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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都 春花 (第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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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重子发现老枫树干上的紫花地丁开了花。

“啊,今年又开花了。”千重子感受到春光的明媚。

在城里狭窄的院落里,这棵枫树可算是大树了。树干比千重子的腰围还粗。当然,它那粗老的树皮、长满青苔的树干,怎能比得上千重子娇嫩的身躯……

枫树的树干在千重子腰间一般高的地方,稍向右倾;在比千重子的头部还高的地方,向右倾斜得更厉害了。枝丫从倾斜的地方伸展开去,占据了整个庭院。它那长长的枝梢,也许是负荷太重,有点下垂了。

在树干弯曲的下方,有两个小洞,紫花地丁就分别寄生在那儿,并且每到春天就开花。打千重子懂事的时候起,那树上就有两株紫花地丁了。

上边那株和下边这株相距约莫一尺。妙龄的千重子不免想道:“上边和下边的紫花地丁彼此会不会相见,会不会相识呢?”她所想的紫花地丁“相见”和“相识”是什么意思呢?

紫花地丁每到春天就开花,一般开三朵,最多五朵。尽管如此,每年春天它都要在树上这个小洞里抽芽开花。千重子时而在廊道上眺望,时而在树根旁仰视,不时被树上那株紫花地丁的生命打动,或者勾起孤单的伤感情绪。

“在这种地方寄生,并且活下去……”

来店铺的客人们虽很欣赏枫树的奇姿雄态,却很少有人注意树上还开着紫花地丁。那长着老树瘤子的粗干,直到高处都长满了青苔,更增添了它的威武和雅致。而寄生在上面的小小的紫花地丁,自然就不显眼了。

但是,蝴蝶却认识它。当千重子发现紫花地丁开花时,在院子里低低飞舞的成群小白蝴蝶,从枫树干飞到了紫花地丁附近。枫树正抽出微红的小嫩芽,蝶群在那上面翩翩飘舞,白色点点,衬得实在美极了。两株紫花地丁的叶子和花朵,都在枫树树干新长的青苔上,投下了隐隐的影子。

这是浮云朵朵、风和日丽的一天。

千重子坐在走廊上,望着枫树干上的紫花地丁,直到白蝶群飘去。她真想对花儿悄悄说上一句:“今年也在这种地方开出了花,多美丽啊。”

在紫花地丁的下面、枫树的根旁,竖着一个古色古香的灯笼。记得有一回,千重子的父亲告诉她,灯笼脚上雕刻的立像是基督。

“那不是马利亚吗?”当时千重子问道,“有一个很像北野天神的大像呀。”

“这是基督。”父亲干脆地说,“没抱婴儿嘛。”

“哦,真的呢……”千重子点了点头,接着又问,“我们的祖先里有基督教徒吗?”

“没有。这灯笼大概是花匠或石匠拿来安放在这里的,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

这个雕有基督像的灯笼,可能是当年禁止基督教的时候制造的。由于石头的质量粗糙、不坚实,浮雕像又经过几百年风吹雨打,只有头部、身体和脚的形状依稀可辨。可能原来就是一尊简单的雕像吧。雕像的袖子很长,几乎拖到衣服的下摆,好像是合着掌,只有胳膊周围显得比较粗。形象模煳不清。然而,看上去与佛像或地藏菩萨像完全不同。

这尊基督雕像的灯笼,不知道是从前的信仰象征呢,还是旧时异国的装饰,如今只因古老,才被安置在千重子家庭院里那棵老枫树根旁。每逢客人看到它,父亲就说:“这是基督像。”不过,来谈生意的客人中,很少有人注意到大枫树下还有这么个古老的灯笼。人们纵然注意到了,也会觉得在院子里摆设一两个石灯笼是很自然的,不去理睬它。

千重子把凝望着树上紫花地丁的目光移到下方,直勾勾地盯着基督像。她虽然没有念过教会学校,但喜欢英语,常常进出教堂,也读读《圣经》新约和旧约。可是要给这个古老的灯笼献把花束,或点根蜡烛,她就觉得不合适。因为灯笼上哪儿也没有雕上十字架。

基督像上的紫花地丁,倒是令人感到很像马利亚的心。千重子又把视线从灯笼移到紫花地丁上——忽然,她想起了饲养在古丹波壶里的金钟儿。

千重子开始饲养金钟儿,约莫在四五年前,是在她发现老枫树上寄生的紫花地丁很久以后的事。当时她在高中同学的起居室里,听见金钟儿鸣叫不停,便要了几只回家饲养。

“在壶里太可怜啦。”千重子说。可是同学却回答说:总比养在笼子里让它白白死去好。据说有的寺庙养了很多,出卖虫卵。可见还有不少爱好者呢。

千重子饲养的金钟儿,现在增加了很多,已经发展到两个古丹波壶了。每年照例从七月一日左右开始孵出幼虫,约莫在八月中旬就会鸣叫。

但是,它们是在又窄又暗的壶里出生、鸣叫、产卵,然后死去。尽管如此,它们还能传宗接代地生存下去。这比起养在笼中只能活短暂的一代就绝种,不是好得多吗?这是不折不扣地在壶中度过的一生。可谓壶中别有天地啊!

