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来读

第二十六章 (第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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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近薄暮之后,林家堡氤氲在淡淡的炊烟里。那棵被喻为“千年神柏”的老柏树伸展着它那盘曲的丫枝和枝头的簇叶,冷眼旁观着林家堡的一切。

林中秋站在那里很久了,他觉得他像做了一个长梦,他的心境竟然又回到了二十年前。他记得那一天就是在这棵大树下,他把羊群收拢了在树荫下乘凉,老爷舒畅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的面前。他抬头去望他,耀眼的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他听到舒畅说:“碎娃,这天太毒了,麦子都烤死了,我养不起人,也养不起羊,我要把羊杀了求雨,你自己到别处寻口饭吃吧。”那天,他就在这棵树下睡了一晚上,他对树说:“树神啊树神!你把我也变成羊,让舒畅杀了求雨吧……”

林中秋的眼睛湿润了。这么多年了,今天林家堡还是养不起人、养不起羊,佃户逃亡,土地荒芜,牲口也是杀的杀,卖的卖。他希望再有一场地震,让一切重新再来,哪怕让他再变成流浪儿,变成放羊娃!

“老兄弟,人不如树啊!”有人冲着林中秋喊,他回头去看,前面走来了舒达江。舒达江双鬓染了白霜,走起路来腿有点瘸,“千年神柏,阅尽人间沧桑,看透人间沉浮。舒达海硬要说这地儿是舒家的,问问这棵树吧,千年以来,有多少家族在这里上演人间的故事,你能说清这地是属于谁的呢?得得失失,失失得得,人人都想把明知道抓不住的现实世界拼命抓住。岂不知人间的福报是有穷尽的,每个人的荣光都是一下子,世间的福德再多,也不过是弹指之间的空花就过去了……”

林中秋大为惭愧,说:“我不该有非份之心,夺人之爱,以致招来四面楚歌,杀身之祸!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啊!”舒达江摇摇头,叹息道:“也怪家父故弄玄虚,你猜舒达海他们那日在你家挖到了什么?”林中秋摇头不知。舒达江说,“想来难以置信,一个大缸,只装了一串镶嵌着珠子的‘钿子’和一方丝帕,我很奇怪,因为只有我知道清廷只有格格的头上才戴这东西,父亲究竟要告诉我们什么呢?作为步军统领的公子,父亲能珍藏一个皇室格格的东西,这里面肯定有一段故事,但作为晚辈,不好对他老人家猜测什么?且看作是个人收藏吧。”林中秋听罢感慨良多。

“我不是来给你说这些的,后日舒达海的唯一儿子狗娃赎身,要宴请众朋,我想请你去坐席,一来和舒达海和解,二来舒林两家又结了亲。不管你承认与否,舒家的三闺女总是你大鸣大放、明媒正娶的媳妇呀。”舒达江拉住了林中秋的手,言辞恳切。林中秋说:“冤家宜解不宜结,近几日我要重修侧门和围墙,清洗石柱,还要请阴阳‘镇宅’,恐怕没有时间,如果脱不开身,我让连文和燕燕代表我前去如何?”舒达江只得点点头转身而去。

