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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顽固地认定土笋冻是我们闽南最神奇也最独到,最有想象也最有创意的美食!
常常在宴席开张那充满希望的关头,浑圆的它们就急不可待地一颗颗闪亮登场了,象对剖的水晶球晶莹剔透,似三叶虫的活化石岁月悠悠?它们是东海龙宫玲珑的的花坛,还是灰白相间的远古使者?初次面对它的外地客人惊讶的眼睛睁得浑圆如同它生冷的外形,心里嘀咕着:这东西真的能吃?
“可以吃的,可以吃的,当然可以吃的,美味无比哪!”闽南主人们满脸洋溢着独家坐拥的自豪与得意。于是在极力想尽地主之谊的目光饱含期待的注视下,客人们硬起了头皮,鼓足了勇气,惊惊颤颤地高难度地夹起这个圆滚滚滑溜溜的玩意儿,沾了半化在香醋里的芥末,一股脑塞入嘴里……“好吃吗?”主人关切的询问热乎乎急切切的。如释重负的客人们一如闯过了惊心动魄的鬼门关,尽管心有余悸,还是极尽礼貌之能事,陪着笑脸说:“还是不错的,还是不错的!”可不错什么,他们绝对说不上来,因为芥末狂放激越的刺激掩饰了土笋冻所有的原味,让一嘴从海沙间提炼出的神奇美味化为辛辣的混沌!
当然面对着极端圆滑的土笋冻,筷子的功夫极为重要,稍有抖颤,它就断然离筷而去,也好,那成就了一次检测质地的“高台跳水”:一旦落地,能蹦跳两下的,方为土笋冻中的极品。富有弹性者,质地最为柔糯脆嫩,味道亦甘冽鲜美。反之,软烂如同粥饭的,就不新也就不鲜了,宜谨慎出筷!当然,“高台跳水”有暴殄天物之嫌,现在的吃法大多是牙签插取,筷功不佳者也都可以得心应手而从容享有!
“土笋冻”一名有很大的欺骗性或艺术性,当然,这欺骗绝对是善意的一招。“土笋”不是笋,且压根就不是植物,而乃一条条环节小动物叫“星虫”的,状似冬虫夏草,生长于海岸的滩涂地带!把“星虫”称为“土笋”的人肯定是一个风趣而调皮的大海之子、天下第一个吃“土笋冻”的好汉。我以为第一个吃“土笋”的人肯定要胜过“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无论是智勇,还是韬略。首吃螃蟹者需要的只是打破沙锅的匹夫之勇,因为人类从原始以来,就有向硬壳里面觅美味的本能,从硬壳果到海蚌什么的一如既往,螃蟹凶猛的大钳张牙舞爪的,这是表相,而外壳越硬越怪,内在有美食的可能性诱惑性就越大。而“土笋”则大不然,泥沙里的小虫虫,外在是沙,是泥,内在是密集微细的五腑六脏,食之,不但要有胆敢下手的勇气,还要有开发的智慧、调制的机巧,以及种种奇思妙想。单单取美名“土笋”就极有创意和用心,您想想,当初如果老实巴交或傻乎乎地将其直呼为“星虫冻”该有多么地不雅,该颠覆多少敏感人士的胃液:且不说“虫”字能引发鸡皮疙瘩,“星”、“腥”同音近型,不良感觉的混淆与穿插断断是在劫难逃的。其实真应该为这“第一个吃土笋冻的人”建一座“土笋冻开发先师纪念碑”,或把他的形象印成招贴画什么的,你看人家“肯德基上校”,洋人大都有这样充满商业智慧的把戏……
土笋冻最后形成的工艺要比“肯德鸡”精细多了,道道马虎不得:将捉拿到手的“土笋”放在清水中养育一日,让其吐清沙粒,进而精心地弹奏出压破、洗净、熬煮的三步曲,最后连同富有胶质的汤汁装入小酒盏,冷却冻结成小圆块。吃时,以酱油、香醋、辣椒酱、花生酱、芥辣、蒜泥为作料,蘸着吃,更复杂丰富一点的还配有芫荽和特制的糖醋萝卜。而个中的醋与蒜不但调味,而且有杀菌作用。据查明朝屠本峻的《闽中海错疏》和清初周亮工的《闽小记》双双都有关于土笋冻的记载,前者用心素描:“其形如笋而小,生江中,形丑味甘。一名土笋”,后者津津乐道:“予在闽常食土笋冻,味甚鲜异,但闻其生在海滨,形似蚯蚓……”可见同为大自然的物种,星虫与人的相互依存至少历经了几百年的风雨春秋。更绝的是,土笋冻很难纳入时尚电器与现代工艺里,几乎只能在传统的陶缸里开始它手工的搓揉,而最后的成型时那雪柜也成不了什么气候,完全凭土笋那熬出阿胶一般的胶汁自然成“冻”的,若真要置入冰箱冷藏,反而弄巧成拙了!于是就形成了土笋冻难出远门的特性,惟有到产地才能获取最鲜美的成品而尽情尽兴大饱口服!
