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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外滩跟连生借了个火之后,苏佑玲究竟是不一样了些的。同样的话,别人讲是隔靴挠痒,他讲便意味大不一样。
她去寻唐先生,俱乐部幢幢的人影里和他隔着一段距离地看他跟人聊谈、也跟身边的女人调笑,她孑然烟支不断,一守老半晌……她也不记得坐了多久,恍然间竟已一根烟都不剩,倏地空落下来后无所适从的手指,无意间拿了空烟盒“笃笃”敲击着桌面,环顾一圈却是一个可支使的服务生都没有,她镇定不下地拿起玻璃杯喝水,生猛地灌了两大口,后来便有个服务生递过来一盒烟,她顺着他的指引一看,是桂生——这样的情境里撞见他,她是有着一种说不清楚的复杂感情的,避之不及的难堪与窘迫,然而她也并不认为他是一副看笑话的浅薄之见,毕竟曾在他手下半年多,承蒙他的关照,如今虽已对他断然不存企望,但见到他也还是油然有着一股仰仗之情的,经不住便眉眼一低,整个人支撑不住地萎下来,勉强看了他一眼,一颔首……
桂生这回出手蛮狠的,倒未必为苏佑玲这个人,他们那班人自有他们那一路的道义信则,男人要说为个欢喜不下的女人而背弃了朋友信义,那也情有可原,至多绝断交情,两厢陌路;但要是说拿朋友手里的人劫来玩弄一番又肆意丢弃,那性质就两样了,桂生也是为此才冷绝向唐先生下手的。这回是势如破竹砸了他几单生意,几乎一刹那间折得他伤筋动骨,老唐一只电话打过来,桂生悠然一句,“玩女人玩我头上了啊……”唐先生辩驳两声,桂生咳的一笑,电话也挂了——他自认还算了解他个人,苏佑玲现今这副景况也无异于他其他一些白相相的女人,所以也别再讲他唐晋鹏跟他赵桂生交情有多不一般!桂生没有收手,自上次决裂以来,他早已作好再次断交的准备,他消耗得起,而唐先生不行。
九月里,唐先生方面由于资金周转而将沛园的小楼转手了,苏佑玲搬到康悌路的颂安里。
其实也并不是到了迫不得已要转手沛园的地步,桂生和他对立成这般,他对她总归是怀着些许不愉快的,一气之下便拿她下手,也是想以此制约桂生。然而他这么做终究有那么一点于心不安,她搬离沛园那天他没去,喊人去帮的忙。她穿了去年来时穿的那件粉蓝绸旗袍在露台的栏杆边抽烟,看楼下他们一番忙碌景象,九月的风吹上身来,热而非灼,其实和六月也差勿多,都是穿这种绸料的季节,只是一个花开,一个花靡……她自始至终没有跟唐先生见面或是打电话,他也没有联络她,一切意思都是周妈代为转达。她没有多想,揿灭烟头,下楼上车。
汽车行出去一段距离,周妈握了一下她的手臂,一句“没事,既然有这个孩子,往后再怎样都不用慌……”
颂安里的房子开间不大,租界中心闹中取静的位置,总是局促而有着一股细腻的颓废,偏旧的洋房格局,混合了淡淡烟气味的黄花梨气息,窗帘是大幅落地的,灰黑的撒金绸缎上用银线绣着大朵白色的花,像好些个夜里凄丽而苍白的梦,醒不过来一样萧萧绵延着……燃过鞭炮,给邻里送了云片糕和红鸡蛋,就此落脚。
地方拮据,用不了两个佣人打理,阿喜辞掉了,她有时候也帮周妈一起做做家事,并不忙,经常晚饭后还能在隔壁乔太太那里打几圈麻将。乔太太说她那根烟嘴上的一圈卷云做得灵,她噢的笑笑,一掸烟灰,悠长的一口烟——乔家备的栗子粉蛋糕不错,她问哪里买的,也去买。现在已经有栗子粉蛋糕上市了,似乎就是她搬来这里时开始的,她去弄堂外的一爿面包房,穿了一双黑色细跟搭扣皮鞋,细软的皮质,脚面一圈细细的绑带,夏末的微风里穿过街……她又回到了过往的某段时光,她不恨他,她的直觉是他出事了,只是碍于心头上一场拉不下脸面的郁郁寡欢,她一直都不愿意去联络他。
而后来唐先生过来颂安里都已经时近中秋了,她在此已居住了半个月时间。估计他也是不想面对某些乔迁之时的场景,才在她们安顿下来之后再过来。他来时是黄昏,刚下过一场雨,街角的霓虹清静而陆离,她从那边买了点心过来,在弄堂口迎面与他相遇,略微有点一怔。他也不知多久没有与她见面了,一时见到她这般模样竟有些无所适从,“咦?”地顿了一顿,晚风里走拢来地随口一声招呼,她笑笑,侧过身走在前面往弄堂里去。那阵子已流行那种长至脚踝的旗袍,她这身也是,黄褐色浅条纹,颀长纤瘦,步履徜徉间自有一种款款的隽逸,风一吹悠然扬起,无目的地撩在他身上……
