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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官城的冬天较之北地温润了许多,冬日没有下雪,反而降了场雨。
镇南王府天香斋里炉火烧得极旺,容貌俏丽的女子披着狐裘,并无苦寒之忧,却是娥眉紧蹙,轻轻揉搓着膝盖,眼睛片刻未离开石桌上的邸报。
“郡主,腿上不舒服么?”身畔立着的黑衣男子垂首低声询问,粗噶的嗓音刻意放得轻缓,现出了无限温柔。
尚毓尘抬起头来,艰难一笑:“自上次断了腿,这一下雨,就疼得厉害,怕是烙下病根儿咯。”
黑衣男子沉默一阵,取了暖炉来拿给尚芙尘,又道:“不如,我为郡主来读邸报吧。”
尚毓尘展眉颔首,将暖炉置在膝上,暖意点点渗入肤骨,稍稍缓解了那阵阵钻骨的痛感。她莞尔一笑:“好,那就有劳玄令史了。”
男子躬身用右手取过石桌上的邸报,带着牛皮手套的左手撑起那绢布时,显然费了些工夫。
尚毓尘轻轻合上外睑稍挑的一双狐狸眼,僵直苍白的手指向暖炉笼了笼。她记得玄令史的手是如何断了三根手指,便是想忘也忘不掉——那黑色的牛皮手套总是欲盖弥彰地提醒着,这段往事。
“开春选秀,于各州挑选十四岁以上二十岁以下未婚世家女子入宫,择其中姿色上乘者入充后宫,受幸君王……”
尚毓尘打断了玄令史,淡然道:“和我无关,换。”
“诺……薛靖松将军自西入智彦,捷报频传,然入冬之后深陷僵持,现以围城之策将墨卢王君困于昆仑山下孤城绝地,已经半月……”
“看来墨卢家的军队熬不过春天了,”尚毓尘颇为遗憾地摇了摇头,“本来还盘算着要不要出兵掺和一下,如今想来是不必了——继续念。”
“南国太子窦怀收服东倭三十岛屿,已攻上本岛,遭东倭暗箭所伤,性命堪舆……”
“南国这些年来重商重武却就是不重科举,从政的除了窦家父子,其余的大多是草包,”尚毓尘说着,不觉惋惜,“若是太子窦怀就这么殁了,南国恐怕也就败了——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继续念。”
“平逸侯返京述职,一年间查地方十五州吏政,查痹案十一起,更换州官十余人,圣上龙颜大悦,赐银千两。”
“平逸侯……”尚毓尘眼角含笑,“是那个怜筝公主吧……”她回想起了两年前见到的那个一脸懵懂却心事重重的小公主,又稍稍带了些惊讶,“想不到她居然真的褪红妆、着黼黻做起了巡按,还如此大手笔,啧……”
尚毓尘啧啧叹着,起身登上天香斋楼层,腿疼得紧,步履还是有些艰难,玄令史只能沉默而守礼地在楼下垂首行礼,不敢上前搀扶。
尚毓尘浅笑无语,世间稍微优秀些的男子都懂得礼仪,对公主郡主这些天潢贵胄大多心怀畏惧。纵使是跟着自己十年,早已心意相通的玄令史,也不敢稍稍越雷池半步。恐怕只有杨悟民那个假男人,才敢不避嫌地授受相亲,扶着自己走上这天香斋吧。
她从书架的暗格里取出一个木匣子来,轻轻打开,取出里面的物事放在掌中轻轻摩挲——一个绣着芙蓉花的锦囊。苍白细弱的指尖缓缓滑过其上精致繁复的纹路,似乎比常见的蜀绣还要再厚上一些。啧,还不是那中了“冰魄天寒”的杨悟民手指无力,挑破藏着纸条的芙蓉花时坏了太多纹路,才累得自己重新又密密匝匝地修了一遍。
尚毓尘步出内室,凭栏远眺,锦官城内熙熙攘攘,多得是赶集筹备年货的黎民百姓。光阴悄然流逝,自上次与杨悟民在这里各安心计的叙话,居然已经差不多有两年了。
“我是不信你死了哟,杨悟民。”尚毓尘唇角弯得漂亮,眼睛眯起来,更像了狐狸。
这世道,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杨悟民那家伙,也算得上是一等一的祸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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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着冲天辫的小童小心翼翼地将香凑近炮捻,随后瞬间后退,捂住了耳朵。
火花“兹兹”作响,没入炮仗内,随后是“咻”的一声响,瑰丽的烟火升上天空,炸开成流动的多彩火焰。一时间光辉灿烂,流焰缓缓下坠,渐渐隐入夜空。
“惜琴,这个很有趣,一起来玩吧!”枫灵重新将炮仗数在地上,捂住了炮捻,不让客栈老板的儿子点着它,“来,你来点一个!”
