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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亲的人远离,乃是人间不可避免的苦痛,但假若我们不能令亡者在这一生中得到真正的安息,那么生者何堪?死者何欢?
幼年时代,参加过几次丧事,使我对台湾民间的丧葬形式感到一种可怖的、悲惨的气氛,尤其在夜半时分听司公道士的法螺,看在无边的黑暗中飘飞的冥纸,更是给人一种诡秘的感觉。
除了掌法的道士,还有许多来参与丧事的“罗汉脚”和“土公”,他们多数只穿着汗衫、趿着拖鞋,口中叼着一根烟,有时还嚼着槟榔,对于亡者有一种随便的态度。
这些,使我在刚刚知事的少年时代就在心底反抗着。我常想,中国是一个多么有智慧的民族,为什么会发展出这样的形式?这种形式是何时开始的?有没有改革的可能性呢?我的疑惑几乎是找不到答案的。因为在乡间,不管是哪一个人过世,他的亲戚朋友马上会围拢来,然后每人发表一套他所认识的,或者他所听来的形式,在丧家眷属手足无措的情况下,只好跟随着众人的意见,于是,社会虽然日益进化改革,丧葬反而繁复而落伍了。
例如,大家都认为死者逝去后灵魂一定先到阴间去,因此,刚一断气就在脚底摆鸡蛋、石头和米饭,而请来的道士作法,则先将死者的灵魂带到奈何桥、过刀山、赴水火、进入地狱,然后再借助道士的力量将他的灵魂救拔出来。例如,大家都相信亡者可以带一些东西到另一个地方使用,因此在他身上要穿七层衣服,要烧去无以数计的库银(冥纸),要耗资上万买一间纸厝,里面冰箱、电视、汽车、仆佣无不具备。又例如,认为只有热闹喧哗的葬式,才能表现出人子的孝思,也表现死者没有枉过一生,因此乐队、鼓吹阵,甚至五子哭墓、脱衣舞等已经见怪不怪了。
可是实际的情况是这样的吗?在中国传统里难道没有更庄严、更肃穆,更能表现一个人死亡的尊严的形式吗?不久前父亲重病的时候我时常思考着这些问题,而父亲不幸在住院二十一天后与世长辞了。作为父亲的儿子,在基本上,我希望为父亲选择一个最好的仪式,也希望对民间所认识的死后世界有一些改革。
我是个佛教徒,从佛教的观点来看,现在民间信仰对死者所用的形式根本是无用的,也是错误的。那么如果让父亲也顺着民间信仰的葬式,说什么我都是不能接受的。
因为在佛教的观念里,人的死亡虽是不可免的,但人死后的“神识”并不一定到阴间去,他有很多的可能性,很可能往生西方极乐世界或东方琉璃净土等诸佛国土,也可能上生天人、阿修罗,中生人间,或者下堕畜生、饿鬼、地狱诸道,下地狱的几率并不如民间信仰所想的那么大,而且人离开了尘世到另一世界,在这世界的东西就根本用不上,无着力之处了。
为了帮助死者往生净土,或者生在人天,为亡者所做的最殊胜的功德是为他诵经、拜忏,并且将他的财物布施,而家属共同发愿,为他守杀、盗、*、妄、酒诸戒,然后将功德回向给他,借诸佛菩萨的慈悲加护,使他不堕恶趣,往更好、更清净、更安乐的地方超拔。
由于这种信仰,父亲在医院病况危急之际,我们就将他带回家来,本来在医院中焦灼不安、饱受折磨的父亲,因为知道回到家里,而露出安心的笑容。这时我们的亲友都来参加意见,有的说要穿七层衣,有的说要扶他踩一下泥土,还有人已经去联络了专门包揽丧事的道士、土公等等。
我和兄弟们极力反对,因为父亲虽然病重,身体不能动弹,他的意识还是十分清楚的,这时任何对身体的移动,必将为他带来极大的痛苦,实为我们所不忍见。我想到弘一大师说的一段话:“常人命终之前,身体不免痛苦。倘强为移动沐浴更衣,则痛苦将更加剧。世有发愿生西之人,临终为眷属等移动扰乱,破坏其正念,逐致不能往生者,甚多甚多。又有临终可生善道,乃为他人误触,逐起嗔心,而牵入恶道者,如经所载阿耆达五死堕蛇身,岂不可畏?”因而决定和兄弟轮流守护父亲,不让任何人移动他。
“临终前的正念”在佛教里是非常重要的,为使父亲有临终的正念,我急忙向佛光山的师父求助,请他们来为父亲助念佛号。我与佛光山的师父们素昧平生,幸得他们慈悲垂怜,在宗忍法师的率领下来了四位法师为父亲助念阿弥陀佛圣号。然后,我和大哥又到附近灵山寺的旗山念佛会求助,正好佛光山的慧军法师率领十一位师父在那里讲经开示,随后一并到了舍下,总共来了十五位师父和念佛会的在家居士,在他们庄严宏大的助念声中,平时没有接触佛法的父亲,也能一字一句随念阿弥陀佛圣号,满室生异香。
师父离去后,当天夜里兄弟们一起守护父亲,母亲和姊姊也在,全家人共同为父亲助念,夜里家中并未燃香,但异香一阵一阵不断飘来,使我们深信佛菩萨慈悲,真来接引父亲了。父亲已不能动弹,但仍勉力随着我们念佛号,这时我在父亲耳边说:“爸爸,您把一切都放下吧!只要看到阿弥陀佛、观音菩萨和大势至菩萨来接引您,就跟着他们的光明走,千万不要回头。”父亲含笑。
