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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机万算皆隐讳,魑魅魍魉步后追。
廿载风云流冷血,一夜琵琶落情泪。
山岚五里寻天索,疑云弥漫听春雷。
铮铮诉尽相思语,青衫淋漓心肝碎。
这一场宫宴,天子齐公贤都喝得酩酊大醉,宫宴结束后,他只是简单向群臣说了几句祝晚的话,便回了宫。所幸他还记得自己的女婿,下的最后一道命令便是把同样喝得酩酊大醉的驸马——也就是平逸侯送回宫——没说是哪个宫。而那个最能体会圣上心意的王总管却是心领神会,嘱咐了轿夫将驸马送到流筝宫去。无论齐公贤对于杨悟民再怎么忌讳,他也明白,自己需要一个这样的女婿,自己的女儿也需要一个这样的丈夫。
跟随着送驸马爷的轿子向流筝宫走去的田许和爱笙一路上都没有说话,他们心中各有心事。
人世繁冗,树欲静而风不止——这个平逸侯,终究是名不副实的。
田许浓眉凝紧,一身藏青色衣衫衬得他身材伟岸,高大英挺。他思索着方才见到的那名紫衣女子:她的身形十分熟悉,似乎不久前才见过;那女子步履轻盈身姿灵便,分明是个武功高手;整场宴会她的眼光老是在自己主子身上瞄着,似乎是审视,又似乎是嘲讽。田许深深呼出了一口气,心中疑团难解。所幸她看主子的眼神和善,应是无甚恶意。田许似乎是自我安慰一般地想着,不由自主地向身边的爱笙看去。
爱笙脸上的神色没有那么沉重,但是也不轻松,她思索的是方才枫灵在宴会上的表现,会不会太引人注目。两次出手相助也就罢了,为何要明着跳出来崭露头角呢?看来少爷也是忍不住寂寞的人,这样一来,将来……那个“五年”,不知道是由老爷还是由宿命。她咬唇垂首,眼神中多了几分隐忍,又多了几分担忧。
田许见她神色愈哀,知道她是心中紧张,苦笑着摇了摇头,又陷入了深思。一路默默无语,只看到身边一顶顶轿子从这狭小的宫道中穿梭,达官贵人们也要回自己的府邸休息了。
好容易走到后宫处时,四周寂寥无人,只剩下四个一身黑色衣服的轿夫以及身后跟着的两个穿藏青色衣衫的田许和爱笙还有那在轿子里睡得很沉的人物。爱笙感觉很奇怪,平日里枫灵的酒量好得不像话,知道若是她醉,不是大喜便是大悲,而今晚居然喝得那么少就醉了,实在是不像她。
引着轿子走进流筝宫,正听得怜筝的房中时不时传来几声琵琶拨弦的声音,还有女人说话的声音。爱笙有些惊愕,见清儿和醒儿正在外面站着,于是上前讨巧地笑道:“二位漂亮姐姐可好,小的送驸马爷回来了——不知道公主在做什么?今晚上宫里有客?”
“哟,还是杨圣小哥会说话,不愧是跟着驸马状元郎的。”清儿微笑着夸奖,点头道,“公主,现在正在练琵琶呢,她今天晚上是有客人。是相府的曹二小姐,她们两个原是童年好友,只是曹小姐自小体弱多病,十年前得异人抚养,远离京城云游了十年,今日才算回来。公主见她欢喜得不得了,宴会还没有结束就拉着她回来了,两人在房中闲聊。聊着高兴了,公主就兴致勃勃地拿出了琵琶,她从前跟着皇后学的,不过已经荒废了几年了。”说着,她歪着头向窗上迎出来的人影笑了笑,接着说道:“皇后当年好像也是很疼这位曹小姐的,听说连曹小姐的名字都是皇后给取的,自小就带到宫里来玩耍——今晚公主还留了曹小姐在宫里过夜。”
爱笙恍然,旋即一副懵懂模样:“原来如此——不过驸马已经熟睡了,该如何安置他?应当是送到公主寝宫里才是。”
“好了,先把驸马扶下来吧。”醒儿走到轿子前说,“先将他搀出来,直接送到公主房里就是了。毕竟是夫妻,公主应该不会在意,寝宫本就是睡觉休息的地方嘛,倒是公主应该到书房里去练琵琶才是。”说着撩起了轿帘,向里面看去。
爱笙生怕她动手去碰枫灵会出什么事,急忙上前一步切切说道:“醒儿姐姐不必劳累,让小的来就行了。”一时没拦住,醒儿已经发出了“啊”的一声尖叫。
爱笙心中着慌,连忙到了轿子口向里探去,不由得也愣住了。一向木讷的田许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对劲,赶紧到轿前察看,这才明白了爱笙的惊诧:这里边坐着的,不是杨枫灵——谁也料不到,里面坐着的居然是睡熟了的秦圣清。
漫说清儿醒儿傻了眼,爱笙田许更是困惑不解:驸马怎么会变成秦圣清了?变戏法儿的今晚上也没有拿驸马做表演啊。
“这个人不是秦侍郎么?”醒儿愣愣道,“他怎么成驸马了……不对,驸马怎么变成他了,哎呀,也不对,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她苦恼地摸了摸头,清儿不满地瞪了她一眼,担忧道:“驸马呢?”
