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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远秋包着一个蓝头巾,臂弯里挎了一篮鸡蛋,走向瑞川县城门的时候,远远就看到那里增加了不少巡查的自卫队员。按照原计划,她和老仲一起进城,但是柏治林说两个人目标太大,为了安全起见,她先走,老仲随后再去。出发前,老仲一再提醒,曹子轩认识她,没准她的画像已经贴在了城门上,让她千万小心。
舒远秋走到了城门跟前,果然看到了墙上贴满了被通缉者的画像。那么多,她没顾上也不打算一个个仔细看,她径自走向了城门口。
“站住!”门口的自卫队员拦住了她,“干什么的?”
“走亲戚。”舒远秋不动声色。
“哪里的亲戚?”自卫队员不肯放过,一边继续盘问,一边揭开她臂弯里的篮子,“篮子里是什么?”
“鸡蛋,给我亲戚——甘乾义甘参议带点土鸡蛋,老总要是爱吃,就拿几个。”舒远秋这样说着,却让开身子,不让他在篮子里乱翻。
“哦,甘参议?”自卫队员显然觉出了这人的份量,就挥手向城门内不远处招手,“孔班长,你来一下。”
一个英俊威武的年轻士兵走了过来,他端详着舒远秋,问:“什么事?”
“报告孔班长,这女人自称甘参议的亲戚,你看怎么办?”
孔班长盯着她瞅了瞅了,突然热情地说:“哦,这不是刘婶吗?最近还好吗?有一段时间不来了,上次在甘参议家见过面后,也有些日子了。我和林琬儿是同学,林琬儿最近也老念叨你呢。”
“是吗?你看,我这不是来了吗?”舒远秋也拿出了一副老熟人好久不见的神情,“小孔越长越心疼了。”
两个人互相寒喧着就走进了城门。孔班长一直把她送到了甘乾义门口,然后告辞离去。
走进门,舒远秋取掉头上的蓝头巾,甘乾义就说:“是你?你果然是……”舒远秋很奇怪,说你认识我。甘乾义关好门,让舒远秋坐下来,“说认识也不认识,说不认识吧又见过面。那年你被警察队抓住,我当时是财政局长。我的姑爷,哦,就是那个双庙的林中秋为赎你出狱,专门来找过我,遗憾的是当时我确实人微言轻,无能为力,不过后来提审你我就留意了你。没想到时隔多年,我们还能见面……”
甘乾义提起了林中秋,这让舒远秋心中闪过了一个念头,她想他们要胜利了,林中秋会怎么样,自己又能为他做些什么。
“事实上,当时我确实不是共产党,只不过是个‘红匪’家属罢了……”舒远秋尽量掩饰着她的走神。
“不是共产党肯定给共产党办过事,就像今天我一样,现在——”
甘乾义话未说完,里屋的门帘一挑,一个女人走出来,风一样旋到了八仙桌前,“唉呀!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姐姐呀!怎么来了也不打个招呼呢?”舒远秋站起来,却发现她并不认识这女人。
她疑惑地瞅着对方。
这女人忽然把脸一变,连细细的眉毛都竖立了起来,“哼!不要脸的骚货!你咋有脸上我的门?不是你勾走了林中秋的魂,他咋能把我赶出家门,你今天来是看我的稀酸劲吗?你这个骚货……”
“甘甜甜,你给我住口!”甘乾义勃然大怒,“你给我滚出去,这里有你说的什么?”
