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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德慢慢凑到一个蹲靠在柳树根儿下抽着旱烟袋的老头儿前,蹲下后问:“哎,老爷子,出啥事儿了?”老头儿懒懒的撩起褶皱的老眼皮,潲眉搭抹眼地看下吉德,又抬头扭脖看看吉增和吉盛,懒沓的问:“听口音,看打扮,仨小子是关里逃荒的吧?打这路过,还是找活计当劳金?嗯,这事儿,跟你说了你也管不了,还是别打听了,该干啥干啥去?”吉德耐着性子说:“老爷子,俺们是逃荒的。天马上就黑了,俺们想找个人家歇歇脚儿,明儿个天亮就走,您老能不能帮个忙哩?”老头儿只顾自的吧哒烟儿,半晌儿没搭茬儿,回手在树根儿上搕搕烟袋锅,一手攀摸着树干,嗯嗯哧哧站起来,腰没直,轮流倒饬着两腿,跺来跺去的跺着蹲麻了的两条打弯的老腿,躬哈着欻哒鱼钩似的腰板子,磨头要走。吉德拽拽老头儿的袖子,求人矮三分的样子,似乎央求地说:“老爷子,您老行行好,帮帮俺们吧?这荒山野岭的,哪待呀?天一黑,俺们还不成了野兽口中的嚼裹了呀?”老头儿磨过身子来,冷着脸,眵愣着眼珠子,很生气的样子,损嗒地说:“这才,还捋连毛胡子坐悠车,当孙子!咋的,这会儿,还得我雇八抬大轿抬你们呀?走吧!瞅你们这个粑粑腻磨叽的?我实话告诉你们仨个青头楞,咱这噶达的人,都打你们这样过来的。撂棍子打花子,没那个理?不管是谁,路过上门找宿讨吃的,你再咋过不上流,借、赊、要,你都得尽地主的礼数。粗食淡饭,好吃赖喝的,管填饱肚子,还得有横着(躺觉)的地场。要是把上门的客拒之门外,那要传出去,还不叫人笑掉咱的大牙啊?”损斥完后,又缓下口气,“跟我来!”
吉增瞅这老头儿这一出,哭笑不得的磨叨一句,“属驴的,够倔的了!”吉德听了,直向吉增挤咕眼,不叫他瞎说,唯恐老头儿听见了借故推辞,再反桄子。吉盛向吉增挤眉弄眼的,悄声说:“毛驴踢兔子,倔驴碎嘴!”
老头儿老牛破车的嘎悠两步,来到一个端抱着膀儿,站在道上卖呆的,二十多岁膀小爷们面前,仰歪着头说:“二牤子,我家来客了,先走一步了。”又晃头自语磨叨,“这两个挨千刀的二麻子跟杨柳青,还啥教书匠读洋学堂的呢,慈眉善目的,一肚子花花肠子,猪狗下水,惦记红杏也不是一天半天了。打这姑娘一家子落脚咱这噶达,二麻子就瞄上了,三天两趟的踩人姑娘家门坎子,假惺惺的嘘寒问暖,得瑟的。这又猫哭耗子装好人,帮姓杨的狗小子抢人,老项舞剑,还不是意在红杏啊?老狼背小狈,都他妈的没安好心?还送银子送彩礼的,劫色抢人呐!唉,二牤子,你好好劝劝红杏她妈,就认命吧!谁叫她破肚皮里,揣咕出个金凤凰呢?当个压寨夫人有啥不好,穿金戴银的,吃香喝辣的,明年再抱回个小胡子头,啥外不外孙子的,没儿姑娘也算骨脉,香火不也就接骨上了?唉,胡子,就是名声不好,都是被逼无奈,愿得谁呀?唉,二牤子,你也别太伤心了。大葱甩鼻涕,囊膪皮了!坟头供凤凰,都是给鬼预备的。唉,牛粪埋鲜花,糟蹋了!”那个叫二牤子的,沁个头,没吭声,斜着眼神儿,送老头儿跟吉德仨兄弟背影绕过人群,走向寂静的村里。
“老驴头,你个轱辘棒子哪来的客呀?过会儿我陪陪去。”二牤子醒过腔来,冲老头儿扬嗓子喊。
老头儿躬腰撅个腚,侧侧头,没搭声,穿过村里的大街,竟直朝北边儿方向走去。
吉盛跟吉增挤挤眼儿,未知先觉的窃笑,嘻嘻的,“老驴头!”
