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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思思风尘仆仆赶了回来。
跟她一道站在秦西岳面前的,是强伟的儿子强逸凡。
看见强逸凡,秦西岳愣了一愣,不过他没给女儿难堪,强装着笑说:“路上辛苦了,快进屋坐吧。”强逸凡赶忙问了声“秦伯伯好”。秦西岳的目光在强逸凡脸上停留了好几秒钟,他发现,强家的小子出息了,已看不出当年那傻乎乎的样子。
未等强逸凡屁股落沙发上,思思便奔向母亲房间,秦西岳怕她惊了可欣,紧忙跟出来:“思思你说话轻点,别吓着你妈。”思思嗯了一声,人已进了可欣睡房。
华可欣安静地睡在床上,听见声音,眼睛睁了睁,空荡荡地望了一眼,又闭上了。思思道:“老爸,你不是说我妈已恢复正常了吗,咋见了我,看都不看一眼?”
“别急孩子,这得一个过程。”秦西岳说着,拉住女儿的手,把它放在可欣手里,“你现在唤她,轻点声,多唤几遍。”
思思便轻声细语唤起母亲来。过了半天,可欣又睁开眼,木呆呆地望了一眼她,目光挪到秦西岳脸上,张了张嘴,像是在问:“她谁啊?”秦西岳赶忙道:“可欣,思思回来了,我们的女儿回来看你了。”可欣听了,并没像秦西岳和思思盼望的那样说出令人鼓舞的话来,她的脸毫无表情,眼睛缓缓合上了。
思思目光一暗,失望了,转过脸来瞅住秦西岳,秦西岳笑道:“女儿呀,你指望一来就让她认出呢,老爸我花了八年时间,才让她认出来。”
思思笑了,父亲对母亲的付出,她铭记在心,要说这世界上有什么值得她感动的话,父亲对母亲的爱,还有父亲对婚姻对家庭的责任,怕是最最值得她感动的。
这么想着,她脑子里闪出欧阳的面孔来。那是一张令她琢磨不透的脸,尽管已嫁了他,做了他的妻子,可思思有时候也很恍惚,他真的是自己的丈夫吗?
强逸凡被冷落在另间屋子里,心中未免有些尴尬。强逸凡这次回大陆,原本也是公干。他所在的香港大旗国际投资公司目前正在做进军祖国西北大陆的战略准备,他这次来,一是考察银州还有西北其他省份的投资环境,另则,他跟父亲有话要谈。父亲再三托付他,侧面调查一下瑞特公司的资信程度,还有他们到西北投资的真实战略意图。父亲一方面想牢牢抓住瑞特公司,另一方面,却显得信心不足,对瑞特还有欧阳,父亲言语间透出一种吃不准的味儿。“这事可不能出偏差啊,要是出了,你爸这辈子,就成了罪人。”父亲说。
强逸凡弄不清父亲为什么会这么矛盾,在他心里,父亲并不是一个做事瞻前顾后的人,更不是一个胆小怕事的人,父亲对瑞特公司的态度,让他想了许多。
强逸凡已经获得一些信息,碍于欧阳跟思思的关系,这事他没跟思思提,但心里,他是为思思捏着一把汗的。甭看思思总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内心里,她单纯得很,她对这个世界的了解,怕还停留在高中生的水平。当然,强逸凡指的是世界的复杂性、阴暗性,还有男人的多面性、可怕性。
是的,他承认,男人是可怕的,越是所谓的精英,心理的阴暗面就越怕人,只不过他们善于用成功的一面来包装自己罢了。这个“他们”中,或许就有他自己。
强逸凡并不否认,他的心里照样有很阴暗的东西,当初跟思思,就是因阴暗面的暴露才没能走到一起,错失了一生中最大的幸福。现在想来,真是后悔,但已无奈,只能接受这个现实。正如父亲说的那样,人生是不能错走一步的,错走一步,你就有可能再也回不了头。好在,他跟思思现在还是很好的朋友,两人有空就在一起,香港的街道上,确也留下了他们亲密的身影。
乱想了一会儿,强逸凡起身去看华可欣。华可欣身体不好,强逸凡常常挂记着。上大学的时候,华可欣对他很是关心,好像在她心里,他比儿子如也还要亲。也正是因这点,强逸凡才有机会跟思思恋爱,那个时候,华可欣真是拿他当准女婿看待的,可惜时过境迁,一切都已不再。当年亲如母亲的华可欣,被病魔折磨了数年,一心想促成的婚事,终也半途而废,成了遗憾。为这事,他还开罪了视女儿为掌上宝的秦西岳,到现在,秦西岳都耿耿于怀,不能原谅他。想起生活中这诸多变故,强逸凡心里,就乱纷纷的了,他真怕可欣阿姨苏醒后问起他,他该如何向她交代?
强逸凡走进来,见思思抓着可欣阿姨的手,眼里有泪花儿在闪。这个没心没肺天塌下来也敢说没事的超级无心分子,这一刻总算伤了心。强逸凡没敢吱声,悄悄站思思身后,秦西岳瞅了他一眼,又把目光收回去,继续盯着可欣。他们都在盼可欣能认出女儿,能跟思思说话,就连姚嫂,也急得在窗前打转。过了十几分钟,可欣再次睁开眼,这一次,她的目光在思思脸上停得长一些,思思颤着声音说:“妈,我是思思,我回来了呀!”秦西岳也发了急:“可欣,你就说句话吧,孩子这么远的跑来看你,你咋又跟先前一样了,这不成心让我难堪吗?”
