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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翠玉那一面,她并不见得容易说话些:她委婉地辞谢了一些求婚的人,这一个呢,在她视为举止不娴雅,那一个呢,在她视为衣服不整洁;这一个书法恶劣,那一个不知道读诗或者做诗又出了韵;总而言之,这些人都有点儿短处。她那样滑稽地形容尽致,使得她父母终于也笑起来,只得用世上最恭敬的礼貌,把那些自以为业已置足东床的倒霉求婚者送出门外。
末了,他们的父母,都因为他们谢绝一切,固执己见,弄得叫起苦来。杜夫人和关夫人,大概是格外留心婚姻,所以晚上做的梦还是白天在心里想的事。这些梦,有一件格外使他们关心。关夫人梦见她儿子明珠的胸前,挂着一片碧色晶莹回光可鉴的翡翠牌子;杜夫人呢,梦见她女儿颈上佩着一粒最精美的无价夜光珠。这两个梦究竟有什么意旨呢?关夫人的那一个,是预报明珠在馆阁里的荣华吗?杜夫人的,是说翠玉会在园里或者在灶的砖缝里找得着什么宝贝吗?这样一种解释不是全没有条理的,好几个人都觉得高兴;但是那两位贤德的夫人,却都在梦里看出一些于婚姻有利的隐语,以为她们的儿女不久便各自会打定主意。哪里知道明珠和翠玉偏偏愈加固执己见,那个预兆竟成了不灵验的了。
关杜两人虽然都没有梦见什么,不过看见这样一种坚持都很诧异,因为婚姻这种正经事,少年人向来没有这样的坚决的嫌忌;所以他们便疑心这种拒绝力也许是从一种先入为主的成见而来;但是明珠从没有垂青过什么少女,而翠玉的窗外也从没有什么少年人走过。这两家只费了几天的察访都相信这件事了。杜夫人和关夫人便格外深信梦里的预兆。
这两位夫人各自到佛寺里去找住持详梦了。这佛寺是一座好看的庙宇:锯齿形的屋脊,圆的窗子,四处都是朱漆的和装金的,墙壁上挂满了还愿的匾对,旗杆上飘着种种画着龙蛇和妖怪的绸幡,许多一千多年的大树遮着阳光。杜夫人在神像前面烧过了金箔和檀香之后,那和尚便说翠玉应当配夜光珠,而对于关夫人,他却说明珠应当配翡翠:只要把两件宝贝合在一起就可以结束一切的难题目。这种意义模糊的答复两位夫人都不大称心,便都回家去了;因为各人走的路道不同,所以在佛寺并没有会面。从此他们的狐疑莫决比以前更大了。
谁知某一天,翠玉正在高阁边凭栏闲立,刚好明珠这时候,也一样倚在自己那一面的栏杆边。
这天的气候正好,天上没有一丝儿云;又没有一丝儿风,可以摇动一片树叶,所以关杜两家的那个池塘的水也没有一丝儿波纹,比镜子还来得明净。偶尔有两条鲤鱼轻轻地旋转一下,便在水面上画出一个立刻平静的圆涡;两岸的树木在水面上反映出来,真切得使人辨不清那排倒影和那排真树;竟可以说是一排倒栽的树的根和一排绝无二致的真树的根胶在一块儿;也可以说是一座因相思伤感而自沉的林子;因此游鱼像是在树间出没,飞鸟像是在水底翱翔,翠玉正瞧着这一副明净境界来散心,忽然望见了对面那座高楼从瓮门下面透过这面来的倒影,便向界墙那面的半个池塘望了一下。
这种使她又惊又喜的光学上的玩意儿,她从来没有留心过。现在她明白那些朱漆的柱子,那些雕花描金的格扇,那些成行的菊花盆景,并且倘若影子不是倒的,她还可以读得出那些匾对上的字句。但是那件最叫她诧异的事,就是看见那高阁边的栏杆上也倚着一个人,不仅是倚的样子和自己的一般无二,而且那个人的相貌也极像自己,竟使她以为那就是自己的本人,并不是那一面过来的;原来这就是明珠的影子。倘若有人以为一个少年男子会像一个少女是件怪事,那么我们可以说是明珠因为天暖所以去了头上的秀才方巾,因为年纪异常之轻所以还没有胡子;并且他种种文秀的风致以及素面明眸很容易引起刹那间的幻视。翠玉心里正在砰砰跳的时候,一下就明白水里的那个人影儿决不是一个少女的。
一直到这时,她从没有相信过世上有那为她而生的如意郎君,所以时常指望得一匹每日能行万里的天马,去到虚无缥缈之间的世界里去寻他。她素来自以为在世上是无双的,素来不曾明白鸳鸯共命的滋味。她自己对自己说过:”祖宗的萍藻之供,我是永不会去献的,将来,我独自一人遁入桑榆罢。”
现在,看见水里这个人影儿,她明白以容貌而论有了一个姊妹行了―――或者不如竟说是有了一个兄弟辈了。她不仅不因此生怒,并且很以为荣;那种自命无双的骄气很快地向柔情低头了。因为:自从这一会儿起,翠玉的心便永远被人系住了;尽管仅仅对望了一眼,并且是由回光而非当面地望了一眼,然而这已经够了。世人不必在这件事上面责备翠玉的轻浮;由于看见一个少年男子的倒影便去钟情......固然是傻!但是由于一种可以通晓性情的长久来往,世人果然能够从人的身上多看明白一些东西吗?一种纯乎属于外表的状貌,和那从一面镜子里显出来的是相同的;本来世上少年女子的本性,难道不就是从牙齿的洁白和指甲的剪裁去审度未来郎君的性情吗?