爱笙的心里一抽,焦急抬眼看着田许,眼中满是探询。
田许轻轻向她摇了摇头,为叫她定下心来,便沉声道:“驸马和秦大人的轿子可能弄混了,别担心,我们待会去宫门口找一找,或许还能找到。”
他转头对清儿醒儿嘱咐道:“此事先不用惊扰公主,免得徒增烦扰。”
清儿翻了个白眼:“晓得了。”醒儿则拼了命点头,仍是一脸沉思,叫清儿的白眼翻得更厉害了。
说罢,田许命令几个迷糊轿夫把误入深宫的秦大人送回自己的府邸,随后和爱笙到了宫门口去寻找杨枫灵的身影。他面上波澜不惊,心中却是万分焦虑:一旦不省人事的枫灵出了宫……难以想象。
三更鼓声咚咚敲着,似乎,知道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
一片混沌中,枫灵意识到自己是在一个香气四溢的所在。不是什么饭菜的香气,而是花香,檀香,木香,以及——脂粉香。她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劲,而是抱住了身边的被子,糊里糊涂地想到了自己在幽州的女儿闺房,也是暗香浮动,满室翩跹。
——不对,这里是皇宫!
她还是不太清醒,呃,这是怜筝的床吧,我好像还记得皇上命人送我到流筝宫……
唔,怜筝,怜筝,咦?她怎么会允许我睡在她的床上?枫灵猛地一激灵,忽然挺起身来,睁开了眼,四下里望去,惊出了一身冷汗。这里不是流筝宫!
粉红色的帐幔,薄纱飘逸,现出一派妖娆旖旎;高大宽阔的床上,金衾玉枕,彰显出帝王家的阔气与威严;不远处的金兽铜鼎中升起脉脉烟气,混合着衾被上的浓郁香气,一阵阵冲得人脑子一片混乱:这里是皇宫没错,这里是女子的闺房没错,自己躺在一个女子的床上没错——错的是,这里分明是皇帝妃子的寝宫。
她匆忙下了床,谢天谢地,身上衣衫完整,虽然乱了些。看来在自己不慎清醒的短暂时间里,没有发生什么不该发生的事。
枫灵不假思索便想立刻离开,上前几步撩起了面前的粉色宫纱,却正迎上了准备走进来的人,一个身带着温黁水汽的女人。枫灵面上一僵,不仅仅为了面前女人一身薄如蝉翼的缥缈云裳,不仅仅为了面前女子的绝美面容,更为了面前女子的身份。枫灵腿一软,跪伏于地,声息困难,好容易颤抖着出了声:“云妃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杨枫灵规规矩矩地跪在几乎半裸着的云妃脚下,不敢抬头,不敢喘息,连害怕,也失去了勇气。许久,云妃低下头来,仔细打量眼前人,看着那张平素温润如玉,从不肯说出一句伤了他人的言语的,心软得不像话的驸马爷,唇边露出了一丝浅笑。是讥诮,也是自嘲。
她原以为自己只会和一个中了迷药的男人欢爱,然后在第二日清晨和他交涉而已。
这人却自己醒了。
“驸马爷不必惊慌,平身吧。”她依然是俯下身去,将自己馨香的身体靠近了那个恨不得把头埋进地板里的人,一只馨香玉手搀住了那微微颤抖着的胳膊,却没能扶起来。
“微臣擅闯娘娘寝宫,罪不容诛,本应碎尸万段,以全娘娘名节。”驸马爷的声音很是冷静。云妃有些意外,她收回手,缓缓直起身子,唇边的笑容变作了冷笑,她从不相信男子的冷漠与冷静,至少,她从未见过在她的美貌面前可以保持清高的男子:“驸马爷,此话怎讲?‘本应’?那么,‘然而’呢?”