可欣嘴巴艰难地挣扎了一下,眼看着就要说话了,思思一阵喜:“妈妈,你是不是认出我了,你快说呀,是不是认出你的女儿了?”
可欣的嘴巴却又再次闭上。
思思再也不相信秦西岳跟姚嫂的话了,一泄气道:“爸,你说的是不是真话啊,我的心都快要让她揪出来了,算了,我受不了,再这样,我也要疯掉。”
“思思!”秦西岳呵斥了一声,他是不容许别人在可欣面前提这个“疯”字的,包括自己的女儿。思思吓得吐了下舌头,扮个鬼脸,从床上跳下来,一看强逸凡在后面,不好意思地说:“你咋也进来了?”
强逸凡道:“我来看看阿姨,她的气色不错,看不出是病人。”
“谁说她是病人?”秦西岳扭头就冲强逸凡恶了一句。
“爸,干吗冲他发脾气,你讲点礼貌好不好?”思思嗔道。
秦西岳没再说话,今儿个真是邪门了,可欣居然连他也认不出。江医生提醒过他,可欣这样子,还不能说是恢复,病人有时候会出现偶然性记忆,会给人一种恢复的假象,医学上的恢复跟这有很大的不同,秦西岳记不住江医生讲的那些,反正他认为,可欣只要认得出人,就已往好的方向转了。
不行,说啥也要让可欣认出女儿来,一定要让女儿亲眼看看,可欣是有希望恢复过来的。
秦西岳急得乱抓手,一时又找不到好办法。
强逸凡忍不住就往床边靠了靠,轻轻唤了声:“阿姨,我是逸凡。”
可欣没动静,她今天就像没睡醒似的,眼睛睁不了多久,就要闭上,一闭上就是老半天,急杀人。
“可欣阿姨,我是逸凡,我来看你了。”强逸凡又说。
秦西岳不满地瞪了一眼强逸凡,嫌他多嘴。可欣能听得出你的声音来?你个没良心的!他在心里咒道。
就在这时候,奇迹出现了!一直闭着眼的可欣缓缓睁开眼,像从一个梦里走出来,慢慢,她的目光对在了强逸凡脸上。强逸凡赶紧往前挪了挪,声音很轻地,又唤了声“阿姨”。可欣听到了,她真的听到了,她的目光活动了一下,脸上,竟浅浅地露出一层笑。秦西岳马上凑过来,可欣一笑,就证明她记起什么了:“可欣,你认出他了,你真的认出他了?”
几个人情急地张望中,华可欣微微启开嘴唇,吐出两个字:“小凡……”
这一下,秦西岳惊了,外面的姚嫂也惊了,秦思思更加惊得眼都直了。她唤了半天,母亲不吐一个字,强逸凡这才说了几句话,母亲竟——
“妈,你不公平!”思思喊了一声,故意背过脸去。
“是小凡——”华可欣又说了一句。
“嘡”一声,秦西岳心里,一块石头总算落地。他握住可欣的手,泪水差点就从眼眶里奔出来。
第二天,父女俩带着可欣,又去医院做了一番检查。江医生还是坚持自己的意见,要可欣留在医院。秦西岳仍然摇头,说啥也不肯将可欣放在医院。江医生说,实在不放心,就给可欣单独开个病房,她负责找最好的护工陪护,不用秦西岳费心的。秦西岳顽固地说:“哪还有比姚嫂更好的护工,如果不是她,可欣能认出我?”江医生也没办法,只好顺着他的意思。其实像可欣这种病,留不留在医院并不是多关键,关键就是要有人不时地跟她说话,跟她交流,要动上脑子唤醒她处于休眠中的记忆。
看来姚嫂在这点上,做得真是不错。江医生真心夸赞了几句姚嫂,问她为啥没一起来?秦西岳说,她今天在等儿子的电话,生怕把儿子打电话的时间错过了。江医生心说,现在打电话还要等?她当然不明白,姚嫂一直不敢用秦西岳家的电话,秦西岳说了多次,她才敢偶尔用用了。昨天晚上,趁秦西岳父女聊得起劲的时候,她往儿子宿舍里打了一个,可惜儿子不在,同宿舍的学生告诉她,儿子打工还没回来。她心里难过了一阵,跟那位同学说,明天中午让儿子给她回个电话。
姚嫂怕医院耽搁的时间长,儿子中午只有一小时休息时间,错过了,还不定哪天能听到他的声音呢。
从医院出来,思思正要跑出去拦车,可欣突然唤了一声思思!