果然,父亲在清晨八点四十五分吐出他在这一世的最后一口气,离开了我们,表情安详,仿佛没有什么大的痛苦。亲友闻讯都来哀悼,有的说要为他更衣,有的要为他搬正身体,都被我们劝阻,还有忍不住哀哭的,我们也求他不要哭泣,以免影响父亲往生,因为我们深知人断气后并未完全死亡,他的神识要八个小时后才离开身体,所以仍不断为父亲唱念佛号,并再度请佛光山的师父来为父亲诵《阿弥陀经》和《往生咒》。
有一个亲戚愤愤地说:“你们现在不为他更衣,八个小时后身体僵硬了,根本不能穿衣,难道你们要他光着身子离开吗?”我们也不为所动。
果然,八个小时后,母亲掀开父亲脸上所覆的白布,发现父亲脸上的表情眉头舒展,面露微笑,表情愉悦,甚至与他断气时完全不同了。他的身体犹有余温,全身柔软,宛如生前,更衣毫无困难,这时连一直在哀伤中的母亲也为之动容,相信佛号不可思议,而我更相信我佛慈悲,所言不妄,更加确定了我们为父亲做佛事的心意。
父亲在断气二十四小时后入木,一直到这时,他的身体还是柔软的。佛光山的依忍法师来主持父亲入木的仪式,为父亲清棺,盖莲花被及写满了密咒的陀罗尼被,并在父亲身上遍洒光明沙和恒河沙,奇异的是,入木后父亲的表情笑得更开朗,好像他不是死去,而是为了到一个更好的地方而欣喜。使我们虽在哀伤之中,也为父亲能有如此平静地离去而庆幸。
接下来是一连串的佛事,在民间信仰中,把超度往者的法事叫“七巡”,在佛事里则叫“七七”,要连续做七场佛事。这种观念是从《地藏菩萨本愿经》来的,地藏经里说:“七七日内,如痴如声,或在诸司,辩论业果。审定之后,据业受生。未测之间,千万愁苦,何况堕于诸恶趣等。是命终人,未得受生,在七七日内,念念之间,望诸骨肉眷属,与造福力救拔,过是日后,随业受报。”
在佛光山法务处宗忍师父的安排下,我们在头七为父亲诵《阿弥陀经》,二七诵《地藏菩萨本愿经》,三七诵《金刚般若宝忏》,四七正逢地藏菩萨生日,全家到佛光山为父亲做“三时系念”,五七诵《金刚经》,六七诵《八十八佛洪名宝忏》,七七那天则在家里做三时系念,并做蒙山施食、焰口等普度众生。
佛教的法事不像民间信仰和道教都是在半夜进行,加上奇异的气氛,给人阴惨悲愁的感觉;而是在清晨进行,仪式光明庄严,道场的布置也是明朗伟大,让人心生赞叹,让人知道死亡虽不可免,但不是那么可怕愁惨的事。经过几场佛事,原来反对我们以佛事为父亲告别的亲友,这时也深受佛教的庄严肃穆的仪式感动,生起赞叹之心。而我们全家发心持齐念佛,把一切功德回向给父亲,使我们深信,父亲必可往生,假若他还有知,则一定欢喜我们所为他做的选择。
父亲出殡那天,由八位佛光山的师父引领,到墓地去下葬,没有铺张,没有排场,整个过程简单隆重,这种简单庄严的仪式虽不能杜悠悠众口,仍有人为我们不能给父亲办一个热闹的丧礼为憾,但更多的有理智、有认识的人则更深刻地认识了佛教的传统仪礼,是远远胜过一般民间所相信的形式。
至亲的人远离,乃是人间不可避免的苦痛,但假若我们不能令亡者在这一生中得到真正的安息,在往另一世的路途上有光明的指引,那么生者何堪?死者何欢?
父亲走完了人生的最后一程,我们心中固有难抑的哀伤,但经过这一次的锻炼与启示,我更坚信了我长时来所沉浸的对佛菩萨的信仰,佛所说的话都是不谬的真理,而佛所留下的仪礼也是人间最值得崇敬的形式。
现在的一般人,他们宁可让自己的亡亲跟随口嚼槟榔、脚趿鞋的土公仔引导,宁可接受道士神秘的符咒,宁可相信死后的亲人都是到了阴曹地府,却不能相信智慧深刻的经典,不能追随有修有证的出家师父,不能有光明庄严的正念,这才是最让我忧心的。
父亲做佛事的同时,不远处也有一家人丧失至亲,却依传统礼俗,日夜祭拜三牲,一巡杀猪一头,半夜闻到道士的法螺都让我惊心,使我更深刻地想到《地藏菩萨本愿经》中早就指出的一段经文:
我今对佛世尊,及天龙八部人非人等,劝于阎浮提众生临终之日,慎勿杀害,及造恶缘,拜祭鬼神,求诸魍魍。何以故?尔所杀害乃至拜祭,无纤毫之力利益亡人,但结罪缘,转增深重。假使来世或现在生得获圣分,生入天中。缘是临终被诸眷属造是恶因,亦令是命终人殃累对辩,晚生善处。何况临命终人,在生未曾有少善根,各据本业,自受恶趣,何忍眷属更为增业?譬如有人从远地来,绝粮三日,所负担物,强过百斤,忽遇邻人,更附少物,以是之故,转复困重。
不禁抚卷长叹,为什么作为人子的我们,非但不能减轻父母的重负,还要在百斤之上,再加上沉重的负担呢?呜唿!
一九八五年十月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