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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 已至了酉时正。冬日昼短夜长,天空低垂, 黑幕降临。白日尚且热闹着的街市一片寂静,唯有店铺门口挂着的大红灯笼火光明亮。
马蹄踏过,寒风乍起,林砚被这一吹, 脑子突然清明了不少。为了显示自己的能耐和让皇上觉得望远镜的不易, 他将制作的技巧和工艺说得尤为艰难。现在林家一有事,他便速度做出来了,未免也太明显了些, 皇上会怎么想?
林砚打了个寒战,马速缓了下来。司徒岳趁势急追, 挡住了他的去路,抬手按住他的缰绳, “你别急, 就是你现在回江南又有什么用?”
林砚怔了好半晌, 才回过神来, 司徒岳莫非以为他是要去扬州?
“不说林大人,便是你母亲和弟妹身边也有父皇的暗卫,这还是你自己求来的。你总不会忘了吧?
白芷如今也跟了你这么久了, 她的本事你是知道的。父皇派去的人, 于她乃是同一批, 不仅身怀功夫, 还懂医术。非常人能及。甄家就是要动手, 也得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
你如今身负重任,父皇对你寄予多少希望,日夜盼着你把东西做出来。如今你若是因这点事就吵着要回南,父皇会怎么想?况且,你留京乃是圣旨!出京也是抗旨!”
司徒岳语气说得重,可声音却压得低,好似生怕别人听了去。林砚瞧着他额头上的细密汗点,还有些气喘,可见一路狂追过来马不停蹄。再思及他言语间的真切之意,心里忽然觉得很是惭愧。
司徒岳虽为皇子,可这些日子相处起来,是当真拿他当了朋友。可他……
林砚神色怔忡,没有应答。司徒岳以为他没听进去,更急了,将按住他的马直接换成了按住他的肩,就怕他又突然跑得没影了。
“林大人何等手段,单从漕帮之事便能看得出来。收拾一个漕帮他都能全身而退,游刃有余。而已经失去了漕帮的甄家,还会有多大能耐?想来你回京之时,林大人同你必定有过交代,莫要关心则乱!”
这话倒是让林砚回忆起来,扬州启程之时,林如海确实交代了他,让他在京里安分些,不许妄动。彼时他只当是寻常训诫,如今想来自有深意。
林砚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可到底心绪平稳了下来。他看着司徒岳,面有愧色,“殿下说的对!”
这么轻易就歇了心思,司徒岳反而懵了,很是不相信地瞪着林砚,“你说真的?”
“此中厉害我心里清楚,只是父亲在江南的打算瞒着我。我忽然听闻,失了心神,这才想岔了。这会儿冷静下来细想,父亲虽然担心我,却也相信我在京中能够做到最好。我为何却不信他?”
林砚拽过缰绳,立时让马儿掉了个头。徒留司徒岳一人站在街市中央,“你去哪儿?”
“贾府!殿下忘了,我都好些时日没回去了!”
司徒岳脸一跨,好似便秘一样。所以呢,你这风风火火地一出是闹哪样!
司徒岳有些赌气地说:“马车不要了?”
林砚已渐渐行远,唯有声音自前方传来,“殿下明儿让人送到贾府就好。”
司徒岳脸色更黑了。敢情,爷堂堂皇子,一介郡王,什么时候成了你跑腿的了!丫的!这世上敢指使本王的没几个,胆儿真够肥的!
然而林砚却毫无冒犯了皇子的自觉,已然优哉游哉回了荣国府。
今时今日的荣国府早与他进府有了天翻地覆的区别。
大房掌了家,各处人事自然也换了不少,便是门房就有了两个生面孔。府内气氛更是难以言表。贾母仿佛一下子老了好几岁,脸上皱纹更深了两分,头上的发丝也白了好些。
林砚突然有些不太好受,他虽对贾府没什么感情,可贾母这些日子以来待他却还是真心实意的。可惜,因着对书中人物的先入为主,他到底没法同等回报。
他蹲下身,握住贾母的手,“老太太,都是我不好。偏偏这时候有皇命在身,不在府里。没想到竟出了这么大的事。我走的时候,白芷还说表嫂挺好,也说二舅母的事不过是误会。却不料……”
林砚低下头,好似在难过。却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不过是有些感慨。此事他是绝不会相助的,更不必说这背后还有他的手笔。因此也唯有用“皇命”做幌子躲过去。
贾母倒没有为此怪他,甚至有那么点庆幸。林砚不在,白芷也不在。倒是将她的风险降低了一层。
“这如何能怪你,再大的事也大不过皇上去。如今你既回来了,可是皇上交代的事办好了?这年节上的,究竟是叫你做什么?”