这一声把思思惊得,当下转过身来,痴痴地望了轮椅上的母亲半天,扑上去一抱子就将母亲给抱住了。
一家人沉醉在喜悦中。
晚饭后,思思给母亲洗了头发,洗了脚,可欣已完全认出女儿来,也许因了这个原因,她的精神又比白日里好出许多,脸上绽放着幸福的笑。思思侍候她洗脚的时候,她连着叫了几声思思的名字,手挣弹着想抚摸女儿的头发。思思忙将身子贴母亲怀里,可欣双手颤颤地捧住女儿的脸,摩挲着,摩挲着……
陪着母亲坐了一个多小时,思思还为母亲唱了首歌,见母亲累了,侍候她睡下,又凝望了许久,这才从母亲屋里走出来。
秦西岳站在月光下,柔和的月光洒了他一身,让他更显慈祥、亲切。姚嫂坐在树底下,借着月光为可欣做鞋。她说可欣老师马上就能下地走路了,皮鞋当然不能穿,非要亲手做一双布鞋。“甭看布鞋土气,穿起来不欺负脚。你们城里人看不起这个,乡下,可拿它当宝哩!”她跟秦西岳说。
思思来到父亲面前,默默地望着父亲。这两天她已知道了父亲不少事,包括跟强叔叔的过节。思思心里有些急。在香港的时候,她跟强逸凡没少提他们。逸凡的看法跟她相同,说他们两个原本可以处得很好,至少,应该合起心来做点事情,哪知情况会是这样。父亲对强叔叔的成见,到底来自何处,起自何时,秦思思一直没搞明白。这次回来,她有一个目的,就是想请强叔叔跟父亲一道吃顿饭,把关系调和一下,别再这么臭下去了,疙疙瘩瘩的,多难受。
逸凡也是这个意思。
“爸。”思思叫了一声。
秦西岳收回远眺的目光,望着女儿。月光下,女儿那张曾经稚嫩的脸透着一股岁月洗染过的气息,隐隐的,还染了一层风霜。女儿已经长大,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啥也要跟如也抢,抢了还不让他跟可欣批评的捣蛋丫头。说的也是,都嫁为人妇了,怎能不长大?秦西岳暗自感叹一番,岁月真是快啊,这才一眨眼的工夫,自己怎么就老了呢?
“爸,起风了,进屋坐吧。”思思又说。
院里真是有了风,风从北边桃花山那边刮过来,携着些许的凉意,吹打在老槐树上,槐树叶发出瑟瑟的碎响,有几片落下来,正好飘落在秦西岳脚下。刚才还明亮的月光瞬间暗下去,院里有了浓浓的黑意。秦西岳抬起头,见是一块乌云遮住了月亮,云是从桃花山顶上滚过来的,黑状,他心里祈祷着,下点雨吧,老天爷你下点雨吧。
父女俩来到客厅,客厅不大,但装饰得很雅,加上姚嫂天天要收拾几遍,屋子里真是一尘不染。姚嫂别出心裁地,还从菜市场买了几盆鲜花,钱虽不多,但摆在屋子里,有生气。
见他们父女进了客厅,姚嫂赶忙端来一盘西瓜,银州的瓜果是很有名的,可惜秦西岳肠胃不好,不敢多吃,只是象征性地陪女儿吃了一片。思思边吃边说:“爸,是不是还要打算去河阳?”
秦西岳说:“去,爸的工作在那里,怎么能不去?”
“那,你跟强叔叔,关系还是老样子?”
秦西岳没吭声,思思又问了一遍,秦西岳就不满了:“吃你的瓜,别动不动就跟我提他!”
“爸,人家跟你说正事呢!”思思放下瓜,扮出一张生气的脸来。
“你有啥正事?成天没个正形,你在那边书教得如何?考博的事,咋就停下了?”
“爸,你能不能认真回答我一次,强叔叔到底哪儿惹你了,你怎么对他有那么深的成见?”一听秦西岳又要岔开话头,思思脸上露出不快来。
秦西岳顿了顿,抬起脸问:“是不是强家那小子拉你当间谍的?”
“爸,啥叫强家那小子?人家有名字,叫强逸凡。”
“强逸凡!”秦西岳重重地重复了一遍。看得出,他心里,对强逸凡,还是有很深很深的积怨的。
思思琢磨了一会儿,像是忽然间明白过什么似的,惊道:“老爸,你不会是因为我跟逸凡的事,怪罪强叔叔的吧?天呀,你如果这么想,就证明你这人不但顽固,而且,而且什么来着?”思思顿了片刻,做一副沉思状,旋即又说:“对,迂腐,不可救药。完了,老爸你完了,这事都成历史了,我都不往心里去,你咋还抱着老问题不放,怪不得人家背后叫你……”思思没把话说完,她怕说出来,老爸受不了,会拿西瓜皮砸她的头。
“叫什么?”秦西岳果然追问起来。
“还能叫什么,就那个词呗。”思思扮个鬼脸,故意卖了个关子。一看秦西岳急,她就高兴。
“哪个词?是不是强家那小子背后说我坏话?”秦西岳霍地站起来,他的脸都红了。思思鬼鬼地一笑:“老爸,人家逗你玩呢,别激动,快坐下,坐下我们接着谈正事。”
“跟你有什么正事谈?”秦西岳愤愤的,他其实是在生强家父子的气。
“就你跟强叔叔的关系啊,这关系要是搞不好,既不利于我跟逸凡的工作,更不利于河阳的发展,于公于私,都得认真谈谈。你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你个臭丫头,课讲得不知咋,嘴皮子倒是练上劲了。”
这夜,就在秦家父女斗嘴的同时,河阳乔国栋家里,也是一样的不宁静。
乔国栋的儿子乔小川是中午时分赶到河阳的,他老子被免职的事,他最晚一个听到。这几个月他在广州,为生意上的事跟人家打官司,很少跟家里联系,乔国栋又不愿意把这扫兴的事告诉儿子。等他打完官司,回到银州,屁股还没落稳,就有人告诉他,他家老爷子栽了,栽在强伟手上。