“有我说的什么?爹,你不知道……”
这时候,门被敲响了。甘乾义过去打开门,原来是老仲。舒远秋奇怪他怎么来得这么快,不过她很快就明白了他肯定是尾随着她一路来的,他是怕她遇到危险,他对她好,她都懂。
来了一个陌生人,甘甜甜就收敛了许多。甘乾义连推带搡地将她掀出了门外,“我们有正经事,你在这儿胡闹什么?出去!有什么话等我闲了再说!……”然后转向老仲和舒远秋,讪讪地笑道,“实在不好意思,二位不要见笑,我女儿在婆家受了点委屈,在这里乱撒气呢?舒支委大人不记小人过,千万别生气。”
舒远秋连连摇头,“不要紧,不要紧,正好老仲也进来了,我们赶紧谈正事吧。”
老仲说:“上级对县里的解放做了具体安排,一要学陕西朝邑,用本县武装,解放本县。县游击小组力量较强,敌自卫队里中队长一半以上是地下党员,班长和战士中也有,只要组织、领导有力,完全能够担负解放本县的任务。二要保护好敌政府机关的公文档案、电台、物资,主要由郭老伯负责,拉处协助。三要准备粮草,组织担架队做好迎接解放大军的工作。”
舒远秋接着说:“按照上级的精神,我们要进行具体的部署和严密的组织,再就是敌县长郑子文已将家属送走,叛徒曹子轩也不知去向。根据工委的意见,在解放大军未到之前,一定要想尽一切办法把敌政府控制住,决不能让郑子文跑掉。你对他们内部的情况熟悉,我们想和你好好合计合计,怎么才能抓住郑子文,并做到万无一失,想听听你的意见。”
甘乾义想了想,说:“如果现在要动手,完全就可以活捉他,只要城内的游击队和争取过来的自卫队员里应外合估计就能办到,只是自卫队和警察中还有相当一部分不可靠分子,从最坏处想,如果发生冲突,会给城内群众的生命财产造成危害,另外解放大军一时赶不到,如果把郑子文抓起来,全县局势不好控制,一旦走露消息,国民党的骑兵部队几小时就能开到瑞川县城,靠现有的武装根本无法应付。”
“这么说,只有把郑子文引出瑞川县城然后再活捉才把稳?”舒远秋插话道。
甘乾义说:“对,抓住他带到北塬一带等待大军,即使发生意外变化,还可以撤进深山,保存力量,这才是万全之策。”
“还是甘老伯考虑周到。”舒远秋连连点头,“我看这样吧……”
话未说完,甘甜甜又慌慌张张地闯了进来。舒远秋又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甘甜甜一看他们三个一脸严肃,就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附在甘乾义耳边说了一句什么。甘乾义的脸色就变得难看起来。他的屁股离开了椅子,在地上踱起了方步。
舒远秋忙问:“出了什么事吗?”甘乾义就让甘甜甜到里屋去,然后对他们两人说:“老朽的外孙女林琬儿不见了,据自卫队的人说,九班的孔班长脱了军服,带着林琬儿逃走了。唉,我早发现林琬儿这娃心事重重,寡言少语的,没想到她会跟人私奔。而且摸不透孔班长是不是还有其它什么目的。他可是我一手安插进来的,自卫队起义,原来还打算要靠他的,另外,九班被我们争取过来的人已秘密地撒在各个路口缉拿曹子轩,他这一跑……”
舒远秋一听想起了在城门口碰到的那个小伙子,她对甘乾义说:“孔班长不会有事,我来的时候还是他掩护我进城的,我看得出他是知道我的身份的。有时候儿女私情也会左右一个人的思想和行为,我们也是从年轻的时候过来的,毕竟太年轻嘛。我看这样吧,咱们马上派人分头去找……”
老仲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他对甘乾义说的话马上应证了舒远秋的估计,“我想也是,在城门口,那小伙子我也看到了,就冲他帮助疏云来看,他不会有事的。我们这就去找他。”
河水弯弯,长路弯弯。
清澈的瑞河水倒映着两个奔跑的人儿,他们像两只逃脱藩篱的黄莺飞到了安静的森林里,自由舒展的同时又带着惊悸和慌乱。黄昏的时候,他们已经跑到了双庙附近的河滩上。
他们脚步紊乱,气喘吁吁。十八岁的孔军一屁股坐在了河滩上,双手抱住一个被太阳晒了一天的光滑的大青石,说:“琬儿,到你家门口了,不进去看一看你爹吗?”林琬儿靠着他坐下来,揉着酸痛的脚腕子,“我不去,去了咋说呢?要是你敢去我就去!”
“真的吗?”孔军捏住了林琬儿的小鼻子,“我现在就陪你去。我要当作林家堡大财主的面,宣告,您尊贵的女儿归我了。哎,你说,你爹他不会杀了我吧?”
