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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殊自乾元殿出来时,仍旧是古公公送他。
古公公满脸堆笑,好像早忘了上回的难堪,“这样燠热天气,真真带累仙人来回跑了。”
“嗯。”未殊淡淡地应了一声。
古公公的笑脸便是一僵。这仙人也太不懂事,便连客套一句“哪里哪里,分内分内,荣幸荣幸”都不知道吗?然而到底是深宫里摸索十几年的老油皮了,古公公眼皮子一挑,便悠着声音道:“仙人神机妙算,陛下总在老奴面前夸赞呢!不知今次仙人又算出什么没有?”
未殊顿住了步子,侧头,看了他一眼。这一眼本来平淡无奇,却不知为何让古公公冷汗直冒,好像被这幽深的一眼扫尽了骨肉皮,再也掩藏不住任何秘密了一般。未殊收回目光,静静地道:“西南得朋,东北丧朋,公公何必担心。”
古公公愣住了,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未殊却没有停留,雪白的大袖负在身后,飘飘然地远去了。半晌,古公公伸手,扯了扯自己老若橘皮的脸,烈日当头,竟照得他生出几分恐惧。
西南得朋,东北丧朋。他再是愚昧,也知道这句话出自《易经》的坤卦。
老宦官慢慢转过身,看向三四重宫墙之外,离乾元殿最近的、皇后所居的含光殿。
坤厚载物,德合无疆。含弘光大,品物咸亨。
这个神鬼莫测的年轻人……他到底还知道多少?
未殊回司天台的路上,神情一直淡淡的,无妄便知道他今日心情不算好。
虽然他家公子一直摆出一副面瘫脸,但与他相处快九年的无妄早已经把面瘫的各种详细表征都摸了个清清楚楚,怎样算是稍微有一点高兴了,怎样算是没什么兴致,怎样算是累了,怎样算是遇到了新的挑战……而今日,公子的这副表情,就是“不要烦我”。
事实上,未殊每一次进宫都不愉快。
他是一个弃儿,是阿穆尔可汗在行军途中捡到的。当时的阿穆尔可汗还不是可汗,当时的可汗是阿穆尔的大哥兀达、也就是晏澜的父亲。不过,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久得连未殊自己都记不清了。
阿穆尔四处征战,年幼的他不能跟随,被锁在司天台中,一锁便是二十年。在他有限的记忆里,他从未踏出司天台一步,直到去年皇帝命他担任司天台监正,他才得以在西平京城内走动。
今夜月华如练。
十三年前的那些刀光剑影与和战攻防,那些毁坏的城垣和惨死的流民,那血流漂杵的护城河与风里夹杂着腥味的呼号……好似都已被这沉沉如水的月华所敛去了,而只剩一庭静默。风吹过抄手游廊,将秋初花落的残香卷起又吹落,明明是静谧得骇人的月夜,未殊却仿佛听见了大海的浪涛声。
那个皇帝死了。在大海之涯。
未殊很清楚地记得他的眼神,他站在空旷的悬崖上,背后就是赤海翻涌不息的怒涛,他平展双臂,海风便灌入他十二章纹的冕服袍袖间,猎猎飞扬——
阿穆尔可汗的铁骑已将他团团包围,他身边的亲随尽数死殉,海风裹来尸体与鲜血的气味,刺激得人全身发凉。
可是他,大历的亡国之君,却仍然面相庄严。
他注视着马背上的阿穆尔可汗,缓缓地张开了口,一字字随着海风强劲地拍打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我大历皇族,便是只剩下了最后一人,也一定会让你断子绝孙。”
他的话音很平静,平静中是刻骨的怨毒。
未殊闭上了眼。
他并没亲历过那个场景——那是战场,是舍卢人一统天下的最后一个战场。可是那一幕幕却如鬼影,纠缠了他十余年。
真是莫名其妙,他即算是汉人,也并不打算为大历皇帝复仇。真是莫名其妙,谁坐江山,与他有什么干系?
然而心口竟渐渐地痛起来了。这痛感很熟悉,也正因这熟悉而令他恐惧,有一只铁手将他的心脏攥紧了,倒刺扎了进去,血流如注。他极缓慢、极缓慢地伸手,摸索到了那一只青瓷瓶,吃下了一粒药。而后,他便盯着那瓷瓶上枝蔓缠绵的青藤白花,冰凉的触感,微微浮凸的花纹宛如夜中的妖魅。
用过了晚膳后,他便往璇玑台去了。无妄知道公子每隔三日便要给那钱姑娘授课,心里虽然不痛快,却也拦不住他。只是看公子脸色比平日愈加苍白,隐隐担心地问了一句:“今日还要去吗?”
未殊的脚步在门口停住,他回过头来看着无妄,那神情明显是说:不然呢?
“您……”无妄咽了口口水,“我怕您累了。”
“是有点。”未殊点了点头,然后转身离去了。
无妄觉得自己跟一块木头说话都比跟公子说话强。
眼见得要入冬,璇玑台上的夜风里寒意渐深。这一回,未殊带上了几本经册,打算交与阿苦让她回家攻读。月初的月亮是一弯细细的眉毛,他望了半天,却望不出来那初月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末了却想到一双漂亮的眼睛,因笑容而眯起的时候,便如这眉月一般让人舒惬。
虽然她笑的时候往往没什么好事。
比如她会笑着说:“师父师父你最好了,这个字我不会写。”
比如她会笑着说:“师父师父你最帅了,我上回作业没做完。”
比如她会笑着说:“师父师父你最厉害了,这艮卦后面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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