老驴头房子,是一个孤零零靠北山角边上,两间矮趴趴土坯茅草四马架子,光秃秃的没有院套。实属不是关东山的农家风格。再穷的家,也得夹个院子,插个“泥角墙[泥土和秸秆]”,防贼盗,睡觉也踏实呀!四马架子东边,有个用二碗粗圆木卡的厦屋,与正房为伴,敞着门,一头大叫驴,拴在里面的槽子上吃草。当院有个大碾子,铲的岩口还很新,看似还没开碾子碾米磨面。从碾道叫驴耙渍的深壑来看,老驴头是个以碾米磨面为业的。
老驴头绕过碾子,大叫驴瞅见了老驴头,“咴儿勾嘎”通人气儿的直叫。老驴头心疼的拐进厦屋,抹抹驴头,“老婆子叫啥叫,来客了,你能上桌咋的,叫?”又添点儿混和好的草料,拌和搅和,“吃吧!来客了,我伺候饭去了。”
吉德哥仨恭而敬之的傻站着,瞅着老驴头慢条斯理的侍弄他的心上老伴。吉增瞅着眼前的一切,冷冷清清,房门没关,清锅冷灶的,一点热乎气儿也没有。
“老绝户呀!你没弯弯肚子,吃啥镰刀头啊?裤裆里拴毛驴,竟放驴屁!连个做饭人都没有,这饭咋吃呀?”吉增心凉地磨叽一句,吉盛雀声鸟响的接茬儿说:“二哥,知足吧你!这有人收留,总比地当炕天当被跟狼较劲拼命强吧?说不准,能喝上糊涂粥土豆汤呢?热乎乎的、稀溜溜的,又解渴又拉馋,总比吃干巴巴的干粮强多了。”
老驴头回头回脑的总算从厦屋里走出来,飘洒一脸的满足。瞅吉德哥仨没挪窝儿傻戳着,不客气的嚷嚷:“秫秆[高粱秆]呀,傻杵着干啥?还等着敲锣打鼓才进屋啊,没响[想]了!我是个跑腿子,一人吃饱了全家不饿。灶王爷贴腿肚子,人走家搬!麻溜的,我早上叫前院的李寡妇,烀一锅的大碴子[火苞米脱皮碾碎]带大豆。那李寡妇还稀罕巴嚓的搁点儿面碱,跟我卖谝的说,‘大哥,也就你吧,这面碱我发苞米面都不舍得搁,太难淘换了。赶我再爨(cuan)大碴子,不许收我的碾份子了。’瞅瞅,卖谝不卖谝?无力不起早。下边立口闲着,上边嘴可弄个够本?嗯,搁面碱咋啦,我还怕刷肠子油哩。噢,这时也不能咋凉,就是糗了,我一辈子都这吃法。烀一锅吃好几天,馊不馊的,凉不凉的,习惯了。菜吗,山东人的吃法,大葱蘸大酱。另外,还有早上豆腐坊,顶碾子钱送来的大豆腐,咱炖一锅白莱豆腐,热乎的连汤带水的,就齐火了。咱掂兑的不错吧,够一说吧?还有酒。无酒不成席,断断少不了酒的。我就稀罕这一口。早上来一口,提神;晌午来一壶,晕盹;下晚黑儿就没场说去了,非喝个月浑星没,半傻半苶的,搂着老驴婆睡死过去。”
进了屋,吉德把行李包袱放在炕上,就忙着帮老驴头生火。老驴头㧟水刷着北灶的锅,俏皮的说:“爷们下厨房,家里没美娘,那得愿他叔,拐跑嫂子嘴,哥哥心疼弟,喝酒打呼噜。”又自嘲自讽的唉声说:“没家没口的倒也落个逍遥自在,未出家自修行。咱可比和尚老道强,不吃斋不念佛的,酒肉穿肠过,毛驴心中留。唉,就他妈的,老捅灶坑,火烧火燎!”