枫灵深深吸了一口气,却是吸进了更多的芬芳,叫她窒息起来,只得禀住了呼吸说道:“然而此事传出去终究与皇家声誉无益,臣宁杀一己之身不愿败皇室之名,故而请娘娘原谅微臣擅闯之罪,好在臣并未犯下更加大不敬的罪过。臣这就离开,定然不会坏了娘娘名节,污了皇室清誉。”说罢,跪在地上的枫灵等不及起身,弓着背就向门边走去。
“驸马爷当我这寝宫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云妃没有上前拦阻,笑意更甚地回了床前坐下,将手在那碧陇宫灯上来来回回地拨弄着那火苗,寝宫原就点了这一盏灯,经她这么一弄,宫里忽明忽暗,一派妖冶旖旎的朦胧景象:“而且,驸马来时没有人见到,但是这么一出去怕是马上就有人看见。如此一来,不但驸马难逃一死,皇家的名声也好不了!”她话音曼妙,柔柔动听,却藏着绵绵的威胁,叫准备夺门而出的枫灵进退两难。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枫灵直起身子,将混乱的思维整理一下,清秀的面庞笼上了疑惑,却还没有失掉冷静。她背对着云妃,头微微仰了起来,调整了下呼吸,问道:“那么请娘娘指点迷津,告诉微臣该如何走出这寝宫而不被巡逻的士兵发现。”
“没有办法,”云妃站起身来,向那个站在门口的人靠近说道,“宫宴来的人太多,巡逻的士兵增加了一倍,通夜巡守,别说一个人了,连只燕子飞出去也受到了监视。”她走到了枫灵的背后,手搭在了枫灵的肩上,身子靠了过去,嘴凑到了枫灵耳边,柔声暧昧道,“唯一的办法就是今夜留在这里,不出去。”
温热的气流却吹得枫灵脊上生寒,柔软的胸怀更是叫她无所适从,她咬了咬牙,猛地把肩向下一耸,躲向一旁弓腰说道:“请娘娘自重,不要折杀微臣。”
“自重?折杀?驸马言重了。”云妃轻声笑着,恬然坐到桌旁,一双明眸秋波婉转,含情脉脉地向一旁的枫灵看去,托腮笑道,“反正这一夜驸马爷也出不去,难不成就这么站着?”
“臣只是误闯娘娘寝宫罢了,出去时候小心一些,应当不会有什么岔子。今夜悟民贪杯,多喝了一些,所以才会冒犯娘娘,擅入寝宫,臣自当静思己过,月内滴酒不沾。”枫灵转身,又想推门,却又听到了身后的声音,不依不饶。
“只怕是没人会信驸马是个坐怀不乱的君子吧,尤其是假如我再多说几句的话,那么驸马真就是跳进扬子江也洗不清了——既然进来了,就没那么容易出去了,驸马。”云妃说得不紧不慢,眸中闪过一抹厉色。
枫灵顿了顿,转过身来,昂首直视着华美尽现的云妃,敛起了方才的羞涩和慌张,坦然打量着云妃的模样,目光清澈干净。云妃被她这目光打量得面色微热,这才为自己半裸的衣着着慌起来。
杨枫灵低低一叹:“娘娘,这到底是为什么?纵使臣喝得再多,臣的四位轿夫总没有喝多,臣的两位家人总没有喝多,误入娘娘寝宫的事情,相信会牵涉到更多人,请娘娘三思。”她点出了种种疑点,仍是一瞬不瞬地望着云妃,等她做出答复。
云霓宫中,一片安静。
这种安静没有保持多久就被云妃的轻笑声打破了,她再度站起身来,一步一步走到枫灵面前,对上了枫灵淡泊坦然的眸子:“就算是有人做了手脚又如何?就算是有人设计陷害又如何?仅仅这样就够了,驸马,就算你是被人陷害,你也不清白了。”
“我不清白,没关系,关键是,娘娘,您需要清白。”枫灵飞快合计着这件事的始末,斟酌着词句,“不仅仅是娘娘,还有六皇子。此事若发,六皇子必受波及。或许还会有好事之徒怀疑六皇子的身世,那——洗不清的就不仅仅是微臣了。”她缓缓说着,却敏锐地捕捉到云妃眼中闪过的一丝惧色,忙接着又道,“臣平素酒量尚可,今日居然粗饮几杯便醉了,想必是有什么人做过了手脚。既然有人做手脚,就有人知道始末,知道的人嘴总是不严实的。医术高超的人或许还可以从悟民的脉象上看出来什么。悟民现在头晕尤甚。”云妃被她戳中心思,嘴唇抿了起来,一副沉思模样。
枫灵骤然跪地叩首:“娘娘本是深明大义之人,定然不会以卑鄙之计暗害于臣,想必是有宵小之徒,想要陷害微臣与娘娘二人,请娘娘明断。”她伏在地上一动不动,把选择交到了云妃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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