至于闽南哪里产的土笋冻最好,酒桌上流传的版本有“厦门说”、“海沧说”、“龙海说”、“漳埔说”、“泉州说”等等,真是“公有公说,婆有婆说,媳妇女婿,各有一说”。传说的版本纷纷扬扬既说明了土笋冻最佳产地的扑朔迷离或莫衷一是,也说明了它的地位在不断地提升,前程不可估量也。早年“土笋冻”是不登大雅之堂的市井小吃,一般有文化讲卫生的人士似乎还不屑光顾哩,最佳次佳的也就不足挂齿了。哪里象如今,人不分贫富,官不分高低,男女老少嘴一噘,个个都心甘情愿地成为土笋冻爱的俘虏,并津津乐道,以争当“最佳土笋冻”产地的子民为骄傲!但细细一想,就这么一丁小虫被他们的先民捣鼓得沸沸扬扬又演绎得冰晶似玉,满腔的甘冽鲜美,满口的回味无穷,如此智慧的风味小吃,能不引以为傲?!
据本人多年的观察品尝,并亲临实地考察,可以郑重而没有地域偏见地说,土笋冻最佳的原地在美丽的滨海古镇——安海!这里的“原地”一词是借用一个集邮术语,不用此词实在难以表达那“原”字多重含义的韵味!实际上,“亲临实地考察”是“割草打兔子带捞的”,在这个忙忙碌碌浮浮躁躁的时代,为一介小吃而不远百里似乎还是显得矫情!
我们一行是在酒足饭饱之后漫游安海的,陪同的是古镇的重要文人郑梦标先生。说他重要,是因为他是郑成功的嫡系后裔,正在负责主修郑成功家族的族谱,新华社和中新社都发了消息,也算是“验明正身”了。他先带我们看了古镇建于明末的“星塔之塔”——郑成功少年时读书处。红砖老塔显得古朴苍雄,称奇的是塔顶的砖缝间坚韧地生长着一株榕树,栉风沐雨三百载,像将军头盔上不朽的翎子!海风吹拂着高高在上的榕树,枚枚榕叶背衬棉白的云絮而倍显油光绿亮,忽悠间我感到“星塔之塔”有一双圆睁的大眼睛,正炯炯地地俯视着什么!新办的成功小学和子江中学竞相拥围的古塔,看得出古镇雄劲的兴教之风!