吉增看老驴头除嘴哨些外,人还挺厚道的。他也就不夹箍了,自来熟,掀开锅盖,一锅黄登登的大碴子,点缀着开花的大豆,香味扑鼻。他伸长鼻子猛吸两下,“真香啊!”吉盛凑热闹的问:“老爷子,是碾的新碴子吧?”老驴头扒着大葱皮子,夸耀地说:“那敢情,还用问吗?这圩子,属我老驴头了,哪年不是先尝第一口啊!这叫挨水边儿先得月,靠山边儿先打柴,碾上有碾上的规矩,榨油有榨油的说道,我不吃第一口谁敢吃第一口呀?不这样,米神就作妖了?那还不粮仓米囤子满地的糠皮,没有囫囵粮了?”吉盛好奇的追问:“真的咋的,米神啥样啊,有这么神?”老驴头哈哈的抻着了腰,咧下嘴,皱下眉,似乎很疼痛,“这该死的腰啊,一天比一天勾喽,快两头扣一头,亲上了?”吉盛悯人的问:“老爷子,你腰咋啦?咋老勾、勾的?”老驴头说:“咋啦?能咋啦?扭的呗!没钱治,一天熥一天,久病成魔,魔鬼附体了,没治了。庙上老和尚看了,说是大梁骨一节一节的,中间儿不啥钿凸出了。按了几回,回去了。一干活,老秃噜,打滑了。说是,炕上直溜躺个一年半载的,上下搁东西抻上,还将就能直起来。那不扯呢,瞎子瞪眼,说白话?我躺下,等房扒掉馅饼呀?碾子呢,不开碾,吃啥?咱就指着这碾子,养活咱呢。听拉拉蛄叫不种庄稼了,听张三叫不养活孩子了,左溜这样了,愿咋咋的?勾喽了,跟老二哥唠嗑还近掰,省得连个说话人儿都没有,怪孤单的?”
吉增等不得了,㧟了碗大碴子,鼓着腮帮子,造得缸香。
吉盛嫩葫芦瞎瘪籽儿地问:“不洗呀?”老驴头抹一眼吉盛,“洗啥?不干不净,吃了没病!你没看老帮子我都扒净了吗?上的大粪汤子,早叫雨水冲刷净了,不埋汰。就是根上叶帮有点儿泥灰,咕嘟熟了,就落锅底了,不会牙碜的。咱这噶达都这么做,洗了就水呱了。”吉德接个茬儿,“老三,挑剔啥呀,入乡随俗吧!”
老驴头躬个腰,又从西墙根儿地下端过一个泥瓦盆子,捞出几块白嫩嫩颤巍巍的大豆腐,摔官印似的摔进锅里,拿过木头勺子,碓咕两下,盖上锅盖,在大衣襟上抹巴两下埋汰的脏手,从后脖梗子拽下烟袋,蹲倚在外屋门坎儿框上,装上旱烟末,吉盛忙从灶坑里拽出一根着着的苞米秆子,递给老驴头点着了烟。
老驴头吧嗒着,猛抽一口,憋口气,吐出一口浓白烟,“唉真过瘾!妈的,啥米神呀,都是活人自个儿祸害个个儿,怕啥供奉啥。就拿黄皮子[黄鼠狼]、狐狸吧,放嗤啦臭屁迷惑人。再加上,识文断字的嚼舌头根子,瞎编派,驴头马脑的就信了。给个烧火棍,就当针[真],当大仙了还?米神,就是耗子!”小哥仨睁大眼,惊讶的喊出声了,“啊!米神就是耗子?”老驴头拿大拇指摁实烟袋锅爆燃奓开的烟末,“那可不是。不信啊?厦屋里,我还供有鼠太爷、鼠太奶牌位呢。你还别不信,厦屋里放的粮食还从来没被耗子嗑过。有那成精的鼠太爷鼠太奶镇乎着,小鼻小眼儿的小耗子崽儿,敢在它老祖宗地盘里胡作非为吗?”
吉德撅着苞米秆子说:“俺听宋朝有五鼠闹东京的传说,可没听说有供奉耗子的。那说的是,朝廷有道旨令,凡人活到六十岁,不死,就得活埋。有隐瞒藏匿者,发现了就砍头,还诛戮九族。你说,人以孝为先,谁忍心把老爹、老娘交官活埋呀?有个胆大的朝廷公卿,把老爹头上套上猪吹篷,拿自制的竹管打足了气,当众埋了。等官兵一撒,就扒出来抢救过来,藏在后院的地窖里。那年活该有事儿,耗子成了精,满山遍野,把该吃的该磕的都造光了。五只耗子精就率众小,把皇帝的宫殿围个水泄不通,磕完金的磕银的,把宫殿的梁啊栋啊磕得摇摇欲坠,就连皇帝妃子的屁股都磕个大窟窿,竟然坐上龙墩,发号施令起来。皇帝急了,就命令这个公卿整治鼠患。这个公卿一介书生,哪有整治鼠患的良策验方啊!下朝回家后,愁眉不展的陪老爹说话,就把鼠患如何如何的猖獗,皇帝老儿如何如何指派他灭鼠,学说了一遍。