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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语看到沈笑山写在宣纸上的话,莞尔而笑。
沈笑山拿起看似空掉的钱袋,从里面取出一张折叠起来的银票,展开,递给陆语。
陆语也没客气,“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罗松看过去,见银票是一万两面额,挠了挠额头,实在猜不出这两个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沈笑山问陆语:“常光顾妙手秦的铺子?”
陆语答道:“得空就过去看看。”
长安妙手秦世代做马车、家具、门窗,现今的父子几个,俱是脑筋灵活、手艺精湛,发挥木料的长处,将有限的空间运用到极致。秦老爷子打造的马车,坚固、耐用又实用,只要配上好马,除了沙漠,去何处、走多远都不成问题。因此,价格也极为昂贵。
她平时在用的马车,正是来自妙手秦。
沈笑山用指节敲了敲桌面,又点了点她之前坐的椅子,“这套桌椅,据说是出自妙手秦,能否辨别真伪?”
陆语敛目打量片刻,遂轻抚座椅靠背。
沈笑山留意到,她手上有几道疤痕,形状不一,深浅各异。她看起来也就十五六岁,正是喜欢打扮爱惜容貌的年纪,不说皮肤愈合恢复能力的强弱,应该处处留神避免受伤才是。如果是制琴造成手背留下疤痕,那手上想必有茧。这样看来,倒是个不在意外貌的女孩子。
陆语在座椅靠背上不显眼之处找到一个机关,施力按下去,座面下方的券口牙子弹出一个很小的抽屉。
罗松睁大眼睛。
陆语熟练地取下抽屉,看了看,一笑,“单说这张座椅,的确出自妙手秦。”
“怎么说?”罗松好奇地问。
陆语将那个小抽屉递给他,“有记号。”
罗松寻找片刻,发现隐蔽处用隶书雕刻着小小的“秦记”二字。他释然而笑,腹诽道:留记号还遮遮掩掩的,这不是吃饱了撑的么。遂将抽屉安回去。
陆语又对沈笑山道:“这应该是妙手秦三年前的样式。”
沈笑山抬手打个请的手势,示意她落座,语声和缓:“管家是这样说的。妙手秦在京城有分号,的确是秦家的样式、手艺,相较而言,总是差了些意思。”
陆语微微笑道:“这大抵是因为,分号的木工做家什,倾注的是时间精力,秦家父子做家什,倾注的却是心血。”
沈笑山饶有兴致地问道:“秦家老爷子如今还亲自动手做东西么?”
陆语颔首,“老爷子是闲不住的性情,自知上了年岁,便慢工出细活,三二年做一辆马车、一套箱柜。”
怎么聊起家常来了?那道题的结果到底是什么?罗松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转身去沏了两杯庐山云雾,借着上茶的机会,把二人手边的纸张拿到手里。
看完之后,他就笑了。
清单用洒脱有力的行楷写就,没有涂改之处,数目相加,正好是六十万六千二百两零六十文——
姚记当铺翡翠白菜一颗:死当之物,二十五万两
多宝斋鸳鸯手镯:二十万两
城南冯家汗血宝马两匹:十万两
妙手秦马车一辆:两万两
城南冯家大院:五开间三进,两万三千两
妙手秦家具:厅堂、书房、卧房家具各一套,各三千、五千、三千两,合计一万一千两
妙手秦文房四宝一套:六百两
杭缎、潞绸各一百匹:每匹七两,合计一千四百两
开封杨记酒楼上等规格席面一桌:二百两
开封杨记酒楼小贩干果四份:每份十五文,合计六十文
一张单子上,涵盖衣食住行珍玩。单看最后一条,足见陆语平时连微末小事都记在心里。
不少酒楼之中,允许小贩在大堂、雅间售卖干果、水果、下酒菜、风味小吃——罗松了解这情形,却没留意过价钱,一向是随意给块碎银子或一把铜钱了事。
至于沈笑山,写下的几句话的意思是,如果陆语在一刻钟内写的清单合行情,数目相差不出纹银一万两,便予以万两白银酬谢;而若清单上的数目是六十一万六千二百两零六十文,陆语便要付给他一两银子。
罗松竭力转动脑筋,想到了陆语写完清单拿起钱袋又放下的举动,想起了沈笑山眼底的笑意,再念及手里两张宣纸流露出的信息,望向陆语的目光,多了几分由衷的敬重、钦佩。
沈笑山是留了后招的。起初,他对陆语说的是“将我随身携带的银钱花出去”——钱袋里的一万两,就在其中。但在写下的承诺之中,又用这一万两做了点文章:她清单中差了这一万两,就是赚了这一万两;把这一万两花出去,就要赔一两银子。
而陆语那个举动,分明是告诉沈笑山:我知道你留了后招,但是,我不点破。
来往之间,沈笑山考的是陆语运算的能力、对行情了解的深浅,以及经商的品德:仁义的商人,凡事会留三分转圜的余地,为自己,或为对方。
毋庸置疑,陆语通过了考验,从头到尾的表现,可谓天衣无缝。
十五六岁就已如此,若是再过十年八年,还了得?——罗松帮她展望着前景。
这时候,沈笑山似是被罗松的举动提醒,与陆语说起说起清单的事:“只翡翠白菜、鸳鸯手镯、汗血宝马三样,便花去五十五万两,为何?”
