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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在雾底,漾一汪晦暗的波,雨在湖中,坠一团沉郁的响。
夏景不喜欢雨,也不喜欢雾。这具躯体尚未修行,雨会让他的皮肤湿黏,雾会让他的视野短窄。
他喜欢湖面上过来的人儿。
雨是斜风串起的细珠子,雾是苍穹垂下的薄帘纱。湖面上,一道倩影撑一只船,拨开这重重珠帘,船首撞出道道脚印似的漪,向着他来了。
船距河岸还有一段距离,撑船的少女已跃到了码头上,灰褐的蓑衣一晃,白皙的手掌一闪,缆桩便牢牢嵌进了土里。
木船撞在岸上,击几声闷响,少女看也不看,脚踩水花,奔向雾里的少年。
跑到半途,她的步子慢了。
想到自己过来的目的,想到自己要出的话,她的双颊微烫。
她低下头,整了整身上的蓑衣,正了正头上的斗笠,让风吹裹雨沫消了脸颊的热,缓步前行。
是缓,其实只是走得文雅了些,踏出的水花了些。不一会儿,少女便走完了不短的路程,立在了少年的面前。
少女名为云依依,家住在湖的另一边,与夏景是青梅竹马。
“怎么站在这里等呀。”云依依银铃般的嗓音沾了雨雾的粘,像甘甜的米酒。
“这儿能早点看到你。”
夏景看着身前的少女,蓑衣掩去了她妙曼的身姿,掩不去她美丽的面庞。在雾雨的掩映下,少女本就精致的脸更显洁白明亮。
“走,去亭子里。”云依依笑盈盈地牵住了夏景的手。
雨水顺着蓑衣淌下,滴在他们紧握的手掌上,带来冰冷潮湿的感受,两人都不在意,他们甚至没有意识到这份不适,他们专注在对方的嗓音和神貌里。
走进码头旁的茅草亭,两人解下蓑衣,放下斗笠,肩并肩坐在草垛上。
少女叽叽喳喳,着最近遇到的事。她刚从城里回村,半个月没见到少年,心中积压的话语和倾诉的欲望,足以让她上一整天。
夏景只是应着,偶尔惊叹一声,捧着少女的兴致。
亭外的雾渐渐散了,少女的声音也渐渐低了,她的眼神飘忽,话语不再热烈。
热烈在她的心头酝酿。
一段长久的沉默后,少女抬起雪白的颈项,攥紧了夏景的手掌。
“等仙考结束,你去我家提亲好不好?”她的嗓音和亭外的风一般轻,吹着雨丝般绵绵的情意。
夏景看着少女的脸,那白皙的面庞上满是绯霞,眸子里荡着山泉般清澈的波光。
天地间只剩雨水滴落的声音,夏景久久没有回答。
云依依的脸渐渐白了,她先是疑惑,然后惊愕,最后慌张起来。
她忙更正自己的话:“不要你来,我让阿爹去你家好不好?”
在大离王朝,哪里有女方到男方家谈婚事的道理,少女这么,是因为提亲必然得谈聘礼和婚宴,而以夏景家的情况,难以凑出这些费用。
夏景还在沉默。
云依依的脸又白了些,她心翼翼地问:“为什么啊?”
夏景皱起了眉。
委屈如同海浪,击打少女的心堤。亭外的涳濛映入少女的眼眸中,氤郁的水汽滚作滴滴泪珠,滚过她颀长的颈项,洇在胸口,散出一片凉。
见到那晶莹的泪光,夏景一怔,他抬手去抚少女的脸。
少女扑在他的怀里,他蹙起的眉头像黑夜里阴森的山,让她不安,令她惶恐。她从未见过夏景皱眉,以为自己惹恼了少年。
她伸手去抚那双眉,哽咽着哀求:“不提亲了,不提亲了,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夏景的手掌一顿,抚上少女的头发:“我没有生气。”
少女的泪水滑落得更快了,夏景只否认了生气,并未否认不提亲这件事。
她将泪水蹭在少年的胸膛,环在少年后背的手掌捏成了拳头,心中恨恨地想,到底是哪个狐狸精迷骗了自家少年?
是村头的二丫,还是村尾的梨花?又或者是那个已经搬走的红麻?
“是因为仙考。”夏景止住了少女的妄想。
这个回答出乎云依依的预料。
仙考是十年一次的测试,云上的仙人们会在这段时间进村,挑选心仪的弟子,带回山上修行。
被选中的可能微乎其微,在道南县,上次仙人选中弟子是一百二十多年前。
作为道南县偏远村落的村民,包括云依依在内的所有人,只会偶尔在梦里梦到这件事,并在醒来后迅速忘却。
他们不敢奢望,因为麻木,因为梦是刺猬,靠得近了会扎到自己。
他们只拿仙考当做一个节日,一个人生中重要的节点。仙人规定,只有经历了两次仙考的人,才可婚嫁、科考和离乡远行。
所以,仙考之后提亲,就成了年轻男女间表明心意的俗语。他们早已默认了仙考的失败。
云依依和夏景今年十六岁,他们六岁时已经历了一场仙考,下一场仙考就在最近。
“明天你会通过仙考。”夏景对少女道。
在云依依听来,这话太夸张、太梦幻,从未有人这么对她过,她也从未这么想过。
但她清楚地知道一件事,通过仙考,就会被仙人带走。
云上太冷,少年的胸膛温热。
她抬起头,望着少年的眼,认真而坚定:“通过了我也不去!”
夏景拭去少女脸上的泪水:“我也会去。”
云依依闪着泪花的眼呆住了。
仙人选中一人,已是县里百年未有的事情,少年居然仙人会在这的村落里选中两人?而且就是他们两个?
她嘟起嘴,认定少年是在骗她,是不想回应提亲的事。
“我听,百年前被仙人带走那人有着皇室血脉,我什么都没有,就是个村姑,怎么可能被选中!”她嘟囔道。
“修行的资质并非由仙人赐下,皇室血脉也不是开启道途的钥匙。”
云依依满目茫然,修行是什么?资质是什么?道途又是什么?
但语言的奇妙之处就在于,就算看不懂其中的几个词汇,也能通晓整句的含义。
“不看血脉的话看什么?仙人凭什么选中我?”她的话里含着一股怨气,怨那仙人不识好歹,过来坏自己的好事。
夏景凝思许久,思考怎么用通俗的话语来解释。
他看着云依依的脸颊,道:“因为你很好看。”
这句话如同暖阳,将云依依心中阴湿的焦躁、不安和委屈统统驱散了,她欣喜地笑。
“仙人哪里会这么肤浅。”少女不信这句话,让她欢快的是夏景的夸赞。
她有些羞。
这让夏景感到苦恼,他早知道自己解释不清,所以刚刚才皱眉迟疑那么久。
他只能保证:“若仙考未能通过,我便让伯父去你家提亲。”
终于等到这句承诺,云依依搂紧了夏景的腰,欢喜得要朝着亭外喊出声来,与天空、湖泊和远处的山脉一同分享这份喜悦。
羞赧紧随着到来,她的双颊红得像十月的柿子,烫得像炎夏的石面,她从夏景的怀里起身,不敢去看少年的脸。
她快控制不住自己唇角的上扬、喉咙的欢了,她怕夏景觉得自己不矜持,怕自己剧烈跳动的心脏承受不住。
她想要逃跑,但她还有一件事要做。
抓向夏景的衣襟,她扯下少年胸口的灰玉,忍着羞道:“这是我们的信物,如果你不来提亲的话,我就不还给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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