“他奶奶的!”他甩了这么一句,公司的事都没来得及安顿,驾车就往河阳奔,路上他给老爷子打了个电话,乔国栋吞吞吐吐,只说接电话不方便,等回家再细说,就把电话压了。乔小川心里的火就越发大了,愤愤地咒了几句强伟,一踩油门,近乎横冲直闯起来。
乔小川原来在河阳上班,当过东城区地税局副局长,官不大,但实惠。原本还想借父亲的能量再往高里攀升一下,捞他个副县正县什么的,实实在在做一回官。孰料河阳风云突变,一直压着父亲的宋老爷子终结了他在河阳的使命,安全着陆,父亲却被强伟一脚踢到了人大,成了一个身居官场却手无寸铁的闲人。人大那种地方,哪是人待的?想想父亲在位时战战兢兢,这也不敢做那也不敢越,就连提拔一下他这么点小事,也要当成大戏来唱,唱来唱去,只给他唱了个副科级,官里头垫脚的。跟人家宋老爷子一比,简直让人脸红。老爷子一到人大,等于是夕阳下山,彻底地没光了。乔小川这才看穿,再也不敢对官场空抱希望,当机立断,就给下海了。仗着他在地税部门维护下的那些关系,还有他那些狗痞,在银城开了家广告公司。两年工夫,他就将广告公司折腾得像回事了,如今他也算是个百万级的小富翁。父亲的事他原本可以不管,本来父亲就是一个在官场没有大作为的人,只要能安安稳稳当完这一届,退下来跟着他享福便是,谁知强伟竟出此毒手,就连这么点小小的愿望都不能满足,非要让父亲半道落马,还背了一个害死老奎的怕人名声。
乔小川哪能咽下这口气,路上他已想好,这一次,说啥也得替父亲讨个公道,父亲不是蚂蚁,不能由着他们往死里踩。
乔小川推开家门,见屋里布满了烟,父亲坐在沙发上,勾着头,痛苦地想着什么。父亲对面,坐着陈木船,陈木船表情冷漠,摆着个姿势,默无声息地一口接一口抽烟。陈木船边上,两位书记员正在做记录。另一侧,坐着公安局一位领导,表情也很严肃。令乔小川咬牙切齿的是,宋铜这个瘪三竟然也装模作样坐在那里。
一看这阵势,乔小川就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他忍了几忍,没把火发出来。乔小川知道,这种时候发火是很不划算的,弄不好会殃及到父亲。
他在客厅默站了一会儿,陈木船扭过头,极不情愿地跟他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宋铜居然连眼皮也没抬,跷着二郎腿,手指间夹着烟,吞云吐雾,看上去很牛。乔小川记下了宋铜这个样子,他跟宋铜关系本来就很僵,怎么说呢,以前在河阳,他们也算是死对头吧,有人暗底里称他们是大公子二公子。只是没想到,父亲今天会栽在这瘪三手里。
他恨恨地咽了口唾沫,走过去打开阳台上的窗户,然后进了书房。
他们又接着谈了一阵,好像在问父亲那天到底跟老奎谈了些什么,父亲只是一个劲地叹气,说真是想不起来了,好像没谈什么,怎么就……陈木船说:“这么着吧,你再想想,记起什么,随时跟公安局的同志联系,当然,找我也行。”然后就起身,告辞。
乔国栋没送他们,僵在沙发上,表情痛苦。陈木船他们走后,乔小川从书房走出来,“爸。”他叫了一声。
乔国栋猛地抬起头,像是被儿子这一声吓着了。
乔小川再也控制不住:“看看你,你看看你,现在成啥样了?”
乔小川真是失望,父亲像是精神气一下倒了,不但状态很低,人也一下老去五六岁。
“你……”乔国栋像是要说啥,没说,目光空茫地在儿子脸上转了几圈,又垂下头,想他的心事去了。
乔国栋怕了。
很怕。
他们来势猛啊,停职,削权,紧跟着,调查便开始,专案组天天找上门来,一坐就是半天,让他想,让他说。他能想起什么?他又能说出什么?
他脑子里恍恍惚惚,很多事都清晰不起来,似乎记得,他是跟老奎说过一些话的,以前说过,那天也说过。他是想让老奎坚持住,把上访进行到底,他怕老奎中途退缩,或者变卦。这种事儿,中途退缩的不是没有,给几个钱了事的也很多。就算拿不到钱,告着告着,告不下去了,忍气吞声地受了,这种情况更多。
他为什么要跟老奎说那些呢?为什么要鼓励着老奎把上访进行到底呢?他记不起来了,真是记不起来了。
记起来的,就是一个故事,他跟老奎讲过一个故事。
这故事很可怕。
他为什么要跟老奎讲那个故事呢?
那个故事不是他杜撰的,是真事,就发生在本省,一个老农民因为自己的儿子参与赌博,被派出所抓了,结果死在派出所里,老农民告了五年,想为儿子讨个公道,最后非但没讨到,还让派出所找了个理由,抓进去捆了一绳子。老农民想不通,要自杀,临死时忽然觉悟了,买了五十斤汽油,夜黑摸进去,趁警察打麻将入迷的空,一把火,将派出所给烧了。
烧了。
他为什么要讲啊?
2
瑞特公司终于有了回音,欧阳在电话里说,经过董事局慎重考虑,决定修改投资方案,按河阳方面提出的收购案进行。具体事宜,将由西北区代表麦瑞小姐跟河阳方面先行接洽,他可能要过段时间才能来河阳。强伟在电话里说了几句感谢话,并表示河阳方面一定会拿出百分之百的真诚和热情,随时欢迎欧阳先生的到来。
半小时后,经贸委和国资委的两位同志在秘书肖克平的引领下,走进强伟办公室。强伟开门见山:“瑞特公司来电话了,他们的谈判代表马上要到河阳,你们两位准备得怎么样了?”
