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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汤宁的路上,小乔想方设法套筱笙的话。小乔的聪明在于,并不急于打听想知道的情况,而是聊清香的话题较多,在筱笙看来,女孩子关心一些爱情故事,是再正常不过的了,因此也就不会有太多防备。小乔这点聪明劲儿,应该算是“曲”的艺术,“曲”往往比“直”更需要智慧。她问到的问题有:清香怎么能被刚平看上?她们有共同话题吗?清香不是在当地制衣厂干得好好的吗?还拨过民生热线来表扬咱们呢!清香怎么会跟着你筱笙一起来临都呢?她和刚平在一起真的能幸福吗?
筱笙为了解答以上问题,自然就要涉及到他去平洛的一些情况,比如“制衣厂”实际上是一间旧祠堂,乡里几个有缝纫手艺的人将家里的缝纫机搬来,还是各干各的活;筱笙在暗访“制衣厂”的路上遇见了清香,还假扮了男女朋友才得以脱身;清香不是真心感谢乡里给她解决了工作问题,而是为了工作不得不以打感谢电话作为交换条件……当然,筱笙的精明在于,他如何得到了“制衣厂”的现场照片,又如何得到了村里自修的却被当地干部拿来钻孔当作扶贫工程来验收的水圳照片,他如何在杨牧的启发下将材料寄给了省报,这些情况他是一字不说的,筱笙这人不愿张扬,没把握做成的事他是绝口不提的。因此,小乔认为筱笙只是掌握了一些情况,但要通过正常渠道去反映问题,显然证据不足。
筱笙并不热衷于挖掘平洛的记忆,好像是在揭他自己的伤疤。他是农村人,农村还很落后,农民的后代总是想方设法离开这里,小时候他们通过读书逃离农村,此路不通则去城里打工,打工赚了钱的就以混了城里的户口为荣。小乔不问这些问题的时候,筱笙就看着公路两旁,看那些新刷了白石灰的房子,看路旁立的“××生态基地”的石碑,看路边没人要的稻草在风中飒飒飘飞……
小乔掰了几瓣桔子,撞了筱笙的手肘,筱笙收回思绪,接过来吃了。他除了吃出了桔子的味道,还似乎吃出了小乔身上的气味。筱笙这才将目光从窗外移回来,注意到小乔在今天这样的大冷天还是穿裙子,当然,她的脖子被丝巾包扎了,双腿被裤袜裹住了。
“看见你我感觉生活在寒冷的夏天。”筱笙说话的语调总是那么严肃而平静,哪怕是开句玩笑的时候。
“你是说裙子是夏天才穿的吗?人是灵活的动物,可以变着花样让美丽四季绽放。”小乔也冷冷地说,似乎瞧不起筱笙的古板。
“文化人聊天会不会很费劲呀?上学时老师要我们造个句我都觉得好难,你们却把聊天当造句。”开车的师傅忍不住插了嘴。
“老刘,开你的车,我今天借坐车的机会要给筱笙上节时尚课。”
“我洗耳恭听。”
“我知道刚从学校出来的人,眼里都容不得沙子,我也只是比你早出来一年而已,我知道这种心理。但是你要是去了风沙大的地方,睁眼就是沙子,那你容还是不容?不容的话你就要一直闭眼,那你都等于瞎了。你宁愿瞎,还是宁愿容沙?有些事要慢慢习惯,小时候你看女孩子夏天穿裙子你都不习惯,觉得太不艰苦朴素了;后来习惯看女孩子夏天穿裙子了,看见谁冬天穿又不习惯。这种滞后的认知,也影响到了你对工作的态度。你还跟刚平吵,一定要揭发他的新闻,这篇新闻就是一粒沙,你容了,那我们还可以做很多有益的事,如果你不容,那整个报社的形象都塌了,我们还怎么去做事?”
“你的话有一部分我赞同,沙子是客观存在的,容还是不容,却要看具体情况,沙子是小还是大,沙子是在衣服上还是在眼睛里。容小沙子叫宽容,容大沙子叫纵容。衣服上、手上能容,眼睛不能容,一旦出现就要及时清洗,眼睛不是心灵的窗户吗?我们要保持窗明几净,我们要让心灵纯净。你看这路旁,到处是花钱搞的形象工程,你看房子多白呀,你看各种生态基地多齐全呀,花这样的钱,就改变农村的面貌了吗?平洛这沙子挺大,硌人,不能容;报社是传播文明的窗口,要保持窗明几净,也不能容。我们通过跟踪报道,实事求是地纠错,才是真正在维护报社形象,而依靠一千个谎言来圆一个谎言,这才是对美好形象的践踏。我们新闻人,肩负着引导的使命,监督的使命,传播真善美的使命,如果这个也可以改变,那我也可以穿裙子出门了,你说的要灵活嘛。”
“那你坚持要去纠错,你有些什么好渠道,不妨说说看?我也只是和你扯扯闲天,你如实跟我说说吧,没事儿。”
“走一步算一步吧,我也没想好,反正我要说,你是城里人,你没有我这种感受,你看这路边做的文章多好啊,你当然能容啊,可我不一样,我了解得比你多,我看见这一切,我就不禁要问,村村的路通了吗?片片农田的水渠修了吗?家家的剩余劳力安置了吗?这些真正要解决的,却一片空白,农村的干部想到的,不是农民的生产生活,而是如何让上头来了看着体面,不是有这样的真实故事吗,扶贫组下村,拉了一车电视机箱子,呵呵,空箱子,你看现在这些人干的事,不都是在送空箱子吗?”