孩子最近开始爬得厉害,天气热,穿了个红肚兜满地寻觅,看见他又咯咯笑着小狗一样往这里来,他欢喜,俯身抱起来摆在膝上细细瞧着。他这忽然光临,周妈倒是一时间有些手忙脚乱,橱柜里的茶叶还是沛园带来的,许久没打开过了,开开来已有些变味,周妈打声招呼要出去买茶叶,唐先生忙叫不用沏茶,一会又喊她出去买,再给他带盒烟。周妈答应着一支苏佑玲,眼睛一睃笑笑,她登时有些气恼,随手倒了一杯白开水便给他送去。他看她走近来,伸手拉她的手臂,不由得问了一声,“怎么瘦成这般?……”她看了他一眼地冷冷一甩手,“疰夏……”他便没再问下去,拢了拢孩子转而问她在此习惯否,她只是笑笑……他今朝过来虽表面与以往并无异样,但她还是明显感觉着他身上的颓涣与疲惫之气,她问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他噢的一声,喝了口水道,“没事,生意上出了点问题……也不是大问题……”他讲是这么讲,但她想肯定不会事小,不然也不会转手沛园,他没跟她细讲,她也犯不着多问,眼睑一垂而起的恻隐之心,悠悠别脸而过的心存芥蒂,她透了口气两只手绞握在一起剥弄,并不说话。他笑起而握过她的手,“不和我一同出去打打交道?”她看了他一眼地一抽手,“你身边能人挺多的,不必了……”他听出七荤八素了,一笑而收回手,拿膝上的孩子逗弄着,顾自一句“但我只有一个儿子啊……”他眼角一滑看向她,似笑非笑,她却掩藏不住的笑意泛了起来,嘴上还要故意说:“那你跟人多生几个去啊,有闲工夫别过来这里啊!”他一下笑了,伸手拧她脸,“那我岂不自讨苦吃,到时这张脸又是一副好脸色唔,嗯?……”她啐骂地啪一记打下他的手,眼一剜,扎进人肉里的笑……然而有些东西他这回也是说说的,桂生砸下的烂摊子,个中原委他究竟不太想让她知晓,因故也并没打算真让她介入地去与人交际。
不知是因为此处人口稠密,所以气候热,还是原本就秋老虎作威,她这一阵来竟生出了一身痱子,夜里衣服脱下来整个后背上全是,像人家灶头上烧饭时锅底的一层饭焦,用锅铲铲下来,完整的厚厚一张,还哔呖卜落一颗颗爆着热气——他给她搽花露水,倏地一股于脊梁骨的凹处游蛇般蜿蜒而下滑向腰际,她一悸,寒凉岑岑,又随之烧上身的一撩火一样……今朝的月很好,他在她处抽了半晚的烟。
唐先生把苏佑玲丢到颂安里并未制止住桂生,反而又一次激起了他的情绪。其实后来桂生的气势也已是强弩之末,唐先生这一番动作,他便又在一些事情上与他作梗,不予顺利,唐先生亦在一筹莫展中把手伸向了连生——还算客气,喊人在其夜归之际将他连请带强制地送到他处,连生知来者不善,未有任何违拗,爽脆上车,一路顺着指引凛然走进他办事处。唐先生已在此抽了一刻的烟,见连生进来,坐起身地一笑而伸手往面前的椅子里一请,“赵先生,勿好意思用这样的方式请你过来。”连生过去坐下,唐先生随之递过一盒打开的烟,“我姓唐,和老赵认识……”连生猝然抬眼一视,那一下和唐先生的目光相撞,两人对视了即有一瞬,唐先生笑起地往后一仰,靠在椅子里抽烟,“赵先生,我开门见山,今朝请你来不为别的,老赵近来和我有些误会,我希望你劝劝他……”“你跟他的事,直接和他讲。”“有些事我跟他解释不清,他现在也根本不相信我,但是我敢说我既然背弃他做了一些事,我就不会是白相相的态度!”“你不要跟我讲这个!”当时连生也不知是哪里来的一股不堪之情,勃然一声,外面的人都破门而入了,唐先生一扬手又全部退出去。连生压制下来地靠在椅子里,透了口气望向别处——那一刻唐先生却陡然认为有些事是可以和他讲讲的,这下便重新点燃根烟,徐徐抽着玩弄了几下打火机讲了起来,“有些事我跟老赵解释太吃力,不如和你讲,老赵对我有成见,认为我个人没有道义,玩女人损朋友脸面,我真不知道怎么跟他说——佑玲近来情况是不太好,但不是他想的那样……晓冬不在上海了,他自己要走,我没有留他,你也知道佑玲和他交情不错,难免误解于我……”连生一直都没有说话,他并不清楚唐先生这个人,他的说话,他听着就听着了,也未必全信,只是听他说到他没有留晓冬的时候,他却蓦地眼峰一移——男人之间的默契,有些东西一点即透。他不知道这个人的好恶,他对他也不存一丝善意,但他明白他对她的态度。
中秋夜的晚饭桌上,意兴阑珊之时,连生倒满一杯白酒敬桂生,桂生倏地眼皮一抬,一顿,笑笑而碰杯,饮尽……他们是两个人饭后在书房的时候聊起的,还是毛老舅的茶,今年新采的秋茶,香气不高,平和淡泊。连生道,“大哥,我不清楚你和你朋友间的信义原则,为人根本,但是在感情上,我其实没有那么不堪于他,因为我也曾经站在过他的位置,满心地待过一个人,也体会了其中诸般……”这是在他心里盘桓了数日的声音,蕴含着他太多的情念,秋茶的温薄感里和缓吐露,气韵深远……桂生绵长的一口烟,“还想她?”连生一笑,“是为大哥——为此两败俱伤,没有必要。”他提壶替桂生倒茶,浅浅的一盅——桂生就此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