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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段日子在司马懿漫长的生命中绝对可以称得上特殊,他性格中少有的荒唐、放纵都在那些光阴里用在了一个人身上,以至于他后半生的无趣谨慎被衬托得格外明显。事实上,当时并不是一个可以随心所欲的恰当时机。曹操持续不断的猜忌,曹丕扑朔迷离的前路,无一不威胁着司马懿,可他还是选择了以那样的方式度过那样一段人生,和曹丕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人生,并且让个中记忆在日后独行的岁月里日益深镂。
关于曹丕,司马懿总有一种遥远却清晰的感觉,仿佛一幅蜃景,随时幻化在他的生活里,让他看得真切,但再也无法把握。
眼前的妇人衣饰同礼盒一起随意地躺在地面,司马懿看着它就想起自己也曾恶劣地用这堆东西戏弄过还很年轻的曹丕。
那时候他是什么反应呢?抬头望向帐顶,司马懿神游太虚地想,明明起初很恼怒,最后却意外的配合,甚至还与自己嬉笑开来,该赞赏一下他文人的浪漫和随性吗?这样的一个人若是现在还好好活着,要是知道了自己在前线的这般遭遇,怕是又要好一通取笑了吧。司马懿几乎能够想见他斜倚在龙座上漫不经心还有点幸灾乐祸的表情,也许还会气人的写信来奚落上一句,“看吧仲达,出来混总是要还的。”然后再附赠无数个貌似能羞辱回去的的馊主意,孩子气得让人啼笑皆非。真是……停不下来的妄想啊。对种种不自觉浮现在脑海里的假设嗤笑一声,司马懿颇为无奈地阖上了眼。耳边是诸将间或不断的请命声,他只是不耐地蹙了下眉就又恢复到了岿然不动的状态。凝神良久,司马懿突然有了一个充满报复快意的想法,所谓的父债子偿,圣上啊,你老子留给臣这么大一盘棋,如今,臣扔个难题给您,不算过分吧?睁开的眼里闪过一丝精光,他清了清嗓子对下面激愤的将士道:“诸位所言有理,但圣上终究是圣上,臣子终究是臣子,抗旨终归不妥。不如老夫即刻修书一封送往洛阳请战,来回不过几日功夫,耽误不了什么,也免除了我等犯上之嫌,你们意下如何?”
相互商议了一阵,众将士纷纷点头应允。见状,司马懿亦不含糊,唤人来替自己执笔落墨,他说一句,那人写一句,整篇奏表念下来,那是相当的慷慨激昂,听着也是相当的鼓舞士气,不过其中深意大概就不是表面上那样明朗了。好在曹叡是个心如明镜的主儿,司马懿丝毫不必担心他会错意。很多时候,曹叡都能最大程度地表现出身为决策者的英明,他没有他父亲那么多狡黠的小心思和多情的幻想,他的理智与一针见血确实能让臣子省心不少。作为君臣,司马懿与他大可有天衣无缝的配合,然而天工从来少有情味,这样一想便觉出了几分讽刺。对司马懿而言,与曹叡配合得越好,那种今朝非昨的残酷感就越强烈。而他并不清楚,这到底是好是坏、是悲是喜,正如他一直想不明白,遇到曹丕,究竟是他此生的幸运还是遗憾一样。
这厢魏军日日盼着洛阳方面的回信,那边蜀军摩拳擦掌等着他们出兵,整个战局的走向无形中被寄托在了曹叡的圣旨上。
在众人的翘首以待中,曹叡的回信很快就被送到了渭南,与圣旨一起抵达的还有曹魏的三朝元老,卫尉辛毗。看见从冲锋车上下来手持黄钺、符节和圣旨的人,在场诸将无不跪拜行礼,同时也在为这超乎寻常的郑重庄严感到疑惑不已,除了司马懿。静静听着辛毗宣读了严禁出战的圣旨,他在众人的一片哗然声中会心地笑了笑,而后双手举过头顶,接旨、叩拜、起身。伏了一地的将士陆续跟着站了起来,但显然还没有从失望与讶异中解脱出来,可圣旨当前再加上辛毗这么个威严赫赫的监军,他们着实不敢再明着造次,顶多在底下小声议论两句排解内心的愤懑之情。
神情肃穆地四下扫视了一圈,辛毗上前一步咳了一声,缓慢而不容置疑道:“圣谕在此,胆敢违抗者,军法从事。”将手里的节杖往地上重重一顿,又道:“从今日起,老夫就守在这寨门口,你们谁想出战就先从老夫的尸体上踏过去!”