“该做的准备工作都已做好,相关资料也都准备全了,如果他们真心谈,这次应该没问题。”
“先不考虑他们是不是真心,既然要谈,我们就得先拿出诚意。你们分头再把工作往细里做,不要到时候再让人家弄个措手不及。”
国资委曾副主任嗯了一声,又问:“这次来的,是不是那个麦瑞?”
“你问这个做什么?”强伟将目光挪向曾副主任,语气有点不满。
“哦,没什么,我也是随便问问。”
“我还是那句话,不管对方派谁来,我们就一个目的,把河化集团嫁出去。我们是跟国际上有名的瑞特公司合作,不是跟它下面的哪一个具体人合作。谈判就一个原则,谨慎、坦诚。”
曾副主任点点头,对刚才的话表示歉意。强伟没多说什么,这事他已强调了若干遍,不想再重复。眼下他要做的事实在是太多,根本没时间在这种小问题上浪费精力。打发走两位干将,他将肖克平留下,问:“让你做的事做了没?”
“相关资料已经发出,对方还没回信,估计应该在一两天内,就有消息吧。”肖克平道。
“如果对方一直不回信呢?”他反问道。
肖克平让他问得一阵结舌,其实他心里也在急,应该说,对方的回信早就该到了,为什么拖到现在,他自己也搞不大清。
“我看这样吧,你准备一下,亲自过去。我们没时间等了,资料掌握不全,谈判会很被动。到了那边,先找国资委,如果国资委不能提供详细资料,就去银行。这是我那边一个朋友的联系电话,如果事情顺利,就不要打扰他,他很忙。”
肖克平接过强伟递上的纸条,郑重地点头。从强伟脸上,他越发看到事情的重要性,真是谈判尚未启动,双方的较量已经开始。
肖克平走了的第二天,麦瑞小姐带着她的工作小组,来到河阳,强伟亲自到河阳宾馆为她接风。两人见面的一瞬,目光都在对方脸上刻意多停了一会儿。强伟感觉,今天的麦瑞小姐跟他在省城见到的判若两人,如果说那次见面,麦瑞小姐留给他的印象还略略有一点腼腆,有一点放不开手脚的话,那么今天,麦瑞小姐就具有了大企业谈判代表的风范。她带着六人工作组,个个神采奕奕,精神饱满,她本人更是青春靓丽,光彩照人。麦瑞呢,感觉今天的强伟少了一种官气,多了一种商业巨头的味道,甚至比她在国内见到的那些大企业的老总还有风采。双方彼此介绍完,往接待室去时,麦瑞忽然才记起,强伟以前是昌平的市长,镍矿公司跟世界著名的有色金属公司英国BJB公司进行项目合作时,他就是中方代表团团长,很多重大合作事项,都是他谈定的。
想到这儿,麦瑞心里暗自一惊,不过她还是巧妙地用微笑掩饰了。
双方短暂磋商后,初步确定了谈判议程,谈判分三个阶段进行,今天只是双方见面,没有实质性工作内容。正式谈判从明天开始,计划时间为三天。
晚上由河阳方面设宴,款待麦瑞小姐一行。出人意料的是,强伟没有到场,代表他宴请嘉宾的是市长周一粲。这是强伟有意送给麦瑞的一份“礼物”:既然你不来主将,那我也躲起来,该讲的礼仪已经讲了,吃饭这种事,就让周一粲去奉陪,也好让周一粲表现表现。
麦瑞一看强伟没来,脸色不由得就灰了。周一粲致欢迎词时,她的心思还在强伟身上。她不相信强伟是突然有事来不了,他一定是在“礼尚往来”。
宴会的气氛自然没有预期的那么活跃,周一粲也是在临出席宴会前才得到市委办通知,要她晚上代表市委市政府出席宴会,至于谈判的内容还有合作方向,没有人向她透露。市委办还说,谈判由国资委曾副主任全权负责,具体事宜完了由曾副主任向她汇报。
周一粲心里一恨,这次谈判,果然没她的份儿了!
尽管心里很堵,脸上,她还是表现得笑容可掬,毕竟,这也是关系到她个人形象的事。双方举杯相庆时,她的目光几次跟麦瑞小姐对上,奇怪的是,麦瑞小姐好像把她们事先的约定给忘了,尽管对她还是很尊重,也很友好,但这尊重里面,分明有一股别的味儿。
强伟也没闲着,安排好宾馆的事,他便急着去见儿子。儿子强逸凡回来好几天了,一直给他打电话,让他回银州,他哪有时间?早上他派车,将逸凡接到了河阳,安排在另一家宾馆里。
刚见面,父子俩还没得来及细细看上几眼,强伟就问:“让你打听的事,有结果没?”
