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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路上,鹿淮忽而想起自己是跟老太爷怄气出来的,现在这么回去,见了老太爷岂不尴尬?但随即转念又想,老太爷在武林中何等身份,被他说两句又有什么的了?
其实在他心里,想认错的念头转了好几遭,只不过因为少年心傲,难以低头。
先前听任慕蓉说了,知道老太爷对自己青眼有加,爱惜传功,实在是天高地厚之恩,为了这么点小事发脾气,岂不是混账透顶?当下笃定心思,要跟老太爷认错道歉。
他一路这么琢磨着,不知不觉就到了菊园,一进园子,只见摩勒在花丛中松土,虞晴儿却站在花阶那儿发呆。
先前虞晴儿见鹿淮负气离去,也没心思莳花了,只站在花阶前发愣,这时见鹿淮回来了,心里欢喜,兴高采烈地跑了过去。跑到切近,虞晴儿高兴地叫了声:“鹿哥哥!”这时她忽而发现,鹿淮身边站着一个极美的少女,不禁一怔,不知道这是何人。
任慕蓉见着摩勒,便走了过去,亲亲热热喊了声:“摩勒伯伯!”摩勒闻言,转过身来,一见是任慕蓉,便呲牙咧嘴地一笑,也不说话,随即回身过去,继续松土。
摩勒素来脸色愁苦,鹿淮和虞晴儿从未见他笑过,今日见他笑了出来,不由得十足惊讶。当然,摩勒的那一笑,比哭还难看。
虞晴儿望向鹿淮,露出询问神色,鹿淮会意,说道:“这位是老太爷的孙女,府里的小姐。”这时任慕蓉已经走了回来,虞晴儿张着眼睛打量着任慕蓉,愣愣地叫了声:“小姐。”
任慕蓉早就听说过虞晴儿,知道她就是那个得老太爷喜爱的丫头,当即拉着虞晴儿的手,显得十分亲热。
鹿淮问虞晴儿道:“老太爷呢?”虞晴儿道:“在书房看书呢。”鹿淮点点头,对任慕蓉道:“咱们走吧。”任慕蓉虽已拿定主意,但真到了菊园,心里又有些担忧,皱眉说道:“那个……我有点怕。”鹿淮笑道:“又不是狼窝子,有什么好怕的?”
任慕蓉尚未接话,只听北面书房中传来任落华的声音:“浑小子胡说什么,你才住狼窝子呢!”
鹿淮一听,不禁莞尔一笑,他一听老太爷愿意跟自己插科打诨,便知他没生自己的气,心情登时好了许多,对任慕蓉道:“你要不去我可去了,到时候我要是胡说了些什么,你可别后悔。”任慕蓉哭笑不得,只得随着鹿淮走进老太爷的书房。
虞晴儿站在园子里,望着鹿淮和任慕蓉并肩离去的背影,心里升起一股异样滋味,这种滋味从未有过,但究竟是什么,她也说不清。
进了书房之后,只见任落华坐在一方红木书桌之前,举着一本书正在阅读。书桌上狼毫竹笔、琥璜笔洗、青玉书案、白瓷镇纸、江南生宣、徽州翰墨,瞧来十分珍奇名贵。一个紫铜香炉放在正中,上头点着一支线香,碧绿的轻烟纷环缭绕,透露出一股幽幽的暗香。
见鹿淮二人走进来,任落华抬眼瞥了他们一眼,最后目光落在了鹿淮身上,冷冷地道:“你说谁住狼窝子呢?”鹿淮笑道:“自然是我了,我这个小狼崽子才住狼窝子呢。”
任落华哼了一声:“算你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是个狼崽子。”随即一转念,瞪眼说道:“你指桑骂槐编排谁呢?你不是住我这儿么!”鹿淮笑道:“您要非这么说,那我也没辙了。”任落华白他一眼,没好气地道:“混账小子!”
任慕蓉见这一老一小插科打诨,惊得眼睛都快瞪出来了。
任府上下对老太爷敬若神明,在他面前都严肃恭敬,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像鹿淮这样跟老太爷胡侃的,从来也未见到过。此时瞧在眼里,怎能让人不惊?
任落华见鹿淮提着袍子下摆,兜着什么东西,不禁奇怪,问道:“你兜了一兜什么玩意儿?”鹿淮这才想起来,忙一转头,见任慕蓉正在那儿发愣,便伸手在她袖子那儿一扯,低声道:“干什么,傻了你?”
任慕蓉这才回过神来,连忙走上前去,裣衽施礼,盈盈下拜,口内说道:“孙女给爷爷请安。”任落华点点头,说道:“你怎么来了,今儿不是请安的日子。”任慕蓉微笑道:“蓉儿想您了,特地来看看您。”任落华道:“行,劳你费心。”
说完这句,任慕蓉没话了,任落华也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一时书房里鸦雀无声,落叶可闻。正巧虞晴儿拿着一个荷叶托盘端进两杯茶来,说道:“小姐,请用……”
刚迈进来,话都没讲完,就觉得书房内气氛不对,只见房内三人对望无言,瞧来尴尬局促,当下自己也不敢说话,托着托盘呆当在地,一时连呼吸都变轻微了。
这么静了半天,鹿淮忍不住了,清一清嗓子,说道:“那个,老太爷,小姐有一件礼物送给你。”任落华奇道:“哦?什么东西?”
鹿淮望了望任慕蓉,见她一脸焦虑,也正望向自己,知道她无论如何也张不了口了,便道:“这就是。”说着袍子下摆一抖,哗楞楞一阵乱响,那堆玻璃碎片掉了一地,摔得更碎了。
任慕蓉见鹿淮当着老太爷的面把玻璃碎片倾在地上,既觉无礼,更觉骇人,一时间把头埋得低低的,用眼偷偷打量任落华的神色。
任落华见了也觉奇怪,问道:“这是玻璃么?”转头问任慕蓉:“你送一堆玻璃渣子给我作礼物?”任慕蓉忍不住了,泪珠如断线的珠子一般落下,走到任落华跟前,屈膝跪倒,啜泣着说道:“爷爷,我……我错了。”
任府是本朝大家,家教甚严,家中小辈犯了错,在长辈跟前跪领责罚原是常事。鹿淮出身贫寒,不知大家规矩,见任慕蓉因为打碎了个瓶子器物就下跪领罪,难免觉得新鲜,好奇地在一旁看着。
任落华见孙女自言有错,便道:“有什么事,说清楚了便是,用不着哭哭啼啼的。”
任慕蓉便渐渐收泪,素手搭在任落华膝前,略微带着哽咽地说道:“爹爹从云国购来一件玻璃器,是吹制的菊花,想拿来孝敬给您,让您在冬日也能看见秋菊。我央求爹爹,想亲自给您送来,谁知道……谁知道半路上失手给打碎了。爷爷,真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您责罚我吧。”说到这儿,原本渐渐收了的泪,又滚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