张先生的死让林家大院的晦气更为浓重。林中秋特意请了安口有名的姚阴阳堪界定位重修侧门,并留姚阴阳吃饭,向他详细讲了一夜连遭两次匪劫的事,姚阴阳说,“凡人居宅处不利,有耗财、伤亡,以石九十斤,镇鬼门上,方求吉利。”又闻张先生之死出自宅内,便要了笔墨,开出一药方,让林中秋三日内备齐,到时他自来“镇宅”。林中秋细看药方,皆是些石头粉末,计有:雄黄五两、朱砂五两,砷青五两,白石膏五两、紫石膏五两,共计五种。阴阳走后,林中秋便以重金、粮食甚至田地为赏征收这五样东西。林家院的上上下下四处搜罗,各处打问,一日内便有人送来了雄黄、朱砂、白石膏。第二日又有人送来了紫石膏,还差砷青一样,一直到第三日晚上,才有个蓬头垢面的汉子闯进来,一见林中秋就仆倒于地咽了气。扳开他的手,手心里攥着一把被称为“砷青”的东西。第四天一早,姚阴阳果然登门,仔细查看了这五样东西,连连称好,随即开出镇宅药方用法:“右件等物石函盛之,置中庭,以五色彩随埋之,彩三尺。”于是全家人便开始行动起来,在阴阳的统一指挥下照方子“服药”,阴阳端酒一盏,洒于中庭,咒曰:“时加正阳,镇宅天仓,五神和合,除阴祸殃,急急如律令。”又咒曰,“今镇之后,安吾心定,吾意金玉,煌煌财物,满房子孙,世世吉昌,急急如律令。”又上酒一盏,待“服药”全部结束,院中青砖原样铺好后,姚阴阳面向堂屋,又咒:“东西起云,五神攘之。南北起云,宅神避之,贼神迷之,发动五神诃之。伏龙起云,五神赛之。朱雀飞动,神安之。贵登三公,无有病攘。急急如律令。”再上酒一盏,至此,阴阳宣告镇宅结束。林中秋备一桌盛宴,款待了姚阴阳,又酬谢几个银元。姚阴阳剃着牙出门时又叮嘱道:“埋镇之后,百日内,不煞生,大不出恶语,慎之大吉。”林中秋一一遵命。

然而,“镇宅”并没有让林家真正安宁。第二天,甘甜甜突然提出要回娘家。林中秋知道这是她在给他寻病。因为花园里埋的一罐银子的事,林中秋黑了脸质问甘甜甜,说这些银子是他这么多年一点一滴攒下来的,她就这样拱手交给强盗。甘甜甜当下不对了,她把头上的簪子拔了下来,把头一甩,头发就散了,一弯腰,坐在了地上,大放悲声,她一边哭一边诉,耍开了泼。林中秋气得拂袖而去,这又过了这几天,甘甜甜谁也不理,独自一个人进进出出,全然像变了一个人。

那天一大早,甘甜甜起得很早,亲自给全家人做了“窝窝饭”。所谓“窝窝饭”就是把和好的面切成小方块,在草帽边上搓成小虫状,和窝瓜块一起下到调好的羊肉、豆腐、粉条及佐料汤中即成。在吃“窝窝饭”的时候,甘甜甜绷着脸说:“我在林家十几年,生了一儿一女,如今林琬儿也已长大,连杰已会说话,拍拍自己的胸脯,也算对得起林家……明天我要回娘家去,带着连杰,住一段时间,啥时候这个家需要我了我就回来。”

“甜甜!两口子吵架不隔夜,你这是干什么呢?”任月霞放下碗,想说甘甜甜几句,却被林中秋打断了,“要走就走,没人留你。”任月霞急了,在桌子底下踢了一下林琬儿,林琬儿很聪明,马上说:“妈妈,你别走,我们都要你……”林连文和舒燕子都过来劝。甘甜甜却不管不顾收拾了东西,抱着连杰偏要出门。林琬儿去抢包袱,林中秋一下子将碗墩在了桌上,汤溅了一桌子,“让她滚!谁给她惯的病?”舒燕子忙取了抹布去擦顺桌沿流下来的汤。

甘甜甜甩起步子,头也不回地从大门外走出去。林中秋站起来,冲外面喊:“把儿子给我留下!”林琬儿喊着“妈妈”撵了出去,看着甘甜甜脚步匆匆地朝前走去,她头也不回,直到远远地成了一个黑点,林琬儿在连杰遥遥的哭泣声里抹起了眼泪。

林琬儿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趟那个土墙围子。走进院子,林琬儿看到屋檐下的滴水窝里留下了一些干硬的大便,黑乎乎地排了一行。林琬儿进去的时候,一眼就瞅见了教室门上那把冷冰冰的铁锁子。林琬儿怔怔地瞅着那门,心中泛上一种悲哀。