千重子也知道,从前中国有个故事,叫作“壶中别有天地”。说的是壶中有琼楼玉宇,到处是美酒和山珍。壶中也就是脱离凡界的另一个世界的仙境。这是许多仙人传说中的一个故事。

当然,金钟儿并非厌弃世俗才进壶里的。纵然在壶里,恐怕它也不会知道是在其中。并且传宗接代地生存下去。

最使千重子感到吃惊的是,倘使不经常把别处的雄金钟儿放进壶里,只让同一个壶里的金钟儿自行繁殖,那么新生的幼虫就会变得瘦小体弱。那是反复近亲交配的缘故。为了避免这种情况,金钟儿爱好者都有交换雄金钟儿的习惯。

如今是春天,虽不是金钟儿鸣叫的秋天,而且在枫树树干的洞里,今年也开了紫花地丁,千重子想起壶中的金钟儿,并不是没有缘由的。

金钟儿是千重子放进壶里的,可是紫花地丁是怎样到如此狭窄的小天地来的呢?今年紫花地丁开花了,金钟儿想必也会出生、鸣叫的。

“这就是生命的自然规律吗?”

千重子把春风吹乱了的头发撩在一只耳朵边上,面向着紫花地丁和金钟儿寻思对比。

“那么,自己呢……”

在这自然界万物充满生机的春日里,千重子一个人观赏着这株小小的紫花地丁。

店铺那边传来准备开午饭的声响。

千重子要去梳妆打扮,因为约好去赏花的时间快到了。

原来是昨天水木真一给千重子来电话,邀她去平安神宫观赏樱花。据说真一的朋友——一个学生,在神宫入口担任半个月的检票工作,他告诉真一,现时樱花正盛开。

“是我叫他留心观察的,再没有比这个消息更确切的啦。”真一说着,浅浅一笑,笑得那样迷人。

“他会留意我们吗?”千重子问。

“他是个看门人,谁都得经过这道关卡才能进去呀。”真一又笑了几声,“不过,如果你不愿意这样,咱们就分别进去,在院里的樱花树下相会好了。好在那些花,即便是独自一个人,也是百看不厌。”

“那么,你就一个人去看好啰。”

“好是好,不过万一今晚来一场大雨,花全凋谢了,我可就不管了。”

“我就看落花的景致呗。”

“被雨打落的花都脏透了,还会有落花的景致吗?所谓落花……”

“真坏呀!”

“谁……”

千重子挑了一件不太显眼的和服穿上,出门去了。

平安神宫的“时代节”也是有名的。这座神官是为了纪念距今一千多年以前在京都建都的桓武天皇,于明治二十八年(一*五年)营建的。神殿的历史不算太长。不过,据说神门和外殿是仿当年平安京的应天门和太极殿建造的。它右有橘木,左有樱树。昭和十三年还把迁都东京之前的孝明天皇的座像一并供奉在这里。很多人就在此地举行神前婚礼。

更令人神往的是装饰着神苑的一簇簇红色垂樱。如今的确称得上除了这儿的花朵,再没有什么可以代表京都之春的了。

千重子一走进神苑入口,一片盛开的红色垂樱便映入眼帘,仿佛连心里也开满了花似的。“啊!今年又赶上京都之春了。”她赞叹了一声,就一直伫立在那儿观赏。

但是,真一在哪里等着呢?或是还没有来?千重子打算找到了真一,再去赏花。她从花木丛中走了出来。

真一躺在这些垂樱下的草坪上。他双手交抱着放在后脑勺下面,闭上了眼睛。

千重子没想到真一会躺在那儿。实在讨厌。在等候年轻的姑娘,却居然这样躺着。与其说他太不懂礼貌,使自己受到了侮辱,不如说自己讨厌真一那副睡相。在千重子的生活环境里,她看不惯男人躺倒的姿态。

