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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念远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堪堪辰时过半。”
辰时过半,嗯,又是新的一天天光大亮了。
躺在床上的男人眨了眨眼睛,有些怔怔然,一脸还没睡够的模样,茫然了一会儿才懒洋洋地捂住脸,催促道,“怎么还傻躺着,你不饿,去弄点吃的。”
听见身旁传来穿衣服的悉悉索索的声音,很快,床的另一侧那个令人想要贪恋温暖的躯体已掀开被子下床,起身间的风带来一股微凉的寒意。
七弦紧了紧被子,刚想做什么,很快感觉到那本要离开的人去而复返,帮他把被角掖紧,方又转身走了。
听着那熟悉而沉稳的脚步声打开房门,沿着走廊一直下楼去,七弦才微微舒了一口气,抬起胳膊挡在眼前,短促地笑了一声。
竟然如此。当真是……
他迅速地坐起身,欲掀开被褥下床,一脚都已跨下床沿,却不知怎么又迟疑了一下。
窗外日光明媚,照得屋中也是一室光明,望去让人觉得暖意融融。
但七弦却觉得冷。
维持着那个欲下床不下床的姿势,他眉间闪过少见的犹疑神色,不自觉眨动的眼睫下目光散漫,仿佛漫不经心。
过了好一会儿,直到远远的,有脚步声仿佛在上楼的时候,他又缓缓地收回了那条跨出去的腿,躺回了被窝里,闭上眼睛。
温念远端着托盘进门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七弦半坐了起来,靠在枕上,双目却微阖,仿佛清早起来已觉困倦,又小憩片刻。
他还没走近,七弦已经闭着眼睛轻嗅了嗅,“又是面条?你的厨艺什么时候能长进?”
“……我会学。”温念远想果然面条做得再好吃一直只吃一种东西也会厌的吧,不然下回换成饺子还是馄饨,反正都跟面条一样只要往滚水里面扔,然后再捞出来就罢了。
他看七弦没有下床来的意思,就顺势坐到床沿,没等他想喂,七弦已经伸手接过去,一脸困倦已极的样子,眼皮都不抬一下,只捞了两根意思意思,就又把碗推回给七弦。
那模样,倒像是他们昨天晚上在这方寸之间胡天胡地闹了一整夜似的,尽管温念远分明记得自己忍得万分辛苦,什么都没做——除非他梦游。
目光在七弦颔下颈间一扫,干干净净细细白白的一小片肌肤,什么痕迹都没有,看来他也没有梦游。
温念远不动声色地端过碗,“再吃一点。”七弦却不理他,“把那把雷霆剑拿过来——拿块布裹了再拿来,冰凉凉的。”
雷霆剑被扔在桌上放了一夜,此时沐浴在日光里,银光熠熠,仿佛散发着寒气,确实是难得的神兵利器。
七弦隔着布,指尖触到那剑鞘上繁复细密的花纹,用十指一点一点摩挲过去,仿佛在思考着什么。
柳家……宁修茂……渡江鬼步……千鹤观……阎王令……武当……叶九霄……蛇潮……雷霆山庄……雷霆剑……叶雷霆……
“雷霆山庄以剑闻名……为什么只有叶九霄驭蛇?”他低声嘀咕了一句,没注意到自己将那把剑握得太紧,那块布早就被捏皱了,剑鞘上的花纹深深烙印进掌心。
温念远心神不宁,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从昨天晚上,到今天早上,期间仿佛悄然发生了什么变化。
他看了一眼床上正陷入沉思中的七弦,他的哥哥看起来与寻常并无二致,然而为什么就是觉得不安心?
日头慢慢地往中天移动,温念远看了一眼桌上那碗被吃了两口的面,终于发现了究竟哪里不对,顿时觉得遍体生寒。
七弦寻常也不爱起,也喜欢歪在床上,可这个男人亦爱洁,是绝对不会在床上吃东西的!
可他刚才却……是不想下床,还是下不了床?
他霍然起身,三步并作两步冲回床边,一把拉住七弦的手腕,“你怎么了?!”
“你——”七弦正想得入神,被这莽夫打断了思路,颇有点无奈,“我能怎么?刚想到点什么,都被你……”
温念远不语,猛地掀开了七弦的被子,赤/裸/裸地将他全身上下打量一遍,至少从表面看来,并没有任何异样。
感觉到七弦的身体微微一颤,知他是觉得凉了,只得将被子放下,抬头去看对方表情时,目光掠过那漫不经心的眼神,忽觉心头一沉。
“你的眼睛——”
七弦轻叹了一声,果然是瞒不过的,纵使他演技再好、装得多像一切无碍,可惜温念远在他的事情上如此上心,两人又太过亲密,瞒又能瞒多久。
其实他刚才真应该在支走了温念远以后就走的,下床的时候为什么忽然魔怔了,会觉得一走了之不厚道呢?
