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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宾琢磨着时间,早早儿地就在宫门等着朱常溆回来。身旁的小太监替他打着灯笼,远远瞧见两辆马车从外头进来。
史宾松了一口气,他认出那是郑家的马车。
“殿下可回来了。”史宾将朱常溆从马车上搀了下来,“娘娘都不晓得差人过来问了多少次。”
朱常溆在屋内换回自己的衣裳,从怀里的荷包取了两片金叶子,放进史宾送的荷包里头,和脱下来的衣服一起还给他。“今日有劳公公费心了。”
史宾连称不敢,亲自将他送回翊坤宫。
郑梦境自儿子离宫后,心里就一直惦念着。此时见人完好无损地在面前站着,才放下心。“在舅家用过饭了吧?”见朱常溆点头,“早些儿休息吧。”
夜里,朱常溆独自躺在床上,服侍的宫人都叫他赶去了外间。里间的桌上留着一盏灯,因开着窗,不时被风吹拂着,烛火摇曳。
郑家的宅子,亲戚们的笑脸,乞儿的模样。朱常溆的脑海里犹如走马灯一般地反复回想着。他伸出手,想将碧纱窗外的月亮给抓住,伸开,握住,再伸开。
自己的努力是不是也像抓月亮一般,无稽而可笑的徒劳。
脖子被紧紧勒住的感觉又一次袭了上来。自从那次梦回前世后,朱常溆就时常会有这样的感觉。被无形的东西死死卡住脖子,无法呼吸,心也好似要停下跳动。
党争,宗藩,北夷。
他知道自己非旷世明君之质,执意成为太子,除了心里的执念外,还有浓重的不甘。他不知道,自己提前这么许多年,是不是还有机会。
朱常溆在床上翻了个身。这样的念头,是不是母妃心里也会有。
皎月下,夏蝉躲在繁茂的枝叶间叫个不停。夜里习习凉风,吹不散朱常溆心头的阴霾。
第二日一早,朱常溆就和朱常洵一同去文华阁听讲。路上,他问道:“昨日宫里什么情形?”
朱常洵笑得高兴,“母子相见,分外动情。”
“哦?王嫔还活着?”朱常溆脸上的表情并不像他语气中所显露出来的那般意外,“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吗?”
朱常洵看了哥哥一眼,“我在宫门望风,并不曾听见。不过大皇兄与王嫔分别后,说必要夺回太子之位,将王嫔救出来。”
朱常溆冷笑,“夺回?太子什么时候笃定就是他的了?可笑。”
说话间,二人已到了文华阁。朱常洛是四人中来得最早的。今日起就要多学一门骑射课,他心里没底,一夜都没睡好。见朱常洵来了后,他上前几步,有碍于朱常溆在场,不便说话,登时有些进退两难。
朱常溆向他行了礼,越过朱常洛去见正打着哈欠的朱常汐。“太子昨日没睡好?”朱常汐点点头,眼角有因为打哈欠而沁出的泪花,“昨日温习,有些晚了。”
朱常溆浅笑温言,“太子这般用功,父皇同母后心里一定很高兴。”
“是、是吗?”朱常汐顿时没了困意,用力地抿了一下唇,暗自警醒自己一定要努力。他和朱常溆一起往阁内走,瞧见不远处大皇兄正同四皇弟不知在说些什么,脸上闪过一丝阴翳。
朱常溆看在眼里,笑容不减。“先生昨日说今晨父皇会来,太子可要好好表现才是。”
“嗯。”朱常汐暗暗磨了磨后槽牙,下了决心今日一定要比过大皇兄。
另一头,朱常洛和朱常洵也慢慢往阁内来。“午后的骑射,四皇弟一定要提点我才是。我知你稚童时就很了不得了,我什么都不会。”
“大皇兄只管安心,我必会想法子的。”朱常洵狡黠一笑,“届时先生必会让我们用不同颜色的箭头,咱们私下换几只,回头趁着练习,我朝皇兄的靶子射也就是了。”
朱常洛一拍脑袋,竟还有这种法子!“皇弟,等我将母妃救出来,一定好生相谢。”
“都是兄弟,何必言谢。皇兄与王嫔母子分离,我心不忍。”朱常洵皱了皱眉头,“可惜父皇不愿听我和母妃的话……”
朱常洛有些失望,“是么……”父皇还是没对母妃消气,这都多少年过去了,再大的仇,也该淡了啊。
今日朱翊钧特地抽空过来旁听四个儿子的日讲学习。起先倒还不错,可往后……他就不由皱了眉。什么时候起,太子和皇长子之间的硝烟味竟这般重了?