他老爹捋捋白胡子,呵呵地说,‘儿呀,这有何难。金木水火土,有相克,就有相承。卤水点豆腐,一降一物!有把干的,就有拉稀的药。当朝郭槐能狸猫换太子,就有包公夜审李娘娘寒窑二十二年冤情。耗子的克星是啥,猫啊!’那个公卿一拍大腿,‘妙哉!还是姜老的辣。’他爹又说,‘你向民间淘换几只七斤半的大狸猫,不愁东京皇宫鼠患不除。’那个公卿也不傻,担心的说,‘那皇帝要问我主意出至何人呐,咋整?编瞎话蒙骗皇上那是不忠,如实说那就是不孝,交出老父以显忠君,这不叫为儿的死无葬身之地吗?’他爹说,‘历来忠孝不能两全。尤其你隐藏老父我,已犯下欺君之罪。不如以老父早该死的一条命,换取你顶上的乌纱帽跟项上人头,献计献策,匡扶社稷,拯救黎民于水火。’那个公卿,看老爹如此申明大义,硬着头皮,揪着一颗心,向皇上进言,消除了鼠患。皇帝不仅没怪罪那个公卿,龙心大惊,赦免天下六十岁藏匿者的死罪,还颁布圣旨,永远废除这不人道的六十岁活埋的旨意。”吉德说得津津乐道,几个人听得津津有味。
“喵、喵”,一只大花猫,从屋外蹿到老驴头怀里,亲昵的舔嘘着老驴头的老脸。“哈哈,真不禁念道。说曹操,曹操就到。闹了半天,原来老爷子没被活埋,家里不遭耗子,养了只大狸猫呀!”吉盛说完,吉增说:“老爷子净扯蛋,拿咱哥仨当二百五哩。大哥,你是高手,驳斥老爷子的面子不用刀刮,拿舌头就给欻咕了。哈哈,耗子成精也是耗子。老爷子,俺给你出一招。耗子天生会盗洞,你家的炕洞子里,养上一窝耗子,待炕洞堵了,就叫耗子扒灰揩油烟子,省得你年年扒炕抹泥了。哈哈……”老驴头哈起身,撅着屁股说:“你几个臭小子,裤裆里的玩意儿,没好物!闻着糊巴味了,净瞎嗙了,看锅腽(wa)底了。豆腐这玩意儿,可好腽锅了。”说着,叫吉德撤火,他掀开锅盖,一股带焦糊的浓雾,扑面盖脑的翻滚出锅。老驴头搧着风,吹着气,骂了句,“老巴子骑烧火棍,蹭杆儿了!”又随口叮上一句,“老巴子坐火盆,烘干瓤了!”骂着,就急抢火四的回身,从水缸里㧟了一瓢水倒进锅里,锅里发出吱吱啦啦的水响边儿声,“尻,粘豆包,沾帘子,太丢手艺了。糊巴点儿好消化食儿,省得吃多了殃食。”老驴头自圆自说。
老驴头捞过泥瓦盆,靠在锅沿边儿,拿木勺子把炖好的白菜豆腐,淘进泥瓦盆里。然后,指着吉增,叫他把菜盆端进屋里的炕桌上去。吉增乐颠颠的应承,端着盆回头叫吉盛,“老三,把油灯点上吧,屋黑了。”老驴头冲吉增喊:“墩头,你别吆喝驴似的,他知灯在哪噶达搁着呀?刚站脚,就当起家来了?可不见外,真是的。我今下黑儿,也破破例,点上电石灯,这可不卖谝我?这嘎斯灯啊,就是一个,亮!这灯啊,只有有人家办红白喜事儿赶碾子活,才点的。”
吉盛看老驴头从西墙山旮旯里,拿出嘎斯灯点上。“咝咝”的,屋里乍亮。他拍马屁地说:“哦,老爷子,你真阔呀,还有嘎斯灯呢?”老驴头先嗯哒,“小嘎屁蛋儿,你少逗咳嗽,拍我的马屁!我属驴哨子的,横竖不吃,专吃顶门杠!”紧接又嘻嘻哈哈地说:“吹泡总比踩泡好。嗯哪,马马唬唬,是前头一个财主嫁姑娘赶活计,送给我的。稀罕物件。给,挂里屋帘杆上,锃明瓦亮的。”
吉盛接过来到里屋挂好,老驴头㧟来一水瓢烧锅,坐在土瓷碗上坐好,就上炕盘腿坐下,拿小碗㧟酒一一倒上,刚要说话,吉增说等等,就到北炕包袱掏出一个狼后腿,抖馊馊地显摆,“老爷子,俺有好嚼裹,剁来下酒。”老驴头瞅了说:“烤狍子腿,好东西!”吉增到外屋剁狼腿去了,吉德学说了狼腿的来头,老驴头听了后,直点头称奇,对吉德小哥仨刮目相看了。
几口烧锅下肚,老驴头竹筒子倒豆子,打开话匣子,讲述了村头所发生的一幕的来龙去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