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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这一路走来,都是简陋的草棚,但这间草棚却似是这一排中最破烂的了。不但破旧而肮脏,且几乎什么东西都没有了,四面的墙壁除一面有几块薄板以外,另外三面都只是用几根旧木头做支架,中间以稻草为壁,空空荡荡的随便哪一处都能让人穿墙而过。
那妇人便跪伏在那几块薄板围成的挡风之处,背对着门,半抱着一个两三岁的幼儿,拿着一爿瓜瓢,自己先饮了一口水,又细心地哺给那幼儿。
她衣衫破旧,举手之间袖子落下,手臂上的伤痕更是触目惊心。
向寿上前一步,哽咽地叫道:“阿姊———”
那妇人忽然僵住,好一会儿,才僵硬地将头一寸寸地转过来,向寿只觉得她颈上的关节都似咯咯作响。
那妇人惊骇地转过头来,看到向寿的模样,却涌现出极为复杂的神情来。初时是惊喜和激动,甚至要放下手中的小儿转身起来,突然间似想到了什么极为可怖的事情,又吓得退缩了一下,抱紧了手中的小儿,膝行退缩到墙角去,害怕地道:“不———你是何人?我并不认识你,你快离了我这里去,我什么人都不是,我什么都不知道———”
向寿一心想寻到阿姊,不承想对方居然如此拒绝相认,一下子竟怔住了,泪水夺眶而出,跪下道:“阿姊,你不认得我了吗?我是阿寿,你进宫的时候,我才四五岁。我如今长大了,来寻你了,来保护你了。阿姊,阿爷阿娘都不在了,我只有你了,你不要不认我,你不认我,我就只有孤零零一个人了……”
向寿伏地痛哭,那妇人本已经洗净了脸,此刻也不禁再度泪流满面。她看着向寿,似有千言万语,却是说不出口,好一会儿才掩面泣道:“你快离了我这里去吧,我是个不祥之人,休教我将灾祸牵累了你去。快走,快走,若是被人看到,就不得了了……”
向寿猛地抬头,怒道:“是谁?是谁在害你?阿姊,你告诉我,我找他去……”
那妇人哽咽着挥手道:“你走吧,我不认得你,你也不认得我。你好好地活下去,活下去,休要再来见我……”
莒弓站在门外,听着里头两人的对话,向寿只是哭求,那妇人只是拒绝承认,便知再僵持下去只怕是无用,便看了偃婆一眼,示意她进去。
偃婆会意,便上前一步,掀了草帘子进去道:“向媵人,你就算不认向小哥,难道连公主月与公子戎也不顾了吗?”
那妇人顿时怔住了,忽然跳了起来,也不知道她哪里来的力气,抱住了小儿却疾步上前,将向寿保护性地挡在自己身后,警惕地问道:“你是何人?你来此做甚?”
偃婆一怔,道:“向媵人,你不识得我了?我是偃婆。”
那妇人仔细看了看她,方才掀帘进来时竟是逆光,不辨面貌,如今瞧得仔细了,才认出来。那股劲儿一松,只觉得脚一软,跌坐在地,手中却是紧紧抱住了小儿,待要说话,却是一口气哽在喉头,她面露痛苦之色,手抚着胸口,喘气不已。
向寿大急道:“阿姊,你怎么了?”
偃婆却是年老积事之人,忙上前一边轻轻拍打着那妇人的后背,一边对向寿道:“向小哥,快取水来。”
向寿连忙将方才那爿水瓢取来,偃婆接过,喂那妇人喝了两口,那妇人这才喘过气来,一只手已经紧紧抓住了偃婆,嘶声道:“公主与公子怎么了?他们怎么了?”
偃婆叹息道:“向媵人,你终于肯认我们了?”
那妇人两行泪水流下,哽咽道:“是。”
向寿握住了向氏的手,只叫得一声:“阿姊———”就再也说不出话来了,只是放声大哭。
向氏却急切地拉住偃婆,道:“月怎么样了?戎怎么样了?夫人,夫人她还好吧?”
偃婆叹息道:“夫人尚好,公主、公子均好。向媵人,你如何会沦落至此?”
向氏却没有回答,只惊疑地问道:“既然她们均好,那你们何以到此……”
偃婆道:“是公主……”
向氏已是打断了她的话,急问道:“公主怎么了?”
偃婆叹道:“公主知道了您的下落,她想见您。”
向氏心中一痛,道:“她,她如何会知道……”想到自己仓皇离宫之时,无数遍地回头想再看一看自己的儿女,却是连最后一面也未曾见着。这些年来多少次睡梦中惊醒,泪湿枕边,此刻再次听到儿女们的消息,心中大恸,眼前似乎看到了倔强的长女、懵懂的幼子,只想将他们拥入怀中,好好地痛哭一场。
然而抬头时脸上却是充满了无奈和惊惧,道:“罢了,我如今这样,如何还能见他们?愿他们一切都安好,也就是了。”
偃婆见她已经是如同惊弓之鸟,便不敢再说下去,转头看到她怀中的幼儿,连忙伸手抚了一下那幼儿的额头,惊呼道:“这孺子怎么了?”
向氏垂泪道:“发烧好几天了,我好不容易借了些钱想给我儿请个医者,谁知道……”
向氏把孩子放回席上,盖好被子,低头拭泪。
向寿气愤地道:“阿姊,你如何会嫁这等人?又如何不来寻我们,让我们为你做主?”
向氏嘴边一丝苦笑,轻抚了抚向寿的头,却没有说什么。
偃婆却已经是猜到了,道:“媵人,可是有人故意安排将您嫁与此人……”说到这里也不禁冷笑道,“是了,当日先王驾崩,宫中便说要将旧宫人配与无妻士卒,我们也说那一位何曾这般好心过,原来竟是冲着您来的……”
向氏掩面转头,陈年的隐痛又被勾起,她哽咽道:“你别说了,这总是我的命,总是我自己的命不好,才会招惹得……”
她想起那天崩地裂的一日,那无端飞来横祸的一日,她甚至连事情如何发生也不知道,便被拖出了宫闱,关在了一间囚室中,过了一天,便被押上牛车。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便被扔在这间简陋的棚屋之中,然后就是那个可怕的男人……
那一夜的惊恐和绝望,至今仍让她感觉到心胆俱裂的痛楚。
她虽然出身微末之族,自幼与莒姬为伴,事事恭谨退让,但毕竟莒姬为人强势,她也颇得照拂。楚兵灭莒之前,莒国已知势不可敌,早早议好归降。她一深宫之女,自莒宫到楚宫,也不曾真正直面过残忍血腥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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