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准噶尔 (第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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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内光线昏暗,空气混浊。浓烈的薰香药味盖不住长年卧床的病人身上散发出的腐朽味道。

怡安对于这样的情景并不陌生。这是死亡的气味,预示着榻上昏睡的老人不久人世。她静默地坐在床前,握着老人的一只手,注视着她的气息,等待着她醒来的时刻。北京那个寂寞宫廷,她送走了三位没有血缘的长辈。现在,她回到出生的准噶尔,送别嫡亲祖母,生父的生母。

服侍祖母几十年的嬷嬷说起当年,说她小时候与祖母很亲,是祖母最心爱的孙辈,说她每次总会带些可爱的小玩意送给祖母,祖母总会预先准备好她最喜欢的零食等着她,总是把她带来的鲜花珍藏,凋谢枯萎也舍不得扔掉。后来这些年,每到草原上鲜花盛开,祖母总要伤感,总要念叨远方的她。

她全无印象。她很小被带去遥远的北京,独自被留在那里,有了新的太祖母祖父祖母,享受着他们的疼爱呵护,忘记了血脉相连的亲人,留下祖母独个在怀念中寂寞,没想过她还会有回到准噶尔的一天。终于,她回来了,回到她本应该属于的地方,也许因为祖母十几年的默默唿唤。

嬷嬷向她展示祖母年轻时的画像,讲说祖母曾经的美丽和风韵,说她的鼻子眼睛宛然祖母年轻时的模样。她看向床上沉沉昏睡的祖母,白发苍苍,形容枯藁,颜色憔悴,奄奄一息,找不到一丝美丽的痕迹。京城里的人都说她生得像母亲,却也无法否认有那么点来自父亲那边的异族风。那就是通过父亲,从祖母这里承继的吧。

她侧转身拿起一只干净的碗,从水罐中倒出一点清水,将洁净的白棉布折出一个角,润湿了,轻柔地擦拭老人有些干裂的嘴唇。昏迷中的老人下意识地动了动,努力吸取这丝水气。她便一次次地蘸水,一点点地轻擦。用这个方式喂水,用小勺一点一点喂羊*,帮着嬷嬷给老人擦脸擦身,这些事她已经做了六七天,越来越熟练。

到达这里,见到祖母,已经十天了。初见时祖母就睡着,十天里几乎一直昏睡着,只睁过三次眼。第一次,她出去有事。第二次,她闻讯而来,嬷嬷刚说出她的名字,祖母的眼睛已经疲倦地闭上。从那以后,她就尽可能守在祖母身边,晚上也睡在边上。

祖母第三次睁眼,看见她,似乎很高兴,笑着说了几句话。她的突厥语早已不行,只在出京前,皇后请钟齐海入宫为她恶补了几天。这里的人说起突厥语,她几乎都听不懂。祖母气息微弱,口齿不清,然而,她却听懂了那几句话,因为那些熟悉的名字。祖母似乎错将她认作了母亲,说道:你又来看我了。哈尔济朗又淘气了吗?怡安乖不乖?阿格策望日朗快回来了吧?我就是有点累,歇两天就好了,你别告诉他们我又病了。”

她哽咽着刚要说话,祖母已含笑合眼。自那以后,三天了,祖母再没有转醒。但她相信祖母会醒来,会认出她,会对她说话。她是祖母等了多时的人哪!祖母不顾众人劝阻,拖着病体,翻山越岭,走过沙漠草原,强撑着从伊犁回到博克塞里,回到她结婚生子,曾生活多年的地方,也是为了就近等候她吧。

她守着她,守着这位也许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至亲,聊尽孝心,等待她苏醒,满足她多年的愿望,也补一补自己多年的遗憾。

子欲养而亲不在,人生一大悲事。从她真正记事起,就没有见过亲生父母,更没有孝顺的机会。在遥远的京城,偶然想起准噶尔,她会幻想父亲和哥哥生活在崇山大漠某一深处。西行的路上,远眺西边的地平线,她曾想象祖父祖母的和蔼慈祥。

至今,她见到的只有垂危的祖母,还有两天前,那位不请自来别有胸怀的叔叔罗卜藏索诺。

罗卜藏索诺颠覆了她的世界。他说,她父亲早就死了,死在宰桑泊,死在俄罗斯人手中,死在同母弟弟噶尔丹策零的算计中。他说,送回北京的棺木里不是她母亲,母亲带着哥哥和父亲的残部逃进了乌孜别里山口,生死不明。他说,噶尔丹策零侵占了她父母的诸多产业,包括父亲为母亲置下,母亲经营居住多年的阿克苏行宫,她和哥哥的出生地。他说,祖父策妄阿拉布坦早就知道内情,明白父母的冤屈和遭遇,却一直包庇纵容噶尔丹策零。

罗卜藏索诺表现得义愤填膺,发誓要为长兄长嫂讨回公道,让噶尔丹策零把吞下去的吐出来,得到应有的报应,要把她父亲应得的荣誉,她应得的财产都还给她和哥哥。为了她的父母,为了她哥哥,为了她自己,也为了准噶尔,为了清准之间的和平,罗卜藏索诺希望她能够利用皇帝对她的宠爱,利用她对西北清国驻军的影响,帮助他,共同对付噶尔丹策零。

面对悲伤震惊的她,罗卜藏索诺侃侃而谈,踌躇满志。她渐渐冷静下来,在心中冷笑。

不错,她只有十六岁,一堆人呵护娇宠下长大的不通世情的大小姐。认为不该不须让她知道的事,养父母从来不许任何人对她提起。他们希望她永远无忧无虑,单纯快乐。可她长大的地方是亲王府,是紫禁城,是皇宫。耳聪目明,又不是没头脑,她怎会真的不懂人情世故,不知利害?