强逸凡说:“掌握了一点情况,还不是太详细。”
“快说。”
强逸凡知道父亲的性格,父亲之所以急着让他来河阳,定是瑞特公司和欧阳的事。
“从我搜集到的信息看,瑞特公司的真实目的就是想收购河化,之前所谓的投资,不过是个烟幕弹,他们对河化动心已经很久了。”
强伟哦了一声,果然跟他判断的一样。
“接着说。”
他点了支烟,狠抽两口。强逸凡盯着他:“爸,你怎么又抽烟?”说着,将父亲手里的烟夺了过去。
强伟笑笑:“平日很少抽的,今儿个事多,抽一根,提提神。”
“你哪天事不多?”强逸凡抢白了一句父亲,接着又说:“这次欧阳没来,估计是想让麦瑞先探探底,这是欧阳一贯的风格。”
“这我清楚,如果这都看不出来,我不成傻子了?”强伟调侃了一句,又要摸烟,让强逸凡一望,已经摸到烟盒的手又给乖乖地缩了回去。
“爸,你能告诉我,你到底担心什么?”强逸凡脸上,露出一丝不安,他虽是在帮父亲刺探瑞特公司的商业情报,但父亲为何这样做,他却一直搞不懂。
“这你就别问了,跟人家合作,我总得多少摸摸对方的底子吧?”强伟道。
“爸,你这不是摸底子,你是在学商业组织,想查清对方的一切。这很危险,如果对方知道,会撤走谈判人员,中止合作项目的。”强逸凡提醒道。
“爸也想过这问题,不过不摸清对方,你让爸怎么跟他们合作?河化集团的分量,你又不是不清楚。”
“可这么乱打听,还是打听不到实质性的内容,要不……”强逸凡试探性地将目光搁父亲脸上,他一方面在猜度父亲的心思,一方面,又急着为父亲想办法。
“你说。”强伟道。
“我想把这事交给香港的商业组织去做,他们会在你指定的时间内,将对方的详细资料还有商业动机一并儿查清。”
“你咋不早说?”强伟霍地弹起身子,这主意不错,他咋就没想到呢?
“不过他们收费很高的,你可得有心理准备。”强逸凡笑着说。
“行,你帮爸联系,不管多少钱,爸出。”
强逸凡终于确信,父亲心里,是对瑞特公司充满怀疑的,可父亲凭什么要对瑞特公司产生怀疑?从他调查的情况看,瑞特公司并无不良商业记录,它的每项投资,都符合商业准则,而且这些年,它在中国大陆的业绩不错,在国际投资界,已产生一定影响。
谈完瑞特公司的事,父子俩才把话题转到家务事上。强逸凡在香港,也有两年多没回来了,强伟对他的工作还有生活,知之甚少。这是一对很少坐一起交流的父子,平常打个电话,也是三言两语,很简单。这一次,强伟是想抓住机会好好跟儿子聊一聊的,特别是儿子的婚事,他都三十出头了,再不成家,像什么话?没想强伟刚问了一句,强逸凡便不耐烦地说:“爸,能不能谈点别的,一回家,妈也问这事,你也问,好像这次回来,是逼我成家似的。”
“谁逼你了?这些年我们哪跟你提过这事,都说让你自己决定,可你也不能老拖下去。我跟你妈快退休了,你不结婚,我们退下去做什么?”
“退休?爸,你说这话有点早吧,你还风头正健呢,就不想到省上再干干?”
“少扯我,说你!”
“我就那么点事,有啥说的,还是说说你吧,这次回来,我看你信心蛮足的,说说,是不是又有野心了?”强逸凡嬉笑着脸,在父亲面前,他远比母亲面前自在,啥话都敢讲。
“又乱扯了是不?我问你,你拖着不结婚,是不是心里还有思思?”
“爸!”强逸凡像是被父亲一语戳痛了,脸一阵通红,很疼地尖叫了一声,黯然垂下头去。
强伟见状,心里一阵难过。儿子有儿子的伤痛,他不该乱问,可他实在是忍不住。
片刻的尴尬后,父子俩同时抬起头,相视了一眼,强伟说:“这次回来,打算待多久?”
强逸凡道:“一个月吧,也说不定,就看工作进展得如何。”
第二天,谈判正式进行,强伟在电话里叮嘱曾副主任,千万别心急,要稳扎稳打。曾副主任说:“强书记请放心,我们会把握好节奏的。”强伟笑了一声:“又不是跳舞,哪来的节奏,心里有数就行。”曾副主任嗯了一声,就忙着去会议室了。强伟坐在办公室里,心情突然就放松下来。谈判就是这样,没开始前,你的心是紧着的,充满了种种猜测,一旦双方坐在谈判桌上,心里那根弦就会彻底松下来,因为这时候再紧张,就显得你准备不足,把握也不足。
强伟是不喜欢打无准备之仗的。
上午十点,强伟正在看儿子给他的一份香港大旗国际投资公司的战略规划书,儿子没说什么,只是让他随便看看,做个了解。审计局张局长带着一位姓曹的会计师进来了。张局长说:“强书记,查出问题来了。”
“问题?”强伟从材料上抬起目光,显得有些意外。
张局长的神情很为不安,他是一个月前奉命带人查河化集团老账的,当时强伟并没多交代什么,只是道,河化要跟瑞特合作,我们得把家底子弄清,免得自己家里有几升米都不知道,就跑去跟人家显富。他也没往深里想,带着几位审计师进入河化,紧张有序地开展起工作来。谁知查着查着,就发现了重大问题。
“我们在审计中发现,河化当年兼并几家中小企业时,存有严重的财务违规问题。”张局长尽量斟酌着词句,想把问题说得轻一些。
一听是违规,强伟刚刚蹙起的眉头又舒展:“违规问题肯定免不了,当时的特定情况,可以理解。”
“强……书记,不是一般的违规,是……”
“是什么?”强伟的声音忽地变紧,他从张局长脸上,看出一股不祥。
“这么说吧,河化有借兼并企业,往外转移资金的嫌疑。”
“转移?往哪转?”