林砚眼神微闪,直言道:“老太太,非是砚儿不想说,而是不能说。老太太也是经历过风浪的人,自是明白有些事情不知道比知道要好。”
贾母一怔,看了他半晌,心底越发狐疑。还是王熙凤出来打了圆场,“表弟回来了就好。既你回来了,倒是有一事要你帮忙。”
“表嫂请说。”
“表弟恐是不知道,自太太去了那日,大姐姐晕了过去,至今已有几日了,一直病着。太医大夫都请了,总不见好。
我想着这不论太医还是大夫,都是男人,恐不好仔细查看大姐姐的情况。你身边的丫头倒也是个会医的,又是女子,望闻问切自是更方便些。”
“我道是什么呢,这有什么帮忙不帮忙的。应该的。说起来,白芷应当比我早一步回来才是。”
他是被司徒岳从玻璃厂强拖硬拉出来的,他走了,白芷自然是会回贾府的。
王熙凤笑道:“是回来了。但她是你的人,总的你发了话。”
林砚一愣,明白了。这是没有他,请不动人。林砚笑着应了,转头回屋便去请白芷。可惜,白芷诊过脉后的答案却和太医没什么两样。
“大姑娘乃是心病,想来是突然经历这一场变故,承受不住丧母之痛,才会如此。待她自己想开了便好了。”
林砚微微颔首,心病倒是心病,可是不是因为丧母之痛可就难说了。
他的眼睛亮堂起来,看向荣庆堂方向,嘴角弯起。贾元春可真是个人物,往日倒是他小看了她。
自杀?谁说自杀便不能有鬼了?
王夫人怎地早不自杀,晚不自杀,偏偏在贾元春去牢房见过她之后自杀?
林砚鼻尖哼出一声冷笑,挥退白芷,提笔写起信来。对于江南之事,他既然已经知道了,林如海便也没了再瞒着他的必要。他总要知道仔细些,才好晓得自己在京里该如何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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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太太……太太……啊……”
贾元春惊坐起来,身上黏糊糊的都是汗,浑身都在抖。隔了好半晌,才渐渐找回了点神智。倒是抱琴冷静得多,娴熟得倒了火盆上一直温着的热水递过去,又去寻了帕子给贾元春擦汗,边擦眼泪便不自主掉了下来。
“大姑娘,太太已经去了,你还请节哀。一定要保重自己的身子。你还有老爷,还有老太太,还有宝二爷呢!便是太太在天有灵,也不愿意看到姑娘这样的。”
在天有灵?这四个字让贾元春没来由地打了个哆嗦,嗫嚅着不敢开口。
王氏不是死于她手,却也是因她而死。
到底是她的母亲,她心里能好受吗?
这几日,她整夜整夜睡不着,一闭上眼就能见到王氏。会想起小时候,王氏也曾抱着她哄。因她是老太太带大的,虽老太太待她一直疼爱有加,可王氏也还是怕她冷了饿了,尝让人送东西来。
是什么时候变了的?是从宝玉出生以后。也是她渐渐大了。老太太和王氏对她的教养忽然紧了起来。她们告诉她,她是要进宫的。她要做贵妃,要为家族争光,做兄弟的依靠。
然后,家里给她请了一个嬷嬷,紧接着便是没完没了的功课,没完没了的规矩。有时候走路,站姿都要练上一整天。
她受不了苦也闹过两回。王氏抱着她哭,却也只说她不懂事,和她说,熬过去了就好了。
唯有大哥贾珠为她说了不少话,可不论是老太太,还是王氏,都没听进去。
后来贾珠便只能私下同她说,让她不要急。她是女子,该是他们做兄弟的成为她的依靠,而是让她来成为他们的依靠。还说,等他高中了,有了出息,她便不用这么辛苦了。
可惜,贾珠死了。英年早逝。之后,家里对她入宫的心思便更坚定了,再无回转。也是从这一刻开始,她在家里听得最多的话便是,做贵妃,帮衬宝玉。
想到此,贾元春不免又想到王氏在牢里说的话。
“只唯有一样,你需得时刻记着,不论如何,宝玉总是你的亲弟弟。”
“我把宝玉交给你了!”
……
宝玉,宝玉,贾元春不由自嘲,她难道是为宝玉而生的吗?
她抬头看了看天色,“什么时辰了?”
“快子时了。”
贾元春眉头微微蹙起,“太晚了,让厨房重新做吃食太麻烦,恐又要闹出动静来。屋里可有什么糕点,且拿来我吃些,我有点饿了。”
抱琴一顿,满面惊喜,贾元春这几日都没怎么吃东西,这会儿竟主动要吃的,她哪能不喜。
“不麻烦,不麻烦!大姑娘放心,我早前让人做了粥食菜色,放在隔壁耳房温着呢,就是虑着姑娘醒了要吃。我这就去拿过来。”
贾元春点头,看着抱琴离去的背影,神色恍惚。
倒是个忠心的。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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