明珠也望见了这个美人。他暗自吃惊道:”我难道是睁着眼做梦吗?这样一副在水光里荡漾的千娇百媚的脸儿,应当是用春夜的皎月和扑鼻的花香团成的;我虽然从没有看见过她,却是认得出,那个铭刻在我魂魄里的人影儿的确就是她,我那些律诗和绝句都是献给这个素未谋面的美人的。”
明珠正因为这件事独自出神,忽然,他父亲唤他的声音,传到了他耳朵里。
”我儿,”他父亲向他说:”这真是一桩阔气的并且凑巧的婚姻啊,我一个姓文的朋友给你做媒。女家是皇亲国戚,姑娘的美貌远近闻名,并且有全套儿本事叫一个丈夫荣华富贵。”
一心专注于高阁奇遇的明珠,心里正被水里映出的人影儿弄得火辣辣的,竟斩切地说是不愿意。他父亲大怒了,用了几句极厉害的话来吓他。
”坏东西,”那老翁喝道:”倘若你定要任性坚持,我就去请地方官叫人把你关在那个被西洋番人占住的炮台里面去,在那边,只看见一些盖满了乌云的高山,和一些有妖人用妖器渡来渡去的黑水,这些妖器用轮子走并且喷出一道臭烟。这样,你可以有思索和改过的时候。”
这样吓人的话并不能够怎样吓倒明珠,他只说以后一有人给他做媒,他立刻答应,却不要见现在谈的这一个。
第二天,在相同的那个时刻,他又到园里的高阁边去了,并且又学昨天一样倚着栏杆。
不到一会儿,他便看见翠玉的倒影,如同一束浸在水里的鲜花似地在水面显出来。
这个少年人把自己手搁在胸前,用嘴唇吻一吻自己的指尖儿,末了才用一种温柔而又热肠的姿势送给那个倒影。
一阵喜悦的微笑,如同一朵含苞的石榴花似的,在明净水光里绽开了,于是便给明珠证明这个素未谋面的美人对他并没有什么不快意;但是因为和一个不能相晤的倒影自然不能够多谈,他便做了一个要去写字的手势,接着便走进屋子去了。一会儿,他拿着一方洒金的方笺走到外面,笺上写的是一首即景言爱的七言诗。他折好这方诗笺,装在一朵花的托子里,再用一枚荷叶把这东西包好,然后小心谨慎地放在水面上。
一阵及时而起的微风,把这封情书送到一个瓮门边便传过墙那边去,于是翠玉只须俯下身子便把它拾起来。因为恐怕被人撞破,她竟躲到一间最偏僻的屋子里,然后才用一阵说不完的快乐,去读明珠所用的比喻和软语;除了了然于自己被人思慕以外,她得意的事就是思慕她的是一个有才的人,因为他的书画,他的遣词他的择韵,他的写景,无一不足以显出他学问的渊博,而那使她惊心的就是他名叫”明珠。”那个夜光珠的梦,她往常真听见她母亲说得够了,现在有了这个巧合怎能不惊心呢!她怎能不疑心明珠就是天赐给她的呢!
在跟着来的第二天,风的向又转过来了,翠玉用相同的法子,向对面的楼下传了一首答词过来,其中尽管全然是一个少年女子的自然谦退之词,但是不难窥见她已经心许明珠的思慕。
看到那帖子的署名,明珠忍不住吃惊地喊了一声:”翠玉”这难道不是自己母亲梦里看见挂在自己胸前的那片碧色晶莹回光可鉴翡翠吗!......自己非到那一家里去求婚不可,因为梦神预示的嘉偶就住在那里。
他刚好正打算出去,却要想起使两家隔断花园的种种争端和刻在门口木牌上的那些话了;末了他终究不知道应当怎样办,便把这件事的原委告诉了关夫人。翠玉那里,也和盘地说给杜夫人听了。
明珠和翠玉这两个名字,在两位看来像似有决断力似的,她们又都到佛寺去找方丈商量。
那方丈说这果然就是预兆的意旨,倘若不照着办就是上天就发怒了。两位夫人恳求了许多时又各自送了些礼物,他便答应到杜关两老翁跟前去做说客。他那样好好儿地说动了他们,到了他们明白了这一对人儿的根源,他们再也不能拒绝了。
这两个老朋友歇了好多时又见面了,想到为了一些那样琐屑的缘由居然至于绝交都觉诧异,并且彼此都觉得从前太不知道自求乐趣。
喜事办过了;明珠和翠玉可以当面互诉衷曲,不必假借倒影做中间人了。
他们是否因此成了快乐的夫妻,这却是我们所不敢干脆回答的事;因为快乐常常不过是水里的一个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