“我们怀疑,是有人借机洗钱,也就是……贪污。”张局长终于说了实话。
“贪污?”强伟的目光定格在张局长脸上,身子也似乎僵住了,半天,声音低沉地问:“数额呢,有多少?”
“三千多万。”
“三千多万?”强伟震惊了,他担心的事终于发生,而且在这种时候。
“还有一件事,河化集团五年前从广州购买了一套设备,这设备买来后一直放在下面一个分厂,安装了一半,一直没投入使用,我们了解了一下,职工反映说,是上当了,我们也找过当时主管设备的副总,他支支吾吾,说不出个道道。”张局长又说。
“多少钱买的?”强伟的声音越发吃紧,他真怕再查出什么来。
“三千二百五十万。”
天,又是一个三千多万!
“从哪买的,你们查过没?”
“广州一家叫宏远机械的公司,我们跟广州方面了解,这家公司三年前已倒闭。”
“宏远机械?”隐隐约约地,强伟觉得好像听过这家公司,一时又记不起是哪年哪月的事。
“这事有什么问题吗?”他吃不准地问。
“如果我们判断得没错,这套设备根本不是上了当,因为按照该设备的说明书,河化集团几个分厂都用不了这设备。性质可能跟前面一样,有人借采购设备洗钱。”张局长的声音很沉重,强伟听了,更是沉重得缓不过气。
两个三千万,都是在他眼皮底下挪走的,他却对此一无所知。难怪每次一提审计,有人就要跟他急,跟他翻脸。原来……
“除了这两项,还有没有别的?”
“这是两笔大的,另有两笔小的,一笔五百万,是作为广告费用支出的,但找不到广告合同,广告公司的发票是从其他渠道买的,三张全是假发票。另外一笔三百多万,也跟广告有关,是赞助了一场汽车拉力赛,手续也不是很全。”
强伟哦了一声,这一声“哦”,有几分无奈,几分颓丧。
派审计人员进河化,是强伟心里早就有的想法,他到河阳后,河化虽是年年搞审计,但年年的审计报告都一样,只反映些鸡毛蒜皮的事,比如招待费超支,比如差旅费过高,还有就是私设小金库等各单位都有的共性问题。深层次的问题,一次也没反映上来。不是说强伟就认定了河化有深层次的问题,从他在昌平当市长,对镍矿公司的管理中总结出的经验看,这么大一家企业,每年销售收入十个亿,经手的资金更是高达几十个亿,监管稍稍不力,就会有巨大的资金黑洞出现。他一直放不下心。河化走下坡路后,他心里更是捏着一把汗,生怕哪一天就给曝出一个惊天黑幕。几次往里派审计组,不是这边干扰,就是那边阻挠,一次也没派成。这次河化要跟瑞特合作,项目谈成,河化就成了别人家的媳妇,再也不用他这个婆婆操心了,强伟就想把历来的账目彻底审计一番,算是给河阳一个交代。当然,他心里,也盼着账目能干净,能通过审计。毕竟,查出问题来,谁的心情也不好受。
可谁知……
听完张局长的汇报,强伟思考了一会儿,叮嘱道:“这事先不要张扬,你们在小范围内再把问题核实一下,必要时,可以找河化的前任老总问问,我想这么大的两笔资金,他不会啥也不知道。还有,审计的事,暂且不能让外界知道,你们还是按原来的说法,就说是搞资产评估,明白我的意思吗?”
两个人点点头,这话强伟已叮嘱了多遍,他们不可能不明白。
送走客人,强伟就再也看不进去什么战略规划书了。脑子里昏沉沉一片,心里更是漆黑一团。两个三千万,数额惊人啊!他连抽几口冷气,脑子里忽就冒出齐默然那张脸来,凭直觉,强伟断定,这两个三千万,都跟齐默然有染。四年前,正是他一手将河化前老总调到了银州,安排在省经贸委,离任时,还再三示意,不让河阳方面搞离任审计。还有,两年前齐默然执意要让周铁山收购河化,是不是也想借这一手,彻底将河化的旧账一笔抹掉?
强伟陷入了深思。
3
思思费了不少心思,想劝说秦西岳,跟强伟单独见个面:“老爸,你就请他吃顿饭嘛,钱我出,我跟逸凡作陪。”
“我凭啥要请他吃饭?”秦西岳恨恨的。他再三警告思思,不要再提这话题,思思偏提,气得他真想臭骂一顿女儿。
思思还是不甘心:“爸,你咋这么顽固,人家是书记,你又在他的地盘上工作,别老是端着你那个专家架子放不下。你就主动一次嘛,有啥了不起?”
“他就是皇上也不行!你个鬼丫头,说,是不是又在打鬼主意?”
