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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文艺委员和体育委员共同将三个硕大的棕色纸箱推进教室的时候,大家都兴奋极了。
经过班会上漫长的扯皮和跑题,大家终于决定,四月末的春季运动会,他们的检阅队伍要穿白衬衫、牛仔裤、白球鞋,戴黑色棒球帽和白色手套——余周周觉得这种打扮实在是很奥利奥,有些像殡仪馆的送葬队伍,不过张敏觉得这样非常整齐,有精神头儿。
更重要的议题自然是啦啦队道具。小学时候大家就已经受够了在观众席上听着文艺委员的指挥,集体挥舞用红色黄色的皱纹纸折成的傻乎乎的大花,所以这一次,大家决定在道具上面体现出一些属于初中生的智商和品位。
文艺委员这几天一直在神经兮兮地打听着各个班级都在做什么样的道具,一边一脸严肃地告诫自己班级的同学不许泄密,防止别的班偷学,一边却又在抱怨其他班级小里小气地藏着、掖着。
“谁稀罕打听你们班啊!到时候别跟着我们屁股后头有样学样就不错了。”群众也纷纷附和。
我们都是带着双重标准出生的,哪怕是小得像一滴水的一件事情,都能照出两张不同的脸。
不过,余周周倒是很清楚各个班级都在做什么——自然是奔奔说的。
一班的同学买了许多长方形白色纸板,在两面分别贴上红色和黄色的贴纸,全班同学常常秘密地在自习课练习根据指挥翻纸板——这样从主席台的角度看来,会出现很整齐而抢眼的效果。当然设计过后,也可以通过整体配合翻出一些图案,比如……
一颗在黄色背景衬托下的红心。
二班的同学做的是巨大的木牌,上面的图案是巨大的、竖着拇指的手形。
三班的同学做的是花环。余周周一直认为自己班级才有资格这样做——殡仪馆送葬队伍高举着花圈:友谊第一,比赛第二,珍爱生命,气大伤身。
而余周周的班级则买了两箱杏仁露露。大家一人一瓶,两分钟之内咕咚咕咚喝光,留下空罐子备用。细长的罐子里面灌入了黄豆粒儿,外侧紧紧包裹上闪亮丝滑的明黄色和绛紫色包装纸,在罐子两头留出长长的富余,剪成一条条的穗子。这样两手分别握住罐身,轻轻摇摇,哗啦哗啦地响,闪亮鲜艳的颜色在阳光下反射着耀眼的光芒——
实在是很漂亮的加油道具。
“谁也不许说出去哦,我再说一遍,做好了的同学就把道具都放回到前面的纸箱子里面,我们会在运动会那天早上再发给大家,重点是保密,听见没有,保密!”
文艺委员都快喊破了嗓子,后排的徐志强他们也饶有兴致地做着手工,不过很快兴趣就转为摇晃瓶身用黄豆的响声干扰课堂纪律。
“陈桉,我听说,高中生开运动会的时候,大家都不会做这些啦啦队道具,是不是?”
高中生的笔袋里面只有很简单的几支笔,高中生走检阅队伍的时候不会费心思统一着装,高中生每天都有做不完的卷子,高中生有杨宇凌和简宁,高中生在十七岁的时候,不会哭。
余周周打了个哈欠,其实她并不是不感兴趣。至少喝杏仁露露的时候她是热情高涨的,不过后来她笨拙的手工水平让她兴味索然,只好居高临下地对着那个丑得无以复加的半成品叹口气说:“真幼稚,真幼稚。”
回头看看沸腾的班级里面大家手中挥舞的炫亮的包装纸,她忽然看到了角落里的辛美香嘴角挂着的一抹笑意。
好像第一次看到她笑得那么开心,虽然并不算灿烂,但那种笑容是绵长安恬的,仿佛想起了什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面。
余周周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从座位上起来,穿过已经乱糟糟的班级,走到辛美香的身边。
辛美香的同桌是个看起来就很热辣的女孩子,正在不远处跟徐志强他们用黄豆互相投掷玩耍。余周周索性坐到辛美香身边,直接拿起她桌子上那个明黄色的成品仔细端详起来。
“真好看。”余周周惊讶地说。
并不是客套,辛美香的手工的确非常精细,虽然这种亮晶晶、乱糟糟的道具一眼望上去没什么区别,可是辛美香的作品,无论是双面胶的接缝还是穗子的宽窄度都恰到好处。
辛美香被突然出现的余周周吓了一大跳,连忙站了起来,过了几秒钟才不好意思地摇摇头,嘴角的笑容也消失不见,只是抿着嘴巴沉默。
“真的很好看,不信你看我做的。”
辛美香接过余周周的作品,把玩了一阵。
那个作品活像一只秃尾巴的公鸡。
“……好丑。”辛美香很少讲话,不过一向直接。
余周周摸摸鼻子,不好意思地笑了。
“你用我的吧。”辛美香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这样一句。
“什么意思?”