不知什么时候,林琬儿变得不爱说话,在双庙初级学堂,人们总会看见她一个人来来去去,悄没声息的。她们六年级有个叫孔军的同学,字写得好,歌唱得好,大家都爱跟他在一块,因为他在学校的黑板报上写了一篇反对兵差苦役的作文,被梁校长发现后,要开除孔军。孔军在检讨大会上揭露梁校长在课堂上偷偷拧女生的屁股蛋儿,把女同学堵在他的办公室里脱衣服,还说梁校长鬼鬼祟祟地调查同学们看什么书,说什么话,还记录下来,诬蔑说谁全家都入了红党,谁是共匪嫌疑,要向县政府报告。梁校长没想到在孔军的煽动下,大家群情激昂,纷纷站起来揭露他的丑恶罪行。就是在大家的情绪熏染下,林琬儿也没有说什么,也许出于父亲的原因,也许是自己一直躲着包括梁校长在内的老师们,梁校长没有欺负过她。因为没有欺负过,她就不好说人家什么。当时面对同学们的揭露和批判,梁校长只是一遍遍取下眼镜擦着额头上的汗。同学们约定坐在学校大门前不去上课,直到梁校长解除对孔军的处分、并辞去校长为止。学生们的骚动惹来了附近的村民,乡公所还派人来探问。梁校长恐事态扩大,就申请调离了学校。同学们欢欣鼓舞,奔走相告,把孔军尊为他们的英雄。林琬儿也觉得孔军了不起,从心灵深处对孔军有了几分敬慕。每每在校园里碰上,林琬儿就莫名其妙地脸红。有一次,在操场上,孔军突然问她,“你为什么老不说话?按照你的家庭和地位,你不该是这个样子,你心里没什么事吧?需要我给你做什么吗?”林琬儿摇摇头,很快跑开了。然而没有多久,双庙国民小学就解散了,林琬儿回到了家,与同学们告别了,再也没有见到孔军。

如今站在冷清清的校园里,林琬儿仿佛听到了琅琅的读书声和同学们的喧哗声,放佛看到了孔军清亮的眼睛。她不知道父亲和母亲发生了什么事,有一天晚上她睁开眼睛,看到妈妈在偷偷啜泣,她问:“妈妈,你怎么了?”妈妈把她搂在怀里,说:“女孩子,将来嫁人千万不要走了眼……”林琬儿想父亲偏向大妈,有意疏远母亲,母亲太苦,实在忍受不了了就离开了林家。

林连文和舒燕子代表林中秋参加完舒达海的儿子狗娃的赎身仪式,鞋上蒙着白布回来了。大家都很吃惊,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林连文说赎身仪式上,舒达海、舒达江兄弟两人当着大伙的面吵了起来,舒达海还掀翻了桌子,把一盅酒泼在了舒达江的脸上,说这个家是他当的,有舒达江说的什么。大家都去拉,被舒达江制止了,他流着泪说,赫赫有名的舒畅真是亏了先人了。然后一口气竟没得上来,一头栽倒在了酒席宴上。

林中秋看着眼圈红肿的舒燕子,难过地闭上了眼睛。他想起那日在五龙山大殿与双鬓斑白的舒达江秉烛夜话的情景。少年时在舒家一身儒雅的舒达江永远给他一种彬彬有礼的印象,虽然舒达江很少回家,但每次回来,只要与他们这些下人碰上,都会停下脚步和他们攀谈一会儿。在少年的碎娃心里,舒达江一直给他一种亲近感。他后来觉得,在许多方面来看,舒达江和书眉比较相近,他们秉承了舒畅身上那些优秀的品质。舒达江离任,刚开始他还以为是自己的儿子林连武做了手脚使舒达江丢弃了县长职务,在五龙山和舒达江的意外相逢,他才知道舒达江是不忍向百姓强征一万白元的“自卫特捐”而辞官回乡的,这让林中秋对他肃然起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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