“筱笙,你内心怎么会这么阴暗?你说的好像不是这个年龄应该说的话,你的文化知识是谁给的?你的工资是谁发的?真是吃完肉就骂娘。”小乔这回是真严肃了,她双眼直视前方,对筱笙不再理睬。筱笙则长长叹了口气,他又望着窗外,但双目失神。他想不通,为眼睛清除沙子,让它保持纯净,让它看到的世界更加明亮,这怎么反而叫阴暗呢?
来到汤宁之后,小乔本想直奔县政府,找在招商局工作的雅林。筱笙建议说不妨让他以老同学身份约雅林出来,雅林在完全放松的情况下,会说出更多真实想法。小乔这回有点吃惊,她说行啊筱笙,原来你还不是完全古板,也有点灵活性的。小乔不得不在心里承认,在新闻采访方面,筱笙的理论知识和实践能力都远超过她的。
那时候小县城里连一间咖啡馆都找不到,他们只好买了些小吃,在汤宁宾馆里开两间房。在宾馆里和雅林交流,既安静暖和,又和谐轻松。他们先是同在一间房里聊天吃东西,主角自然是筱笙和雅林。筱笙挨雅林坐下,先从她的外貌谈起:“雅林,你的头发在尾巴上弄点卷曲,真时尚。”雅林很高兴:“是吗?这样的发型会不会更显老啊?”筱笙忙说:“不会不会,你的皮肤白,所以配这发型又时尚又稳重又照样显得年轻。卷发显老的说法其实不能一概而论,对皮肤黑的人来说,那就等于往大妈级别大幅迈进了。”雅林捂着嘴笑了:“你总是更细心,一点儿变化都留意到了。”小乔在一旁撇了撇嘴,没说话,她心里肯定想:筱笙你够会套近乎的,内心明明古板,语言却似乎跟上了时尚。筱笙则注意到了雅林用了个“更”字,这个字肯定是和刚平比较而言的。筱笙说:“其实刚平更细心,我们一去报到,杨社长就表扬他,而认为我只会夸夸其谈。”小乔听了皱皱眉头,叹出一口气来。雅林问乔姐怎么了,小乔缩缩脖子说有点冷。司机刘师傅找遥控要开空调。雅林抱歉地笑笑:“这小地方人没见识,买的空调不是冷暖两用的,这给我们招商引资还带来不少麻烦呢,明年这些硬件都得跟上,到时你们再来住住。”
雅林听到筱笙引出了关于刚平的话头,忙追上一个问题:“刚平这人就是倔,他是不是还不肯原谅我?我们的误会也真是太深了。”小乔又长长地叹出一口气。雅林起身,从壁橱里掏出一只电炉,接上电源,电炉丝慢慢地变红了,映得白嫩的脸上泛出红晕。
“乔姐,现在好点没有?”雅林关切地问。
小乔欲言欲止。
“有话就说嘛,吞吞吐吐的好像不是你的风格。”筱笙插话说。
“雅林,你也别怪刚平,他现在不是对你有气,而是动辄说姓蔡的,那狗官,实际上他是对蔡局长有气,这个结没解开,你们就是走到一起也别扭。还有……”小乔又欲言欲止。
“没事乔姐,你有什么话都可以告诉我。”雅林显然做足了心理准备。
“筱笙,你带刘师傅回你们的房间吧,小吃你们带上。”小乔将筱笙和刘师傅支开了,才抓过雅林一只手说,“刚平那小子最近和一个乡下丫头走得很近,那丫头有点要攀上刚平的意思,但刚平心里不喜欢她,但他跟我说不喜欢她,又还和她腻在一起,我估计是想借这个填充空虚还是报复谁的意思,我也说不准,我只担心,他们一来二去,会玩出火来。”
雅林默不作声。
“我们只有想法子让上面查蔡局长查得顺利些,消了刚平这口气,那样,一切都会好转。”
雅林不知想起些什么,听着听着,眼睛就潮了,泪水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