嘁,本来就不厚道。七弦心里冷笑了三声,对自己刚才那会儿的挣扎颇有点看不上,扭扭捏捏像个小妇人似的,什么要走不走了,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妈了。
“多看片刻夜色也罢,大惊小怪地做什么。”七弦反手按住温念远捧着他脸的手,不耐烦地往外推一推。
看不到那张僵得仿佛冰天雪地般的脸,反倒能一股脑儿揉过去了,就算他此刻眼前只有深浓的黑都能感觉得到身周骤降的温度,如寒冬降临。
……哎,蠢材。
“是这柄剑?”手中原本摩挲着的雷霆剑被以迅雷不及掩耳地强势抽走,温念远的声音更像三尺寒泉。
思来想去,七弦接触得多而他们令几个却没怎么碰的陌生玩意儿只有这个了。
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给我衣服。”七弦边说边翻身要下床,伸出去的手却一直空落落地在那里,没有等到本该递过来的东西。
相反,七弦却听到了急促的脚步声。
他皱了皱眉,喝道:“温念远,你要去哪里!”
温念远不说话,七弦也想得出这男人必定已经怒火中烧了,这世上能让温念远愤怒的事情不多,恰恰最不能扯上的就是七弦,那是……比他的死穴更加不能触碰的所在。
“站住!”七弦也再在意那不会递过来的衣服,随手抓了什么披在身上,赤脚站在床沿边,凛然喝道。
“你现在打算干什么?嗯?找人拼命?你知道人在哪儿,知道谁下的手,知道怎么拼?没头苍蝇一样出去乱转,对手就会自己跑出来了?”
一连串疾风骤雨般的斥责下来,脚步声如愿地没有再想起。
好一会儿,他才听到温念远那简直快要烧哑了的嗓音响起来,“你的眼睛。”声音平静到压抑,压抑着万重劫火,无处灼烧。
帷帐间长身而立似弱不胜衣的身影出口的言语却句句掷地有声,“我只是瞎了,又不是死了!想当未亡人还早着,你给我好、好、待、在、这儿!”
温念远闭了闭眼睛,转过身,大步走回七弦身边,将人一把拥进自己怀里,呼吸粗重,却半句话也不说。
七弦回手拥住他,温声道:“这世上能让我吃了亏还逍遥的人,还没出生呢。”语调温柔平和,言语却是凌厉至极。
半晌,温念远仍旧没有放松那几乎能把怀中人箍断的力道,沉沉道:“我会治好你。”
此句过后,他再也没提起七弦的眼睛。
七弦无声地叹了口气,在早上睁开眼的那一刹那,他也不是……没惊惧过。在支开温念远的时候,更不是没犹豫过、挣扎过。
记得多年前,他行游江湖时,也遇到过一位盲侠,那时他曾问,是生而不能视物悲哀,还是中道失明悲哀。
那人回答他说,众生皆苦。
生而不能视,甚至不能想象出这世上有多少绚丽的色彩风华绝代的人物;而中道失明,曾经拥有过却从此只能失去,亦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残忍。
现在,他也算体会到那种微妙的滋味。
原来如此。
众生苦。
人间万事,苦中作乐。
一炷香之后,客栈中的四位住客围坐在大堂中,气氛冷凝。
宁修茂顶着温念远几欲噬人的目光,和青桐苍白失神的眼神,上前仔细看了看七弦的眼睛,又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爪子拿开。”七弦笑骂。
“呦,到这么近就能看得见了?”宁修茂惊呼一声,忍不住伸手又要去晃,七弦冷哼,“看不见,知宁兄定会做这些无聊事罢了。”
被嘲笑的人哑然,七弦失明的消息,他和青桐同样诧异,结果算来,这里坐着的对这件事最无谓的,反而是七弦自己。
算来他从前身在朝廷之时也听过这位佳公子的名号风头,只是对宁修茂而言,那些花哨的名头都不怎么能让人信服。
如今,不得不承认七弦当真是个人物。
现换了江湖上哪个,一朝醒来忽然失明,能如此淡定从容?这份韧性耐心,难怪,难怪。那可是自己的眼睛,又不是隔岸观火时将别人的痛苦收入眼底。
将自身的灾厄亦能当他人一般,实不是寻常人能够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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