朱翊钧知道皇长子一直想和王淑蓉母子团聚,但这是不可能的。这么多年了,就连李太后都没开过这个口。
还是说他们在等一个机会,暗中觊觎着嫡子的皇太子?
朱常洛和朱常汐因为一个问题而争得面红耳赤,被先生喝止后一同落座。他们二人怒目相视,旋即扭开了头。
朱翊钧将这一幕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离开。也许自己该去同母亲谈一谈。不过他将史宾留了下来,看着几个皇子,等会儿将学上发生的事都报于他。
趁着课间休息吃点心,朱常溆溜了出去,在茶房找到了歇脚的史宾。
“史公公。”朱常溆扭头望着几个出去的内监,“史公公可知昨日我在宫外发生的事。”
史宾从位置上站起来,将朱常溆迎到座上,“殿下说的,可是那两个乞儿?”朱常溆点头,“殿下想救他们?”
朱常溆咬咬牙,“我知道,流民多,救得两个,救不得全部。既然老天叫我撞上,便是缘分。”
史宾的目光柔软了许多。这位殿下就同他母妃一样心善。“那殿下想如何安排呢?若奴才能寻来那兄弟俩的话。”史宾走近朱常溆,“殿下可知,流民会有什么样的遭遇?”
“投奔,行乞……或是就饿死在路上。”朱常溆低声回答。
史宾摇摇头,还有一种,“青楼,和南风馆。”他望了眼脸色煞白的朱常溆,觉得自己似乎不该将这些龌蹉事同贵人说。但既然开了这个口,也只得硬着头皮说下去,“蒋千户回来同我说,那二人身上虽脏污,但长相并不算差。”
朱常溆白着脸,牙齿微微打战,“所以,他们现在叫人骗去了南风馆吗?”
“不,殿下,非是骗。而是自愿入的贱籍。”
“是因为南风馆,不会挨饿受冻吗?”朱常溆脸色灰败,艰难地说道,眼睛里迅速蓄起了泪水。
史宾没有再说话,朝朱常溆拱了拱手。默认了他的话。
朱常溆动了动嘴唇,想再说些什么,最后还是没能开口。“谢史公公解惑。”他慢慢从椅子上滑落,往门外走的背影看起来孤独而无助,犹如一只离群走散而彷徨的小兽。
史宾在他身后垂目躬身。他还没进宫的时候,亲眼见过易子而食的。只这样的凄惨事,他无法启齿。
世上没那么多的好心人,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有一番奇遇。那些为人津津乐道的大团圆,永远只存在于话本之中。
朱常溆回到文华阁内,朱常洵凑过来,朝他一个大大的笑脸,“皇兄!”他勉强动了动嘴角,笑得比哭还难看,“嗯。”朱常洵知他有心事,并不点破,只在心里记下,打算等会儿去问。
直直地望着朱常洵的笑脸,朱常溆的心里五味杂陈。那对兄弟,叫他惦念起了自己前世的皇兄,也让他想到了一心一意向着自己的朱常洵。
如果自己真的如愿以偿,成了皇太子,而并没能最后扭转整个局面。他与朱常洵是不是也会落得那对兄弟的际遇?还有皇姐,还有治儿。若北夷提前破关入境,大明朝会不会再现当年的靖康之耻?母妃是不是会……还有父皇。
心剧烈地跳动起来。朱常溆紧紧抓住胸口的衣服,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太子,皇位,好似有千钧之力压在他的身上。一瞬间,朱常溆起了退缩之心。他全身都止不住地发抖,打着寒战。眼前的薄雾散去,他好似又看到了当年的城破国灭,爱妻幼子殉国,自己亲手拔剑杀了爱女。
“皇兄,皇兄!你怎么了?是不是哪儿不舒坦?”朱常洵第一个发现朱常溆不对劲,大声喊来几个内监。正在角落喝茶的曾朝节也被惊动,令人速去太医署请来太医。