陆语神色坦然:“汗血宝马就不需说了,私以为,只要是爱马又手头富裕的人,都会将之接到身边,好生看顾。
“那棵翡翠白菜,实际价值三十万两以上,当铺收下时只付了十万两,转手价是二十五万两。我看过几次,成色很好。
“至于鸳鸯手镯,玉石成色极佳,手艺巧夺天工,那个价钱,已有些委屈它。
“——这些只是原由之一。我考虑过,在清单上尽可能多一些地为先生展现长安行情,但是时机不凑巧,我没在街巷店铺间游转,已将近十天。十天的光景,很多东西的价格都可能有浮动。拿不准的事情,能搁置便搁置吧。”
沈笑山颔首。先前出题的事,她无一丝差错,眼前给出的答案,也无一丝供他反驳的余地。
他凝着她熠熠生辉的眼眸,“你说,今日不是我要见你,而是你要见我。说原由。”
陆语心底长长地透了一口气:终于,他问起了。再一次迅速地斟酌之后,她说道:“先生应该看得出,我是以生意人的身份求见。”
她若以闺秀身份待他,自报家门之余,要以“妾身”或“民女”自称;若以前长安知府外甥女的身份待他,自称仍是少不得一个“妾身”;只有以江南陆语的身份相见,地位才是商贾对商贾,没有男尊女卑。
若是较真儿,他要称她陆东家,她要称他沈东家——这些世情,他不会不知晓。
沈笑山颔首,“我知道,所以我才问原由。我在长安,在私宅。此刻,我只是生意人。”
陆语神色平静而温婉地道:“听先生这话,是已料到我求见的初衷是为生意了。这再好不过。的确,我求见先生的目的,就是谈一笔生意。”
沈笑山神色淡淡的,“说来听听。”
“既是求见,便少不得做些准备。”陆语一面说着,一面从袖中取出一封厚实的信件,放到他面前。
“说来听听。”沈笑山噙着笑瞥一眼信件,并不拆开来看。
陆语神色平静温婉,“信函之中,所列店铺,皆属陆家字号;其余遍及数省的田产、宅邸,皆为先父在世时置办。
“自认熟知陆家底细的人,对陆家明面上的产业估值五百万至六百万两,实际赚到多少银钱,不便告知外人。
“陆家历年来所余银两,于去年将多数用来在福建、江南置办四座茶山,并入股银号。
“这是我手里的陆家产业。十年为期,这些产业能赚到白银四千万两。
“我求见先生,是想求先生高利借给我白银四千万两。
“或者,先生可以买下这些产业,这不是翡翠白菜、鸳鸯手镯,每年都能赚钱。有沈家打理,一直在经营的丝绸、瓷器、粮米和新添的茶叶,若是走海运,进项会更多,兴许三五年,先生就能赚回四千万两。
“而且,不论先生是借我银钱还是买下产业,你的四千万两,三个月之内我都如数偿还。”
巨贾走海运、到西洋跟玩儿似的,对寻常生意人却是难上加难。如果打通海运,陆家只那四座茶山,就能有不菲进项。
沈笑山不否认,她选营生的眼光不错,在跟他谈的生意,想法虽然罕见,但他的确有利可图,甚至称得上是暴利。只是——“总而言之,你急需四千万两白银。要用到何处?”这是他感兴趣的。
“救急。”陆语只能这样说。
罗松无奈地看着她:不是告诉你了,要跟先生说实话么?
沈笑山以食指中指拈起信件,轻轻一挥,信封落回到陆语面前,“还是说说木料的事情吧。”
陆语牵了牵唇,问:“先生的意思是,我说的这笔生意,你没兴趣?”
“没有。”沈笑山说道,“我为什么要冒险借给你四千万两?”
陆语神色坦然,“为了在陆家做事的一众掌柜、伙计、茶农等人维持如今处境,甚至有更好的处境,不可以么?”
沈笑山轻轻地笑,“你为什么总能为私心找到冠冕堂皇的理由?”
这话其实很重了,陆语却是不动声色,“先生的话,单说这件事,我不认可。如果不能得到先生照拂,如果我倾家荡产,用尽一切手段,请旁人接手陆家产业,届时掌柜伙计全被更换、茶农的工钱减低之类的事,都很可能发生。只说茶农的工钱,我敢说给他们的薪酬与沈家一样,别家并非如此。”
沈笑山只是问:“我需要关心这些事么?”
陆语反问:“先生不需要关心么?”
“不需要。”
“先生只用这理由拒绝的话,我不接受。”陆语站起身来,退后两步,深施一礼,“一个月之内,我要得罪先生了。我会不择手段,隔三差五地找到你,求你答应借银钱给我,或是买下陆家产业。”
这是一本正经又恭恭敬敬地跟他犯浑。沈笑山敛去笑意,凝着她。
他仍旧神色平和,在此刻,却给人一种莫大的压迫感,令室内氛围都变得凝重。陆语却是毫无惧色,坦然地迎上他的视线。
“这理由不行,我就换别的。”沈笑山道,“你的想法实属罕见,我没必要也无兴趣陪着你折腾,行么?”
陆语道:“先生若是没有诸多罕见的奇思妙想,若是没有在生意人之中敢为天下先的魄力,富甲天下的不会是你。”
沈笑山不予置评,更换理由:“你一些行径,让我质疑你的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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