惜琴鄙夷地哼了一声,抱着胳膊倚门瞧着,哂笑道:“喂喂喂,杨姑娘,你多大的人了,还这么童心未泯,和小孩子抢炮仗,不怕有辱斯文了?”她尽力端着架子,眼角余光却是瞥了眼那炮仗,有些手痒。她心道,只要杨枫灵再劝一次,就亲自过去试试。
杨枫灵却是笑了笑,把手移开,拿出一段香,快速点燃了那捻子,随后快速跑到惜琴背后,用带着硝烟气息的怀抱从背后抱住了惜琴。
又是“咻”的一声响,又一片绝美的焰火。
惜琴顾不得恼怒,随着枫灵一同仰起头,静静看着焰火如雨落下。
湖胜镖局这趟镖的终点是西北边陲小镇,将贵重的镖物送到了目的地之后,便赶上了新春佳节。
惜琴眼中闪动着的,是焰火五彩缤纷的光彩。相识的第三个年头,第一次一起度过的新春佳节,在异国的边境,身边除了她,没有亲人。
对于这个意味着团圆的节日来说,两个人,着实有些少,不过,古人既然有破镜重圆的说法,那么夫妻加在一起,便就是团圆了吧。
其他镖师对这两名女子的亲昵姿态似乎已经见怪不怪——便是觉得奇怪,也不敢在性情冷淡狠厉的惜琴面前表现出来,只是偶尔会有人问好脾气的枫灵,为什么二位姑娘都是天香国色,却都未曾婚嫁。每有此时,枫灵都是笑而不答,心里只有一句答复:“关你屁事!”
斯文如她,自然是不好说出口的。
客栈老板的儿子认准了好脾气且容貌柔美的枫灵,大声呼唤:“杨姐姐,杨姐姐,我们去放鞭炮!”他匆匆奔跑过来,脏兮兮的小手拽住了枫灵的流云广袖。
枫灵浅笑不语,并不生气,而是从怀里取出巾帕来,蹲下【】身子给小童擦了擦花猫儿一样的脸,又擦净了肉呼呼的小手,小声道:“好了,姐姐不陪你玩了,自己去玩吧,不然这边的琴姐姐要吃醋了。”
小童歪着头,眨眨眼:“吃醋?琴姐姐喜欢吃这个?不怕啊,我家自己就会酿醋,厨房有好多呢!还有一坛子酱油呢!杨姐姐你陪我一起嘛~~”小童扑进枫灵怀里耍着赖,五六岁的小孩子是最黏人、最讨嫌的时候,枫灵本不是个太有耐心的人,但一时推脱不掉,只好头疼地瞥了眼惜琴。
惜琴轻松拎着小童衣领,把他拎开了枫灵的怀抱:“喂,小鬼,小小年纪不仅会酿醋还知道吃豆腐,前途无量啊!”惜琴眯起了眼角,一双不怀好意的狐狸眼盯着小童的眼睛。
本是戏谑的一句话,小童却被惜琴森寒的目光所摄,“哇”地一声哭了起来:“人家不喜欢吃豆腐,人家喜欢吃豆子……”
枫灵啼笑皆非地看着惜琴手忙脚乱地把被吓哭的孩子哄好,又拖着小孩的手陪他放炮,放花,玩得不亦乐乎。
夜渐深,满城焰火一时齐发,流光溢彩,照出了,硝烟爆鸣后的白烟连绵如云,美不胜收,小童终于不再纠缠,仰着小脑袋看着天空,呆呆张着嘴。惜琴回到坐在门槛上的枫灵身边,叹气一般:“小孩子真可爱,虽然黏人了些,但叫人不忍动真脾气。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最好欺负了,等到再长大些,就不好玩了。”
枫灵讶异转过头:“我还以为你不喜欢小孩。”
惜琴以手覆唇,斜乜着枫灵打量了片刻:“我有几个弟弟比他还小呢——”她忽然伸手挑起枫灵的下巴,凑近了道,“——嗯,杨大美人,我看起来真的很不好相处么?”
“别教坏小孩子,”枫灵向后缩了缩——漫天的烟火遮掩了她绯红的面颊——正言道:“我从来没这么觉得过,你长了双狐狸眼,可——”一本正经的枫灵轻巧地在惜琴唇上一吻,低声道:“可实际上,就是个小白兔。”
惜琴见枫灵敛去唇边淡笑,恢复了依旧正经的表情,呆了一阵:“你不怕教坏小孩子了?”
“人家好端端地看着焰火呢——来,咱们也去看。”枫灵拖起惜琴的手,走到院子中间,学着小童的模样,仰头看向天空的焰火。方才听惜琴提到家人,枫灵心中起了些许难过。若不是杨枫灵,惜琴应该还在南国,做她的公主,有肌骨健壮的真正男子汉做她的驸马,有可爱活泼的孩子承欢膝下……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听说镖局里面有个写字漂亮读过书的才女,客栈老板兴高采烈地拿着红纸和笔墨来,请枫灵帮忙写春联。
枫灵思忖片刻,一挥而就:“辞旧岁不论成败人生苦短,迎新春但求喜乐岁岁今朝。”辞藻平实,却是最真挚,最平凡的新春愿景,一笔魏碑写得端正俊逸。店老板乐呵呵地接过,打了浆糊,贴在门口。
北国好吃饺子,尤其这新年的饺子,是非吃不可的。客栈中漂泊异乡的客人如同一家人一般,一起聚在客栈大堂中,和面,剁馅,包饺子。
枫灵和惜琴也跑过去凑热闹,自然没帮上什么忙,只是看着彼此沾满了面粉了的脸互相笑得直不起腰来。
“你们两个还是别搅合了,一边儿去吧。”客栈老板不忍地看着被糟践的饺子皮,把她们赶到了一旁。
两个人只好乖乖地在一边帮着数饺子,待会儿好下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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