父子离心,兄弟相残,在北京是演腻了的戏码。不同的是,京城那些人大多对她始终存着一分真心,不管他们自己怎么斗,怎么做,对她瞒也好,哄也好,总是不愿叫她伤心难过。而她至亲的叔叔,只想利用她,不在意她会不会疼,会不会受伤,会不会送命。

记不得如何敷衍打发他的。遇事口是心非,模棱两可的功夫,是在皇宫里生存的必修课。她虽修得不好,对付罗卜藏索诺这个大漠草莽已然足够。

直到对嬷嬷和侍女们旁敲侧击,得知祖母和她一样被蒙在鼓里,一直念叨着等待着父亲和哥哥的回归,她的心才平复下来。这里,至少还有一个她的亲人,一样堪怜更加不幸的祖母。上天让她回来,让她们互相安慰。

好容易,一小碗水喂完,怡安转身将碗和棉布放回桌上,一回头撞进一双清醒的眼眸。

她又惊又喜,以蒙语唤道:祖母。”

你是——怡安。”老人略一迟疑,肯定地叫出她的名字:你回来了。”

祖母,是我,我回来了。”

你长大了!”老人的目光上下打量,露出欣慰喜悦的笑容:长得真美!”

怡安含泪握住老人想要举起又无力垂下的手,轻轻贴上自己的脸:嬷嬷说,我长得有点象祖母。祖母是真正的美人。”

老人怜爱地摩挲着孙女年轻的面庞:象你母亲,也象你父亲。你比我年轻时漂亮多了。我早就对哈尔济朗说过,他长大只能娶大漠第二美人,没人能美过他妹妹。”

嬷嬷闻声进来,扶起老人,在背后放了一个大垫子,使她能直起上身说话。

怡安接过侍女送进来的粥碗,试了试温度,舀起一勺,笑道:这粥是按母亲家乡的法子熬的,听说很养人,祖母你尝尝。”

老人吃下一口,点点头:你母亲给我熬过,一样的味道,很好吃。”想起从前,老人露出回忆的笑容:熬粥是个费心思的活儿。你父亲喝不惯粥,你母亲一直不知道,还以为他喜欢。因为每次你母亲熬了粥,递给他一碗,他总是第一个吃完。你母亲常常要分神与人说话或者转身照看你们,你父亲就趁机悄悄地倒掉一大半,然后当着你母亲的面快快地把剩下的那点吃完。他动作很快,从来没有被你母亲抓住,也没人说给她听。后来有一次,哈尔济朗有样学样,可惜不够利索,被你母亲逮个正着……”

嬷嬷带着侍女们退了出去,留下祖孙俩慢慢叙话,想到好多年都没见哈敦这么好的精神兴致,不知该高兴还是该担心,想了想,命人去把宫廷医生和博克塞里最好的大夫都请来。

大夫还没到,却来了一位令人意外又在意料之中的贵人,噶尔丹策零。

嬷嬷小心翼翼地禀报:哈敦,二王子来了,就在门外。”

病榻上的老人话头一顿,慢慢收敛起慈和的笑容,表情变得冷硬:我知道了。路上辛苦,让他先去休息。我想多与怡安说说话。”

嬷嬷似乎有些为难,但没再说什么,答应着退到一边。

老人默默出了会儿神,眼神越来越悲伤,干涸的眼眶渐渐溢出泪水,像是突然间回神想起了面前的孙女,一把握住她的:怡安,你要好好活着。不管发生什么事,不管在哪里,都要好好活着。为了你父亲和你母亲,好好的活下去。你们活着,他们就活着。将来,见到你哥哥,也要这么告诉他。”

方才那一刻,怡安突然了解——没有人告诉她,但祖母早已察知实情。隐忍悲伤了许多年,就是为了见她一面,告诉她这些话吗?这番话是什么意思?她是否知道母亲和哥哥的下落?难道母亲——

察觉到她的怀疑猜想,老人镇定下来,微笑着拍拍她的手:别多想。你只要照着自己的心去做,佛主会保佑你的。”

想起什么,老人从枕下取出一个檀木盒子,拿出一个白玉雕刻的护身符,颤巍巍地支起身子为她戴上:请活佛念经开光过的,那年接回来得晚了,你们已经出发。放在佛龛前供了十二年。你好好戴着,别丢了。”端详了一下点点头,满意地笑道:这下好了,我可以放心了。”

又说了几句话,怡安看出老人精力不济,已现疲态,只是凭一股见到她的兴奋勉强维持着,想到她方才对儿子的拒绝,不觉有些难过,柔声劝道:祖母,我回来了,回来陪您。您要不要先歇一歇,睡一觉?我们回头再接着说?”

老人握着她的手,慈爱地望着她,眼中露出了然:大气的孩子,很象你母亲。佛主保佑抚养你长大的皇帝皇后。你在这里陪我很久了吧?先回房去歇歇再来。”

转头对嬷嬷说:噶尔丹策零还在吗?叫他进来吧。”

在门口与迎面快步而来的噶尔丹策零照了个正脸,怡安一怔,不由自主地站住。高大的身材,明朗的轮廓,仿佛就是模煳记忆中的父亲。五官面貌很象母亲为父亲画的肖像。只是神情萧索,目光阴沉,不及父亲爽朗可亲。想起罗卜藏索诺的说辞,不自觉地捏紧了拳头。

看见她,噶尔丹策零也是一顿,带着两分不确定轻声唤道:怡安?”

怡安垂眸,屈膝行了个礼:是,见过二叔叔。”

噶尔丹策零张了张嘴,却没出声,点了下头,急急走进室内。

怡安心绪烦乱,走走停停,没走出多远,就被人从后面唤住。

怡安转过身,恭敬地问:二叔叔,是祖母唤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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