接着游览的自然是古镇更有名的的两大古迹——五里桥和龙山寺,桥与寺皆有诸多独一无二的说辞,连接着两处景点的是一条三里街。有这样的郑梦彪这样的地产文化名士当导游一路摇唇鼓舌,茅塞顿开的感觉比比皆是,一个安海就如此简洁而厚重地在你的心地落下了明晰的沙盘!有人看中了龙山寺门口密集的土笋冻摊点,可郑梦彪一个眼色就转领着我们去见识三里街上风味正宗地道的原装原配。
时值大年初三,风风火火的三里街百店千家写不尽古镇的兴隆繁华,紧紧随着梦彪穿行在熙熙攘攘的人潮里,生怕一不留神迷失在商街兴高采烈的的旋涡中。那位正宗的“土笋阿伯”忙碌地据守菜市场一偶,一个似乎是装文件的大型白铁箱里,居然藏匿着土笋冻的千军万马!只见梦彪兄与那土笋阿伯热乎了两句,就要请我们每人品尝一碗。我连忙拦阻,不仅仅是客气,更主要是方才在宴席上已吃得尽兴,胃口难有空间!但已经来不及了,看来只得客随主便!一行人很乡土很市井也很古朴很随和地蹲在了街边,前面是藏匿着土笋冻的白铁大箱,身后是人来人往的男女老幼,头上不时有瓜果青菜摇曳而过,鱼腥肉味时近时远,卤香炸香忽淡忽浓……,说是迟,那是快:看碗!只见晶亮坚挺的两颗,一条条横卧在冻球里的土笋清晰可辩,浇上蒜蓉,淋上黑醋,诱人而简约的一碗不容分说直抵嘴前!于是捏着一根小叉,就这么稀里胡噜地开吃了,顷刻间注意力就让土笋冻给揪到了唇里舌尖:一大陀入口,那甘爽适口的滋味饱满鲜美,痛快淋漓,特别是土笋条条溜过舌尖,委身齿间,嚼之清脆!这里的土笋是出自五里桥中亭港壮硕肥大的土笋王,熬汁用的水是安海镇西按村甘冽的古井水,祖上真传的手艺道道一丝不苟!难怪滋味如此丰美,令蹲在街边的我差点不想站起来!从不大想吃到吃了还想吃,美味的神奇点击着饱和的肚皮,刹那间封闭的胃袋竟城门洞开!
土笋冻不但滋味浓厚甘美,而且还有热凉兼具的健保疗病功效,民俗学家杨纪波先生在《星虫》一文所言“性温热,产妇也可以吃,且有滋补”,另一说源自“龙二少爷”的《土笋冻》,“性清凉,当喉咙疼痛时,吃了它立即止痛,胜似妙药。”两说看似矛盾,其实未必,或许兼而有之,或许因人而异,当为美食药理之辨证;尽管可能双双言过其实,但那恰恰是拜倒在土笋冻味美的石榴裙下情不自禁的讴歌!好东西好感觉啊,而好感觉往往就是发自体内的最妙的药!啊,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也养一方鱼米一方星虫,土笋冻啊土笋冻,你可是美食世界冷艳的女妖,生物链上扑朔迷离的精灵!想来“星塔之塔”的“星”与“星虫”的“星”似乎风马牛不相及,但在安海,那海,那塔,那人,那虫,冥冥间牵扯着的丝丝缕缕,闪闪烁烁,脉脉晶莹。试问,天下万物又有谁孤立得了呢?!
据说早年的厦门也盛产土笋冻,梧村、莲坂和埭头都是星虫们生生不息的老家,但填海围滩,筑堤造地,沧海桑田的变迁没收了星虫们繁衍的原野,而现代化的进程更使它们的生息地越发地狭窄了,我的心与星虫们一同收缩,我的脑海为明天的土笋冻而忧浪滔滔!眼下安海的官官民民正同心协力,风风火火地奋力把古镇打造成“美丽的滨海小城”。安海现代化的蓝图离不开乡镇工业强劲的崛起,也离不开五里桥和龙山寺丰厚的底蕴,然而更不能没有保养星虫的摇篮啊!月圆月缺,星虫们敏感的触须日日夜夜在潮起潮落中感受着大海屈辱的呼吸,育护一片蔚蓝色的海岸,其实是打造美丽滨海小城不可或缺的灵魂!任重而道远,为了可爱的星虫,更为了人类的自身……星塔之塔那双圆睁的大眼睛其实始终在炯炯审视着我们每一个大自然的子民!
2003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