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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凉的夜里,风吹过风灯,哔哔剥剥的灯芯子晃也不晃地低吟着自己的心情,蓦然,北方夜空里彷佛有巨象蛮牛咆哮着拖车而过,那车极破旧,声甚呕哑,却传到了四野,教衰草哀树也听地明明白白。
那是古老而苍凉的号角,先是一道,又是一道。先是一声,很快地,那号角声呜咽着勾起足数的同伴,不片刻,震动了天地原野的战鼓声撕破天边的阴霾,便在百里之外,守备营处的土地也在颤抖,那颤抖愈来愈急剧,愈来愈猛烈,终尔炸裂了一般,千百道颤抖汇聚在了一处,一股力量似要自地下钻出,林木飒飒,枯叶自地上,自路边,自沟壕里,自任一处暂且存身待腐朽的地方跃起,风中发出重重的哀叹,轰然又重落回了地面。
只地面上的泥土,早教那冲天的震荡了起来,待枯叶再番落下时,便教泥土重重覆盖住了,再也翻跃不得。
卫央遽然眼望北方,在那里,有一位朋友,有千万的大唐锐士,想必此时他们已冲在了进击的路上了吧?
女郎与杜丹鸾不约而同走出舍,往北方黑沉沉的天空望去,杜丹鸾沉声道:“必是大都护军令既下,大军越长城与契丹作决战起来了。”
“决战恐怕谈不上。”女郎呼吸有刹那的不稳,“契丹主力尚在暗处徘徊,这样大规模的夜袭,当是逼迫契丹主力尽出,只不知此策会不会凑效。”
火光里,女郎双眉紧紧蹙起,忧心忡忡又道:“这一番不比往常,契丹,党项,蛾贼,更有西域诸国这些个墙头草,但京西一路兵力,恐怕一战不能定此地数年安稳。”
想想惋惜地摇摇头,深深地叹道:“只可惜,遍寻大唐,竟无一个霍去病。卫青难找,霍骠姚更难得,若有一将可引骑军数万,越大漠草原切断胡虏后路,抑甚直取契丹黄金帐,区区诸国,一战可定之。”
杜丹鸾笑道:“咱们大唐,有卫青之才的将领可不少,你这有汉武之志的上位者已有了,何愁无地可寻霍骠姚?耐心等候便是了,中华辉煌如今,人才如过江之鲫,怎会连也偏军之将也养育不出?”
女郎微微一笑,并未对杜丹鸾这番话有甚么承担不起的样子,抱臂依舍门点着头道:“不错,若论用兵之道,报国之心,无论呼延赞符彦卿,乃至将出为将的杨业,合力总也抵得上卫青的才能。大唐经两百余年沉沦,至今已又逢盛世前夜里的契机,封狼具胥的骠骑将军自会应势而生,只是,当今天下诸国正逢内忧外患,诚是一统天下的良机,大唐,可等不起啊。”
说到这里,女郎低哼道:“若非有人作梗,将陈礼留在今时,怎知便不能成骠骑之才?国家大事,尽都坏在这些鼠辈手中。”
踟蹰了片刻,杜丹鸾余光瞥着女郎,试探般道:“陛下定也早料及此,怎不知这样的道理?却不知,不知……”
她要说甚么,女郎自然清楚的很,无非天子处处忍让诸侯王坏军国大事的那些事情。
“陛下欲得仁,绝有唐以来皇室三十年一操戈内讧之弊,能容咱们刀兵频动已属不易,怎肯因四海而坏这样的头等大事?”女郎又叹了口气,轻轻摇了摇头,不知这摇头是待甚么的不赞同,却将天子的心思明说出来。
杜丹鸾也跟着叹了口气,这样的为千百年后人计的谋略,那自然是了不起的,只是委屈了浴血奋战的将士们。战死沙场马革裹尸那是男儿的最好归宿,只可惜,太多的好男儿未曾倒在异族胡虏的弯刀下,却都葬送在了自己人的争权夺利之中,为了一个仁的谥号,值当如此么?
但她并不认为女郎将天子的心思都说中了,当今天子确是个圣明的人,三十余年来,谁真钻到了他的心腹中去过?虽是父女,恐怕女郎的心思天子尽知,而天子的心思,女郎未必把握到了。
女郎只是天子的女郎,天子却并非只是女郎的父亲,他还是天子,自古以来,天子的心思谁真能通盘掌握到?圣天子的心思,那就更难以尽数掌握了。
恐怕只消圣天子龙体康安,有朝一日女郎果真能驾驭到他的真正的心意了,这天下方会真的换个主人。
至于那些个诸侯王么,杜丹鸾撇撇嘴,身为内卫将军,她可不会如常人般只认定天子欲得一仁便将这些人为所欲为,至于所谓根绝皇室操戈内讧,那真是圣天子的最终目的?
是为常人家里,但有子息繁衍甚多者,为那些许的家产骨肉相残者,千百年来谁见断过?常人家尚如此,何况皇室乎?这样的道理,圣天子怎会不知?以圣天子的圣明,他怎会有这样不明智的明知不可为也不能为的想念?