“他们一会儿要把哗啦棒都收上去,”余周周反应了一下才明白,“哗啦棒”是辛美香自己给这个东西起的名字,“运动会的时候会随便再发给大家,所以你做的这个不一定被发到谁手里……”辛美香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余周周从她淡漠的表情中读出了后半句的含义,也就是,不一定是谁倒霉。
“但是我做的这个你可以留下。偷偷塞到书包里面,到运动会的时候,你就可以用这个了。”
其实余周周并不认为一个小道具值得如此大费周章,不过这是来自辛美香的好意,她还是做出一副非常开心的表情说:“好啊,那我就拿走喽,你别告诉别人。”
走了两步,回过头,正好对上辛美香的目光。
辛美香在笑,这个笑容并不像刚才那么飘忽。
余周周攥紧了手里的“哗啦棒”,朝她点点头。
“迎面走来的是一年级六班的检阅队伍,他们身着白衣蓝裤,英姿飒爽地向主席台齐步走来。看!他们精神抖擞,手持彩棒,步伐整齐。听!他们口号嘹亮,气势如虹,‘友谊第一,比赛第二,奋力拼搏,勇往直前……’”
余周周她们在体育委员“正步走,一——二——”的喊声过后集体踢正步,将脸扭向主席台的方向,呆望着主席台上面的一排校领导,随着步伐的节奏甩动着“哗啦棒”,嘴里喊着毫无创意的口号。
“陈桉,我觉得我们傻透了。”
所有检阅队伍集体站在体育场中央的草坪上,等待着运动员代表发言、裁判代表发言、校长发言、副校长发言、教导主任发言、体育教研组组长发言……
“陈桉,从很小的时候开始,领导们就有讲不完的话。我知道他们其实不想说,而我们也不想听。到底是谁让我们这样不停地互相折磨呢?”
升旗仪式结束,检阅队伍退场,大家纷纷撒腿朝自己班级的方阵跑过去。没有着急跑掉的只有各班举牌的女孩子,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穿着短裙,自然没有办法像其他孩子一样丢盔卸甲毫无顾忌。
余周周跑得极快——因为她急着上厕所,已经快要憋不住了。早上出门前,妈妈一定要她把牛奶喝掉,而她一直很讨厌喝水,稍稍喝得多一点儿就会立刻排出去……
“陈桉,我一直有个问题没想明白,从很小的时候就在思考,可是到现在还有点儿疑问……你不要笑我……”
余周周的信越来越肆无忌惮,她感觉到陈桉这个称谓已经变成了一种毫无意义的题头,信纸上细细密密的字迹也越来越随意,就像一种持续性的自言自语。她再也不觉得某些话题过于弱智和难为情。
“其实我想问你,人半夜醒来的时候,是应该先上厕所还是先喝水呢?先喝水的话,以我的体质,可能很快就会……出去了。但是,如果先去厕所,那么喝完水之后我总是会神经质地觉得想再上一次厕所……好难选择啊……”
写完之后,她自己都会傻笑几声。
不过,她永远都不会知道陈桉看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是什么表情——对方到底会不会看自己的信,都是个问题。
余周周跑到看台上自己班级所在的位置,向张敏请了个假,就往主席台下方的公厕跑去,突然听见背后张敏一声尖利的“你凑什么热闹?”
她迟疑了一下,回过头,看见辛美香面红耳赤地站在张敏面前,讪讪地转身离开了,上了几步台阶坐回到自己的位子上。
余周周从厕所回来,被文艺委员拉过去一起指挥大家挥舞“哗啦棒”。
“我说了,等会儿再吃!都把吃的放下,我们排练完了再让你们吃,急什么啊,一会儿校领导下来巡查的时候再排练就来不及了!”
文艺委员奋力阻止着,可是大家仍然忙着打开自己的书包和袋子,从里面往外掏各种零食的包装袋,互相显摆,交换,哗啦啦撕袋子的声音响成一片。
“让他们先吃吧。”余周周打了个哈欠,拽着文艺委员往看台上走。文艺委员不情愿地叹了口气,最后还没忘记指着几个男生说:“给我坐整齐了,跟前一排同学对齐,你看你们歪歪扭扭的,主席台那边看得特别明显,注意点儿!”
余周周不自觉地轻声笑,好像在文艺委员极其富有集体荣誉感的举动中,看到了小学时候的单洁洁和徐艳艳。她已经和单洁洁失去了联系,甚至不知道单洁洁究竟是去了师大附中还是其他学校。去外婆家探望的时候,也很难见到余婷婷,对方总是在补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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