朱常溆只觉得自己眼前一片模糊,再看不清东西。他只能感受到朱常洵焦急地抱着自己,让自己靠在肩头。
“皇兄,哥哥!”朱常洵把脸贴上朱常溆,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他死死地保住朱常溆,不许任何人过来触碰。往日爱笑爱闹的四皇子在此时就好像是困兽一般,赤红的双目满是对任何人都不信任的目光。
好端端的,皇兄怎么会变成这样?!一定,一定是有人要害他。谁,是谁?!大皇兄?太子?还是后宫哪个妃嫔?!
众人将两位皇子围了起来。因为朱常洵不许任何人接近,所有人都不敢上前。
茶房的史宾听闻此事后,匆匆放下茶碗赶了过来。他拨开人群,跪在朱常洵的面前,沉静的目光让朱常洵的心有了几分安定。“四殿下,太医就要到了。二殿下这般被抱着恐不舒坦,还是叫他去里间躺着更好些。”
朱常洵狐疑地朝史宾看了一眼,接受了他的提议,却拒绝帮忙。自己使出吃|奶的力气,以一人之力将朱常溆半抱半架地拖去里间。把人放在里间的榻上,朱常洵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皇兄你不能有事。
平复了一下心情,朱常洵转过身望着外面的一群人,“此事断不许报于翊坤宫。不能叫我母妃知道。”母亲身子一直不好,只能静养,断不能再着急了。
史宾会意,赶忙派人去拦下往后宫报信的人。
不过几息功夫,几名太医就匆匆赶来。朱常洵不愿离开,一直站在那儿探究地看太医诊断。他现在一点都放心不下,若是有人买通太医,眼下正是对皇兄出手最好的机会。
这时候朱常洵异常后悔过去没听哥哥的话,多读书,总归是有好处的。起码也要看几本医书,知道几个方子,认得寻常药材。不然此时,自己就不会枯站于旁而束手无策了。他扭着衣袖,一下一下地抠着布料。
朱常汐和朱常洛立在外头,眼带羡慕。这就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吗?
二人从里间收回了目光,彼此对视一眼,各自拂袖离开此处。
曾朝节却是懂一点医术的,所以在太医开了方子后,朱常洵一把抢过,递给他。“劳烦先生看看。”曾朝节有些尴尬,但这是天家皇子的要求,便是顶着太医们不善的眼神,还是接过来看了。
“如何?”朱常洵垫高了脚,探过头去看方子。
曾朝节草草看了一眼,心里松了口气。他蹲下身,指着方子上的药材,一个个同朱常洵仔细分说,“此方乃寻常所见,安神所用。”他知道朱常洵心里担忧什么,用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音,“殿下安心,无碍的。”
不仅方子问题不大,朱常溆的身体也没什么问题。
朱常洵这才安心让内监去煎药。
此事在史宾的弹压下,在宫人处死死地瞒着。不过他却差了人去回报朱翊钧,因不知道朱常溆是什么缘故犯得病,所以只说是叫鬼怪上身,靥着了。
这时的朱翊钧,正在李太后所住的慈宁宫中。听完内监的报信,他面色如沉水。
许久,他道:“母亲,你听到了吧。”他望着已经几乎不能视物的李太后,“储君已定,朕是不会轻易废立的。您先前说,有溆儿,可如今溆儿的身子,也不可能担得起重任。洵儿不是这块料,皇贵妃的心思也不在夺嫡上头。”
李太后手里绞着丝帕,不出声。
