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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在火红的岁月
即将再次见到奶奶,所有的一切都好像不够真实,所有变化都非常快,我感觉自己是被什么推着一直往前。
虽然这样,我还是觉得已经无法掩饰内心的激动。
奶奶失踪的时间已经够久,我从没有停下过寻找,哪怕所有的结果都指向了两个字——徒劳。
开车跑遍城市的白天黑夜,隔三差五就往隔壁市州,最开始每天都往派出所打探消息,在每一个车站散发寻人启事,最后派出所都不用去了,办案的民警到时间就会给我发一条一无所获的消息。
我很感谢他们,因为他们还肯在这件事上花费时间。
时间总是很奇怪的东西,在时间线上,努力要去寻找的结果只是让一切归于平淡。
一切归于平淡的时候,时间又像压紧的发条,加速向前运动,推着每一个身处里面的人。
身不由己,如现在的我,也像曾经那个岁月的奶奶。
曾经听奶奶说过,或者周围人也讲过那些简单的故事,却是在一个疯狂的年代。
雨在那样一天,格外地大。现在估计只有奶奶一个人记得那天满路的泥泞。
两个年幼的孩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只知道跟着前面母亲的背影。
他们的母亲,一个身材微胖的女人,手上还牵着一个三岁的娃,怀里抱着刚刚足月的婴儿,由于大雨和身材的原因,让她步履有些艰难。
这样一家的前面,还有一支队伍在路上走着。
队伍最前面高高举着信标,白色的,这是一支送葬的队伍。
那个母亲就是我奶奶,跟着的、牵着、抱着的几个子女,正是我父亲兄弟姐妹几人。
送葬队伍棺材中躺着的那个人是我爷爷。
我大姑年纪稍长,眼泪和雨水已经混在一起。
年幼的像我爸他们,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经历的一切对于奶奶,已经是第三次,那时候已经没有眼泪,之前是两个女儿,也就是我父亲的姐姐,早早夭折,那个年代里,连一座坟冢都没有,只有草草埋葬,最后连尸骨都不知道在何处。
对两个女儿的亏欠却成为了折磨奶奶一生的东西。
这一次对于一个家庭来说,却是丧失了顶梁柱。
奶奶大字不识,但爷爷却写得一手好字,他会一笔一画写下我父亲他们兄弟姐妹的名字,制作成一本薄薄的家谱。
我记事起,奶奶就很少说她和爷爷曾经的故事,甚至每次提到爷爷总是会骂爷爷走得太早,但我记得小时候每年奶奶带我去给爷爷扫墓时,她总是一个人在那里站很久很久。
有时我会看见奶奶一个人,在那间老屋,盯着爷爷的遗像,一个人呆呆的就是一下午。
爷爷和奶奶他们两人,那时候也许没有谁跟他们说什么是爱情。
送葬那天的大雨,让所有一切戛然而止。
雨再大,在那个火红的年代,也是浇不歇人们的热情的。
爷爷是因生产意外离开的,但工厂的生产很快复工,革命总是有牺牲的,前仆后继的革命工作者用青春和汗水缔造一个又一个的奇迹。
爷爷的岗位很快有人顶替,工厂也很快平息了议论。
因为是工伤,奶奶被安排进了爷爷的厂矿,除此之外,就再也没有任何补偿,在那个年代这或许就是最好的安排。
奶奶一个人扛起了整个家。
因为没有文化,奶奶只能在厂里接一些粗糙而简单的活,为了多挣点工分,多赚点粮票,供养着这一大家子。大姑也成为了厂里的学徒,中断了学业。
疲累的奶奶仍然创造了两样东西在经历的那段日子。
第一是一个花园。
说是“创造”也许不恰当,也许是物资匮乏的原因,但谁知道呢,奶奶总喜欢把很多人抛弃的东西拾掇回来,并不是现在那种单纯拾取回来,为了再作为废品卖出去。
奶奶会精心地一件一件地清理,好好保存,特别是老的物什,拾掇拾掇原来还是能用的。
原来的家在一处临江的小院,那里的天井因为奶奶的收拾,很多东西都物尽其用,延续着他作为物件的功能,而有一些也被奶奶种上了各种各样的花,有些摆放些许别致。