也许真一常在大学校园的草坪上与同学曲肱为枕,仰脸躺着谈笑惯了,现在这样躺着不过是平日的姿态罢了。

再说,真一身旁有四五个老太婆,她们一边打开多层方木盒,一边闲聊天。也许真一是对这些老太婆感到亲切,起先是挨着她们坐,后来才躺下的吧。

这么一想,千重子不由得要发笑,可自己的脸反倒飞起了一片红晕。她只是站着,没把真一叫醒。而且还想离开真一……千重子的确从未见过男人的睡姿。

真一穿着整洁的学生服,头发也理得整整齐齐的。合上睫毛,活像个少年。然而,千重子没有正面瞅他一眼。

“千重子!”真一喊了一声,站起来。千重子忽然不高兴了。

“在这种地方睡觉,不难为情吗?过路人都瞅着哪。”

“我没睡着,你一来我就知道。”

“真坏!”

“我不叫你,你打算怎么办?”

“看到我来才装睡的吧?”

“想到有这样一个幸福的姑娘走来,我就不由得有点哀伤。头也有点痛……”

“我?我幸福?”

“……”

“你头痛?”

“不,已经好了。”

“脸色不怎么好嘛。”

“不,已经没什么了。”

“真像一把宝刀呀!”

真一偶尔听别人说过他的脸像一把宝刀,可是从千重子嘴里听到,这还是头一次。

真一被人这么形容的时候,心里洋溢着一股激情。

“这把宝刀是不伤人的。何况又是在樱花树下呢。”真一说着,笑了起来。

千重子爬上斜坡,向回廊的入口处折回去。真一也离开草坪,跟着走过去。

“真想把所有的花都看遍呀。”千重子说。

他们一来到西边回廊的入口处,映入眼帘的便是红色垂樱,马上使人感觉到春天的景色。这才是真正的春天!连低垂的细长枝梢上,都成簇成簇地开满了红色八重樱。像这样的花丛,与其说是花儿开在树上,不如说是花儿铺满了枝头。

“这一带的花儿,我最喜欢这种啦。”

千重子说着,把真一引到回廊另一个拐弯的地方。那里有一棵樱树,枝丫凌空伸张着。真一也站在旁边,望着那棵樱树。

“仔细一看,它确实是女性化呀。”真一说,“不论是垂下的细枝,还是花儿,都使人感到十分温柔和丰盈……”

而且八重樱的红花仿佛还稍带点紫色。

“我过去从没想到樱花竟然会这般女性化,无论是它的色彩风韵,还是它的娇媚润泽。”真一又说。

他们两人离开这棵樱树,向池子那边走去。马路边上有张折凳,上面铺着绯红色毡子。游客坐在上面品茶。

“千重子!千重子!”有人在喊。

身穿长袖衣服的真砂子,从坐落在微暗的树丛中的澄心亭茶室走下来。

“千重子,我想请你帮个忙。我累了,刚才帮师傅伺候茶席来着。”

“我这身装束,顶多只能帮忙洗洗茶具。”千重子说。

“没关系,洗洗茶具也……真的,来不来嘛。”

“我还有朋友呢……”

真砂子这才发现真一,便咬着千重子的耳朵轻声地问:

“是未婚夫?”

千重子轻轻地摇了摇头。

“是好朋友?”

千重子还是摇摇头。

真一转过身子,走开了。

“喏,一起进茶室喝喝茶不好吗……现在位子正空着呢。”真砂子劝道。

千重子婉谢了,她追上真一,说:

“我那位茶道朋友长得标致吧?”

“当然标致。”

“哎呀,人家会听见的啊。”

千重子向站在那儿目送他们的真砂子行了个注目礼,以示告别。

穿过茶室下面的小道,就是水池。池畔的菖蒲叶悠悠嫩绿,挺拔多姿。睡莲的叶子也漂浮在水面上。

这个池子周围,栽有樱树。

千重子和真一绕过池子,踏上一条昏暗的林荫小道。嫩叶的清香和湿土的芬芳扑鼻而来。那条林荫小道很短。眼前展现一座明亮的庭园,这里的水池比方才的水池还大。池边的红色垂樱倒映在水中,凄美无比。外国游客把樱树摄入了镜头。

然而,水池对岸的树丛中,马醉木也腼腆地开着白花。千重子想起奈良来了。那里有许多松树,虽未成材,却也千姿百态。倘使没有樱花,那劲松的翠绿倒也引人人胜。不,就是现在,松木的蓊郁青翠和池子的悠悠绿水,也能把垂樱的簇簇红花,衬得更加鲜艳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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