圣明如太宗文皇帝也难免有承乾太子与魏王之故事,以文皇帝为榜样的圣天子怎会如此不明智?他到底打着甚么心思,女郎不知,杜丹鸾自也不知,天下恐怕也无人能知,如此,天子方为圣天子。
教那号角战鼓之声暂且隔断了争端的卫央与周丰此刻方又争吵起来,当然,周丰是大才子,是讲道理的人,这胡搅蛮缠的么,自只能是卫央了。
听闻卫央竟敢来讨过路费,周丰双手拢入袖中,卫央不曾去过长安,自不知这是时下流行的“吴王拢”,最是这些清高的人藐视旁人的架子。
周丰呵呵地笑道:“原来是守备百将,听闻轻兵营绝无军饷发放,想必你日月难熬的很,这生法设方讹取些钱财,这倒也在理。”
骤闻号角金鼓,卫央猛然一身血都在沸腾,这是熟悉的调子,往常每逢这声起,便是他纵烈马持大枪奋勇闯阵之时,好久不曾听到,便好久不曾气血都在翻腾啦。
周丰一言,将他情思都收了回来,紧促喘了几口气,卫央回顾周快笑道:“难为这竟是个知道理的,只是一知半解颇是狭隘,他问人拿吃拿穿天经地义,教他拿些给咱们,这便是讹诈了。我看啊,这所谓才子翰林,也不过是个自以为是心胸偏狭的寻常人,都是那些个惯捧臭脚的马屁精将这种人惯坏了。”
赶在马前绕着白马转的周嘉敏嗤的一声笑将起来,她觉着,卫央这话说的实在是再对也没有了。
阿蛮目视脸色一沉终于浮出薄怒的周丰,笑意盈盈看起了好戏。
这种自以为是的臭文人,合该教卫央这种胆大包天眼光歹毒口舌刻薄的人好生教训才是。
理所当然地,阿蛮视卫央更亲切一些,这人穿着甚不讲究,有那么大的靠山,许多个要紧的人处处维护他,难为却待咱们这些伺候人的没有架子,方才还不忘冲自己拱手打招呼来着,这可不比周丰这种狗眼长在额头上的人叫人亲切许多么。
光明里周丰面色血红耳根也赤了,强压着大怒淡淡道:“名声之类,周某并不在意,所谓才子,无非同僚行当们抬举,那也是非常过誉的。”而后冷笑一声哼道,“只是你这等配军,也有待周某指手画脚的资格么?若非维护这里的贵人,似你等之类,周某平素话也懒对一句。”
“不错,不错,有点传统才子的嘴脸。”卫央不甚在意他的刻薄,大笑一声道,“不过,这大路不平人人踩,我这个人吧,并非是个随便找个阿猫阿狗就会寻衅滋事的人,你是真翰林也好,假才子也罢,跟我并无一文钱的干系,来,过路费,足份的一人一贯大钱拿来,你作你的臭老九,我自当我的贼配军,互不相干。”
周丰一笑,别说来的匆忙不曾带有许多钱,纵是有,他怎肯给卫央这等配军?
当时道:“周某身无长物,你等强讹于我,我也不愿与你一般见识,这所谓过路费么,更闻所未闻,请自便了,休误你自家前程。”
他的意思很明显,你这种配军,不过沙场里求活的下作之人,我身为大才子,是为翰林士,你有胆来讹诈我,我却不愿跟你一般见识。你要就此灰溜溜滚蛋那还好,不然,上头给你丢个小鞋下来,咱们可就要走着瞧了。
舍门外杜丹鸾不悦道:“真是个自高自大的人,小小一个翰林士,比三省尚书架子还大。”
女郎笑道:“虽只是个翰林士,但也是人上之人呢,你这偏颇,可真袒护卫央多了些。”
杜丹鸾怫然不悦:“我自然偏袒多了些,这周翰林么,那是将来定要尚天下为驸马的,卫郎不过配军一个,怎能与你们相比?只是这等目无余子的人,我并不瞧在眼里,你是上位者,咱们再是不忿,也只好拿这些没趣的话讨你不喜了。”
“目无余子?”女郎嘿然冷笑,转瞬哼道,“周丰这目无余子,不过假作的外强中干而已,倒是这卫央,我倒瞧着他才是真的目无余子,将天下众人都俯着瞧哩。”
卫央目中无人?
杜丹鸾一皱眉,她可没觉着。别的不说,待他真心好的人,卫央便恨不能掏心掏肺地待人家更好,他怎会是个目无余子的人?
“不信么?”女郎将目光往隐藏于黑暗中的转运局那泼人宿处瞧了片刻,轻轻道,“凤凰,咱们来作个赌,最多三五日,你这卫郎又要发一笔横财,到时你便知这人才是如何的目无余子将天下无论高下的人物,无论善恶的事情都不在眼中含的姿态了,如何?”
杜丹鸾飞快摇头,轻轻道:“他这恶人,生来便是个欺负人的,有甚么法子?只是我并不信他是目中无人之人,决计不信。”
“傻妹子哟。”女郎伸出手指在杜丹鸾脸蛋上掐了一把,笑吟吟摇头道,“我说这目无余子,可并非贬低你这卫郎,这人虽谨慎仔细的很,但生来天性是个胆魄无人能比的家伙,你瞧着罢,待他作了一营统领,那会将这天下的局搅成甚么个样子。”
门口处卫央已教周嘉敏连拽带拖揪下马背,小姑娘喜滋滋往马背上一坐,俯视着不耐外头风寒眼见便要转身离去的周丰,笑嘻嘻道:“卫央哥哥,我道是你懒得下马说话,原来坐在马背上,待这些个才子翰林便如云端俯视蝼蚁,好不惬意呢。”
她也是个胆子大的,又冲闻听此言再也忍不住恼怒霍然转回头的周丰招招手道:“来,你再近些,那样才更好玩哩。”
周丰喝道:“果然是没家教少人管的野婢,你也敢捉弄周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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