此言一出,在场诸将无不凉气倒抽,如果说早些时候他们只是对辛毗的刚直不阿有所耳闻而心存忌惮,那么此刻就是真正见识后产生了敬畏。抱着最后的希望,他们向司马懿投去了求助的目光,却只得到后者一个心有余而力不足的表情作为回应。片刻后,知晓请战无望的卫军将士便兀自摇头叹息地回到了各自的岗位上,留司马懿一人在原地拿着圣旨出神。
收敛着眉目,司马懿一直等到部下一个个与自己错身而过方才抬起了头,朝着不远处屹立的监军微笑着颔首致了下意,他也转身跟着大队人马离开了,让一切化于不言中。
与此同时,得知魏军断然不会出战的蜀军将士不由纷纷嘲笑起曹叡和司马懿的胆小窝囊来。但有一个人却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打从司马懿千里请战的那日起,诸葛亮便聊到了他们君臣会把双簧唱出今时的结果,不过是自己心里还存了点痴心妄想,不愿放弃罢了。
两军相持近四个月,转眼已是秋天,山野之地寒意更甚,凛然萧索。诸葛亮注视着己方营寨里被长久消耗的军士和瑟瑟秋风中无力摆动的蜀军大旗,心下不免伤感。他已经不再年轻,从躬耕南阳的村夫道尽瘁蜀汉的丞相再到今引领三军的统帅,他付出了数十载的心血,但现今得到的局势却并不尽如人意。蜀汉的孱弱之躯由他一肩担起,那待他百年之后呢?诸葛亮看看姜维、向宠、杨仪,想想费祎、董允、蒋琬,竟是再数不出几个可堪重任的人选了。
后主贪图安乐,人才捉襟见肘,宫府内忧外患,无一不是亡国的种子,饶是诸葛亮一世神机,亦不知要如何料理安排。积年累月的操劳忧心让他过早步入了风烛残年的境地,他开始怀念在隆中的那几亩薄田和没有战火的苍穹,然而,反复出现在梦境中的,还是那年谁人三顾茅庐的场景和谈笑间克复中原的宏图。
放不下啊,真的放不下。
诸葛亮也曾自私地想过,在峥嵘之时功成身退,可那人的嘱命、江山、未竟之志早已让他没有了退路。
慢慢摇了下常年不离手的老旧羽扇,诸葛亮步履迟缓地往大帐走去,他自知时日无多,恰似天边的斜阳,说不准合适就会永堕西山,毕竟盛年不再来,死生一事,避无可避。同时,他也清楚此次伐魏无果又将是注定的结局,但有些事,即使到了陌路,他也必须一试,不为别的,但求不至于无颜见他的先帝于地下,“伯约。”诸葛亮的声音老迈如同枯枝,却偏偏带着一股无法折断的韧劲,“你过来。”
有了辛毗这个镇军之宝,司马懿终于可以在营寨中安安心心等着蜀军自行撤退,而不必再整日为了阻止手下出战劳神。这人一旦轻松了,就会多出些闲情,批阅完当天的军务,司马懿百无聊赖地走出帅帐巡起营来,倒也不是多认真的在视察,不过是东看西瞧地溜达散步而已。负手走出没几步,他就看见一颗有芒角的赤星从东北方的天际朝西南直坠而下。脚底一顿,司马懿摸摸下巴暗自琢磨道,天生异象,大星陨落,当有将薨,难不成是诸葛亮……死了?被自己的想法惊了一下,他忙唤人来下令道:“来人,速去蜀营打探消息,即刻回报。”
没有人知道司马懿为何突然这般急于知道蜀军的动向,但所有人都能隐隐感到似乎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翌日天还没亮,被派出的探马斥候就风风火火地赶了回来,冲进寨门就大喊道:“报——蜀军全军拔营,正在撤离五丈原。”
司马懿刚刚起床还有些困倦,一听到这个消息登时来了精神,迅速走出帅帐,他追问道:“可知道诸葛孔明是死是生?”
“这……”歪着头想了想,探马回道:“没见到蜀军发丧。”
得到这样不确切的答案,司马懿略有不满地蹙了下眉,但也没多说什么。瞥了眼身旁几名经过长时间压制却还是斗志昂扬的副将,他不禁觉得好笑,抬了抬嘴角,他正色道:“你等速速点兵随老夫前往五丈原追击。”
“诺!”干劲十足地应了声,几员副将向着不同方向的几个校场跑去,不一会儿功夫就清点好了人数,全军出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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