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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个好晴天!柳俊扫净一片院子,揭了自己的铺床席,把它摊在那干净地方,又揭了肖环的铺床席,和那张席并着摊一块,从套间拿出来一床花的新被单子,铺席上,跪着把被单子抻扳正,又从套间挎出来一床新棉花套子,放在被单子上,喊来了肖环、郝仙枝及一个有五男二女的好命的女人。四人把棉花套子摊在被单子上,跪着把它抻好了。柳俊又拿来个花被单子和活篮子。四人把这被单子抻在套子上,掖好被单子,认了针线,便一边套被子,一边拉呱。
肖环问那女人:“婶,你多大年纪啦?”那女人说:“五十岁!”郝仙枝说:“你长恁大,给别人套过多少次打发闺女的被子呀?”那女人说:“谁还记住那呀!反正是年年得套两回!”肖环想想,说:“那!五十年不得套一百床被子呀?”说到这儿,不住地“啧”着舌,说:“你想想,我的老天爷,一百床被子光把咱半拉庄子的地就盖严嘞!”郝仙枝“喷”笑了,说:“她应闺女时就是五男二女、就套打发闺女的被子呀?”肖环也“喷”笑了,说:“你看我,眯瞪哩啥,把她应闺女的岁数也算里头嘞!”柳俊说:“就是去了应闺女的岁数,也套不少被子!大家都想沾你五男二女好命的光!”那女人“嘻嘻”笑罢说:“啥好命耶!人都是迷昏阵儿!儿多女多的人不过是比别人多忙些罢了!”
可巧,这日韩雪梅在春潮隔墙家抬粪池子里的粪,一个女的想解手,见夹道被一个男的占住了,便去到春潮家夹道解手。她解罢手回来,对大家说柳俊正套打发闺女的被子呢!另一个女人问:“谁在那呀?”那女人便说了都有谁。刚才问话的女人有点缺心眼,听后,问雪梅:“你是大嫂哩,咋没去套被子呀?”雪梅说:“没喊我,咋去呀!”那女人说:“你娘还不是想着你生的是个妮、眼下是个绝户头,叫你去了不吉利,才没喊你去!”
韩雪梅的脸顿时红得像耳光扇!她赶紧低下头,赖得想找个老鼠窟窿钻进去!其他人都瞪那女人,想: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你咋不会说人话呢!有人打圆场说:“啥绝户头呀!会生妮,就会生小子!只是没到时候!”有个女人说:“妮咋啦!我看妮比小子好!逢年过节,妮给大、娘兜的果子吃不完!可小子呢,结了婚,只顾他那一窝子哩,哪还管他大、娘啊!”雪梅知人家是在宽慰自己的心,抬头看她们一眼,又勾了头,用锹一点一点地戳着粪,往粪筐里装。她半天没抬头,阴沉着脸,一句话也不说。
转眼明天是“好”期。头天晚上要装柜。喝罢汤,柳俊喊来仙枝,又喊来雪梅。
韩雪梅走进根旺住的屋,站在套间门口,往里看。此时,婆婆站在柜旁边,肖环、仙枝坐在大床帮上。仨人看着柜,说着话。肖环说:“娘!俺姥姥陪送给你的柜,你咋舍得陪送给恁闺女,不舍得留给恁孙子呀?”柳俊说那是老祖宗留下的规矩,只兴给闺女,不兴给孙子!仙枝说:“你还是假亲孙子,真亲闺女!要不,你就不会破破那规矩,把柜留给恁孙子!”柳俊说:“要是兴破了,我就破!”说到这儿,停一下,说:“我才不亲闺女呢!闺女大了是别人家的人,孙子呢,是咱家的人!你说亲闺女有啥用?”
说到这儿,柳俊忽然抬头看见了雪梅,忙走出来,问:“你来啦?”雪梅“嗯”一声,就往套间走。柳俊忙挡住她,说:“装柜的有她俩就够嘞!你——”说着,指着隔墙箔跟前的一堆青菜,说:“择菜吧!明早还得用它待客呢!”雪梅顿时明白这种喜事是不准自己这个有女无儿的人乱插手的!她木沉着脸,就要去择菜,这时,肖环跳下床帮,站在套间门口,笑眯眯地看着雪梅的脸,说:“嫂子!我择菜,你装柜吧?”雪梅“哼”一声,说:“俺是择菜的手,哪能装柜呀?”肖环撇着嘴“咦——”一声,说:“那算铁!俺大哥是官,你是官太太!嫂子的手装柜吉利,才是装柜的手呢!择菜就窝囊了你的贵手嘞!”说罢,“嘻嘻”笑着,转身回去了,端起柜上的灯 ,放在一个凳子上,掀开柜盖,拿起床上的新被子,和仙枝一块把被子叠好,往柜里装!雪梅瞪她俩一眼,去择菜。
雪梅坐在小板凳上,择着菜,只听郝仙枝说:“俺孩子结婚时,我得多套几床被子,不能像打发闺女那样只套两床被子恁寒碜!”肖环说:“那是哩!你没有闺女,不把东西给儿子,给谁呀!不像有的绝户头,想把东西给儿子,也给不成!只能给闺女!”二人又“嘻嘻”笑!柳俊把脸一沉,厉声说:“别说嘞!”俩人绷嘴笑着不吭声了,把被子按柜里。
韩雪梅听着那些话,句句像刀子扎心!她赶紧择完菜,手也没洗,朝套间冷冷地说声“我走啦”,就气呼呼地走了!柳俊说:“明早来早点!”雪梅没吭声,摸黑回了家。
次日三更,春光起了床,打算去喊门里打发闺女的人去春潮家。他喊醒媳子,让她也早点去。雪梅把发生的事说一遍,赌气说:“我不想去,去了净被人笑话!”春光叹一声,说:“这是咱妹妹的一场大喜!你若不去,妹妹会生气的!别人还会说闲话!”说完,走了。雪梅想想,也叹一声,停会儿,就抱着她妮去了春潮家。
春潮家已经忙开了。堂屋当门的后条几上点着一对红蜡烛,闪闪的烛光把当门照得亮堂堂的。堂屋门口西墙上楔的木橛子上挂盏借来的马蹄灯,照得院里若明若暗。九爷和根旺坐在堂屋当门的凳子上说着话,其他人排队等着洗脸。灶房里,雪梅在烧锅,肖环在往锅里下饺子,仙枝在案板上剁芫荽做酸汤用,柳俊在涮碗。停会儿,人们端着碗,排队盛饺子,盛了的找个地方或蹲或坐着吃起来。大家吃完饭,男人们把一些陪送的物件从根旺妮的套间抬出来,摆在院里或当门里。女人们在根旺妮套间看打扮花闺女。根旺妮坐在凳子上,在穿棉袄。这是规矩:再热的天,出闺时也得穿棉袄!
天不亮,娶亲的人、车便来了。礼重、车好!女方依礼迎,男方依礼进。嫁、娶的礼节毕,物件被娶亲的人抬、拿走后,肖环、郝仙枝穿着大红上衣,一左一右地搀扶着根旺妮上了婚车。此时,雪梅坐在锅对门的柴火上,在烧大锅茶。这茶是晌午摆酒席让添香客喝的茶——程庄一带人称给嫁闺女家送礼钱的人为添香客——她知自己不是好命人,怕干贴近妹妹的活给妹妹带来晦气,便找了这活干。她的衣服上沾着柴火末子。她用沾着灰的手抓着柴火,一把一把地往灶膛填。欢腾的火光照着她阴沉着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