仁寿宫的陈太后自去岁就开始在床上歪着,病时好时坏,太医嘴里也没个准。一会儿说许过不了今年冬岁,一会儿又说病情无妨,只将养着便好。与陈太后差不多年岁的李彩凤,第一次觉得自己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胁。
她的年纪的确已经不小了。虽然身子还算康健,但每天早上睁开眼醒来,李彩凤都有一种阎王爷在向自己招手的错觉。
若自己一朝故去,李家怎么办?武清伯府会不会被收回所有的家产荣耀?要知道,武清伯府至今还不断受着朝臣的弹劾,小辫子一抓一大把。如果不是同李家交好的朱常洛继位,李彩凤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太子向来与自己不亲。出阁听学后,大抵是朝臣说得多了,连原本淡淡的武清伯府也看不上眼了。
李彩凤停下了抠弄丝帕的动作,摸了摸才发现上头竟被自己抠出了个小洞来。
朱翊钧再次问道:“母亲,您作何打算?”
李彩凤动了动嘴唇,“放王嫔出来。”她叹道,“母子分离,总归不像个事。”
“不行。”朱翊钧难得强硬一回,“王淑蓉有谋害皇嗣之嫌,朕没将她同王家整个儿地处死已是格外开恩。”
“哀家知道。”李彩凤揉了揉跳得发疼的额际,“洛儿心里有执念,他与汐儿不对付,还不是因为想借着成为太子,而后让你将王嫔给放出来吗?你索性如了他的愿,他也就消停了。”
“果真?”朱翊钧冷笑,“母亲,朕已非冲龄刚继位的时候了。这等哄人的话,朕是不会信的。”他站起身,咄咄逼人地直视着面无表情的李太后,“母亲敢保证吗?王淑蓉出来之后,不会串掇着皇长子去夺嫡?”
“更何况这些事,本就是母亲给了他们母子二人希望,才惹下今日的恶果!”
面对朱翊钧的指责,李彩凤闭上眼,默默地数着佛珠,嘴唇微动,念着“阿弥陀佛”。
“现下看来,皇长子已经不适合住在坤宁宫了。皇后是性情中人,他日若是出了什么事,头一个要怪自己的就是她。如今她身子也不好,还要忙于宫务,恐再难管着皇长子了。”朱翊钧叹了口气,“母亲,你就这么担心武清伯府?甚于担心整个大明朝?甚于朕?”
李彩凤没有出声,任由朱翊钧去说。
朱翊钧被母亲似默认又非默认的态度狠狠伤到了心,“在母亲眼里,我是不是还不如潞王?可你却从来不想想,潞王现在有的一切,都是祖宗——都是朕给他的!”
李彩凤猛地睁开眼,朝朱翊钧的方向看过去。
朱翊钧动了动唇,千言万语最后化作一声叹,“母亲,我欲在漳州建造船厂派人行海商之事。你去问问武清伯府,愿不愿意出钱吧。若愿意,待赚来了银钱,该给他们多少,朕一分都不会贪。”
“果真?”李彩凤有几分不信。是自己真的对后宫失去了控制吗?为何先前没有听说过一丝消息。
朱翊钧讥笑道:“举凡能给李家什么好处,母亲就激动如斯?”他心里对生母再不满,对方也给予了自己这具肉身。朱翊钧拂袖而去,“就这样吧。”
李彩凤想将儿子叫住,再细问问船厂的事,但田夫人在她的耳边轻声道:“娘娘,陛下已经坐上銮驾走了。”
“是吗?”李彩凤微微站起的身子又落在圈椅上。
朱常溆一时靥着的事到底没让郑梦境知道,所有近身人都瞒着她,包括皇后。郑梦境的处境王喜姐最是明白,她是做过夹缝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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