“那倒不一定。”林琬儿得意洋洋地说,“到时候你求饶了,我可不管你。”
“那我就不敢去了。”
两个人躺在温热的沙滩上。有一句没一句地拉话:“还记得那时候我们在双庙上学的情景吗?那时候,你扎着两个小辫子,走起路来甩来甩去的。你很少说话,我甚至认为你是个哑巴女子……”
“你呢,我根本就没有注意你。说句实在话,只是在对付梁校长的运动中,我才知道你的,我觉得你挺了不起的。”
“没想到,很有意思的校园生活那么短暂,这么快地就结束了,有些东西后来想起来才觉得美。就像你一样,离开你,老能想起你。”
“我也是,特别是母亲和父亲闹翻以后,我觉得家里的每一个人都看我不顺眼。我到瑞川县城我外爷这里后,母亲的脾气总是不好,外爷呢,经管我弟弟都顾不过来,哪有心思管我呢?我很烦闷,你知道吗?我没想到会碰见你。见到你我也不知为什么,心里面总是很快乐,你走了,我又觉得像少了什么,什么事都不想干……”
“琬儿,实话对你说,我到自卫队,甚至当班长都是你外爷一手促成的,而且很快我还要策反自卫队起义,带领大伙投降解放军。对了,上午在城门口,我看见那个被通缉的女共产党员了,他是来找你外爷的,我还护送了她一路,我知道她进城是来帮助我们举事的。我这一走,他们肯定会担心,他们一定会认为我变了卦,跑了去向郑县长告密了。”
“孔军,我很害怕。我要你带我离开这个地方,打仗是要死人的,万一你……那我该怎么办呐……”
青蛙的欢叫声随着夜幕的降临而更加响亮起来,满天璀灿的星星把皎洁的光芒洒向了整个河滩。潺潺的流水声给这个平淡无奇的夜晚添了一些幽邃、迷离和深情。孔军早已将弱小的林琬儿紧紧地搂在了自己滚烫的胸怀里,在“举事”与“爱人”之间他毫不迟疑地选择了后者。他觉得这让他充实和快乐,也让他的激情得以充分的挥洒。选择一个自己深爱的人比选择一桩残酷甚至流血的战事更有意义,而且他觉得他有义务给林琬儿一个幸福、安全的角落,哪怕这角落小到他的一个掌心、一副并不宽阔的胸怀,但这是他快乐的根源。这是他此时此刻怀抱着林琬儿的想法。
自卫队九班的营房正好在甘乾义参议家的附近,孔军常到甘乾义家来。他清楚记得第一次,他到郭家去时,只有林琬儿一个人,他说他找甘参议。林琬儿说坐,他不在。孔军就坐下来,说我等一会儿。两个人干干坐了一回儿,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了些学校里的事,说着说着两个人就情绪激动起来,林琬儿说你当时带领大家罢课,我为你把巴掌都拍红了。孔军的眼里掠过一些特别的东西,说我也没想到我会成功。林琬儿说你在教室的黑板上把“恶贯满盈”的“盈”字写错了,我还替你在旁边做了纠正。孔军摇头说不可能吧,我写成什么了。林琬儿在桌上到处找笔,没有找到。孔军把手伸出来,说,写手上吧。林琬儿左手拉住了孔军的手指头,用右手食指在他的手心上一边写一边说,是这样的。
忽然,孔军一翻手腕子将林琬儿的手捏住了,“我看不来,是咋样的?”林琬儿发现孔军的眼睛变得很可怕,她呼吸就有些不畅,试图往后挣扎一下自己的手,孔军却牢牢地拉住,并把它放在了自己的脸上。林琬儿感到他的脸火辣辣地烫。孔军突然一把将她拉扯过来,抱住了她浑身颤抖的身体……想到这儿,孔军把头拱在林琬儿的胸脯上,冲动地拱动着。林琬儿单薄的衫子被孔军掀起来,蒙住了林琬儿的头,星光把它的清辉肆无忌惮地洒在了一双洁白美丽的小山丘上……“啊呀!”孔军惊呼了一声。
林琬儿的嘴里连连说着,“不,我不……”孔军已像一个疯子一样把一对含苞欲放的花儿揉作了一团……月光无言,河水默然。林琬儿的脊背上被石头挤压地青一块、红一块。它像是木然了,又像是疼极了,任凭一张充满神性和福祉的手掌无休止地抚摸着。林琬儿的眼睛一直没有睁开。很久很久了,她才说了一句:看见那座山了吗?那是五龙山!那山头上的星星是最大最亮的,我们在那颗星星下搭一个棚子,生一堆娃娃……天快亮的时候,他们牵着手,就那么走一会儿,搂住亲一会儿,走走停停,走走亲亲,连麻雀都眼馋地停在老树上目不转睛了。到了五龙山的便道口,两个人抬头望见耸起的危峰上烟云如绘,异石突兀。目光所及便道的拐弯处,有一座红砖青瓦的建筑半掩半露。他们紧走了几步,看到了壁上凿有一洞,外面搭有门庭,其上曰:药王洞。洞口有一石碑,上面密密麻麻地凿满了字:峡口,距县西四十里,神禹疏凿故迹也。两岸峻峭,群峰□□,瑞水自南北二源合流出此,雪浪喷涌。五龙山,居峡口之阴,相传为唐时御戎故垒。明成化年间宗室韩藩西德王朱偕静于之建祠,谓之“药王洞”。
“这是上天让我们在此歇息的。”孔军拉着林琬儿进了洞,“美美地睡一觉,天黑了我们闯过峡口去亭口,投奔我舅舅。”
洞里面黑乎乎地。塑着一尊什么石像他俩根本无心去看。林琬儿有些害怕,她紧紧地攥住了孔军的手。孔军找了个地方两个人靠着石龛坐下来。孔军喘了一口气说,“峡口是我们自卫队九班的人把守,他们发现我带着你很快会报告你外爷的,等天黑了,我们想办法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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