虽然这样简单,却让整个院子充满了生机。
花园是被奶奶在那个年代“创造”出来。
第二样叫“吃火锅”。
这其实也是我小时候最喜欢和奶奶玩的游戏,据说这点和我父亲很像。
奶奶创造的这种吃火锅和现在不一样。现在菜肴果蔬鲜肉可以摆满整整一桌。
奶奶的“吃火锅”面前就只是一碗面,汤宽面少。
这并不影响我们把它看做一锅火锅,然后发挥自己想象力,用四川话来说就是“假吧意思”往里面下很多菜和肉,最后用力将面条卷成一团塞入嘴里,极大地满足了孩子们的口腹之欲。
我人生经历最早的“画饼”,原来是来自我奶奶。
奶奶“创造”的这两样东西,让父亲他们几兄妹度过了艰苦但也愉快的一段时间。至少大姑是这样告诉我的。
在那样一个年代,没有人会去可怜这孤儿寡母。
火红的年代,火焰最高的地方,没有悲悯。
人们大肆破坏一切他们认为陈腐的东西,另一方面又格外珍惜廉价的工业品,或许只有这样才是他们口中的“改革”——改革是创造而不是继承。
爱捡拾东西,特别是爱清理捡拾古旧东西的奶奶就成为了个特例。
因为你和其他人不一样。
人,总是看得见别人的好,却瞧不见别人的忧伤。
一个下午,人群簇拥着来到了小院的门口。
也许太阳会很刺眼,也许阴霾的让人压抑。
人群吵吵嚷嚷,顿时那些瓶瓶罐罐种植着花草,被奶奶精心呵护的院子就成了所有问题根源的大本营,是需要打倒的。
大姑年纪小,不知道怎么办,把弟弟托付给了邻居,急急跑到厂里叫来了正在工作的奶奶。
奶奶到家时,那些人还在门口叫嚷着,而我四伯用弱小的身躯挡在了门口。
领头的是个个子不高的女生,估计和我大姑差不多。据说现在都还热衷于一天转几个场地跳广场舞,当然这是后话。
女生拖着尖利的嗓音高叫着口号:“破除一切…”“坚决…新反扑。”
她的呼喊,往往引起一群半大的学生跟着高呼,人人都把脸涨得通红,好像不如此,就显得不“革命”。
高声叫嚷着,带着红袖标的那个女生就要带人往院里冲。
站在门口的四伯看见我奶奶来了,瘦小的身躯再坚强也一下就哭了出来,但仍然一步也没有离开大门。
奶奶过来,一把把四伯抱在怀中,一边轻轻安抚,一边望向面前的“小将”们:“你们要干什么?”
“你就是维护旧时代的。”女生见来了正主,声音更加高亢,“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我们要秉承教导,打倒敌人……。”
旁边几个小将一如既往地附和着。
“呸!”奶奶不是客气的人,一口唾沫钉在地上,放开四伯,顺手抄过扫帚,一边挽着袖子一边说道,“我看哪个敢,欺负到老娘头上。”
奶奶年轻时只是微胖,底气十足,一声喊马上起到震慑作用。
“要把你打倒在地。”那女生看着奶奶的模样,还是提着胆子说道。
“对!”旁边零散的附和声,但被奶奶瞪了一眼又灭了下去。
“你试下,从老娘身上踩来试试”奶奶不退反进“xxxx(作者按:为了网络和谐消音,自行脑补)。”
“你怎么骂人。”估计那女生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人。
在女生记忆力,以往那些人,在面对她的气节时都不敢吭声,更不用说接受这种脏话。
“你个x养的(正常消音),你站在老子家门口,又x(消音)没喊你来,不骂你骂哪个。”奶奶更是指着那个女生。
“还有你们其他几个小兔崽子,要干啥子。”骂一个是骂,骂一群还是骂,“滚回去各人找各人妈老汉。”
周围人顿时没人敢再吭声,带头女生可能觉得不能灭了威风,试图找到理论依据,站在正义的制高点上:“你这院子里的都要破除。”
听到女生革命的理由如此“冠冕堂皇”,奶奶反而笑了:“广播里天天喊你们好好学习你们不干,无产阶级,无产阶级,这些都是无产阶级的证明,你革哪个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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