“爸!人家是替你着想,你倒好,猪八戒倒打一耙。”
这几天,秦西岳也拐弯抹角问过思思,他暗暗感觉,思思跟欧阳默黔的婚姻,可能出了问题。一定是思思这边出了岔,她跟强家那小子,有死灰复燃的嫌疑。一想这事,秦西岳就紧张,尽管他心里一点也不喜欢欧阳默黔,但婚姻毕竟不是儿戏,由不得孩子们乱来。如也已经那样了,如果思思这边再出问题,他秦西岳这张脸,可就没处放了。
“我可警告你,往后离强家那小子远点儿!”说完,秦西岳就往外走,隔壁的老吴叫了他几次,说是商量一下上访的事。秦西岳对此事一直持反对态度,不能一遇上事就上访,这也上访,那也上访,这社会不乱套了?甭看秦西岳一年到头在为上访户奔走,那是他认为值得奔走的,况且那也是些真正需要关怀的人。在上访这件事上,他的原则是,遇事先按正常渠道解决,解决不了,再上访。上访也不能成群结队,那不是上访,那是围攻。文化大革命那一套,要不得,无政府主义的东西,更要不得。但这些话隔壁老吴听不进去,老吴的想法恰恰跟他相反:“人多力量大,全水车湾的人坐在政府楼底下,不信他不怕。”
“你让谁怕?你是解决问题还是制造混乱?坐在政府楼底下问题就解决了?那好,你去坐一个月,要是能把水车湾的问题解决掉,这一个月的工钱,我发给你。”
“我一个人当然不行,要是你秦代表去,就不一样了。怎么样,秦代表,带我们去吧?”
老吴这人就这德行。本来这水车湾,就没他的份儿,当年若不是文化大革命,他老吴能住进来?水车湾三分之一的人,都住不进来。这水车湾,原是梅姨父亲的产业啊。解放后一连串运动,将原本完整的水车湾瓜分得七零八碎,梅家花园也是毁的毁,分的分,再也看不到昔日花园的繁盛景象。“文革”的到来,更是一场灾难,将水车湾还有梅家花园弄得鸡犬不宁。梅姨母女被赶出梅家花园,在水车湾边上的瓜棚里度日子,老吴他们这才趁势抢占进来,成了水车湾的主人。“文革”结束,梅姨带着可欣,四处奔走,后来算是在梅家花园的角落里讨回一片藏身之地。秦西岳娶了可欣,做了女婿,心里也想着把梅家花园给讨回来。谁知这时梅姨的生活发生了可怕的变化,她终因受不住“文革”中弃她们母女而去、“文革”后又因无处栖身落魄而归的丈夫的折磨还有欺骗,开始向佛门靠近,在佛光里找寻安慰。梅姨的变化让秦西岳渐渐丧失讨回梅家花园的兴头,他守着这爿小院子,一心一意地经营着自己的日子。
现在老吴反倒以主人身份替水车湾维权,多少令秦西岳心存不快,秦西岳心里,是很不想维这个权的。自打梅姨皈依佛门,离开水车湾,居住到佛家圣地桃花山,这水车湾就成了一片伤痛,让秦西岳守也不是,走也不是。如果有人真把他拆了,他反到觉得心里干净。
秦西岳走了几步,又掉头回来,他把一件重要的事给忘了。明天是重阳节,他要带思思去桃花山,探望她姥姥。这事得跟思思先讲清楚,免得明早她又找借口不去。
思思心里,对姥姥的影子很淡,她们这一代人,能记住父母就已很不错了。没走几步,身后便传来车树声的声音:“老秦,有好事。”
秦西岳回过身,看见车树声打车上走下来,笑容满面,看上去真像是有好事。
“啥事?”他问。
“汪老要来了。”
“啥时候?”一听汪老要来,秦西岳即刻变得激动。
“具体还没定呢,我也是刚刚从毛副院长那儿听来的消息,急着赶来告诉你。”
“你看你这人,还没定的事,跑来跟我说什么?”秦西岳的激动劲儿立马没了,口气也突地冷下来。
车树声讪讪道:“来是肯定要来,不是这个月,就是下个月,毛副院长让所里及早做准备呢。”
“让你做你就做好了,找我干什么?”秦西岳的脾气真是坏透了,他能在瞬间给你来个180度大转弯。车树声知道他心里怎么想,老头子是急着想见汪老哩,他也有些年没见汪老了。“快进屋,进屋细说。”他一边开院门,一边笑着跟秦西岳说。
“你看你这人,我的家,你倒反客为主了。”秦西岳嘴上怨着车树声,脚步却先车树声进了院。
两个人来到客厅,秦西岳要唤思思倒茶,车树声说不必了,就几句话,说完还得回去。
“那你说吧。”秦西岳的声音懒洋洋的。
“强伟在省城,打电话让我请你,说一起吃顿饭,顺便聊聊流域的事。”
“吃饭?”秦西岳面露惊讶,强伟请他吃饭,这倒是个新鲜事。
“真的是他让你请我?”过了一会儿,他又不放心地问。
“看你,又怀疑了是不?”车树声笑着说。
“还不怪你?你这人说话从来没个底,比如刚才那话,明明说汪老来了,我一问,又说没来。老是这样子,让人咋信你的话?”
车树声没跟他争,接着道:“强伟很真诚的,他好像又遇了啥难题。”
“他能遇啥难题,就算遇了,跟我们有啥关系?”秦西岳还在计较上次的事。上次他让车树声去见强伟,想把他对九墩滩还有整个沙漠地区下一步的发展构想谈出来,也好让他这面有个参照。没想,车树声在河阳候了两天,最终仍是未能见到强伟的面。
“他这个臭架子也摆得太大了,市委书记是不是人见的?不让人见,他这个市委书记当给谁?”当时他就很不满地说。
“这次人家把架子放了下来,你不会不去吧?”车树声怕他拒绝,笑着问。
“去,为啥不去?”秦西岳今天答应得倒是很痛快。
“那就走?”
“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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