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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间雅阁,茶雾缭绕,两名男子对坐,一慢条斯理地泡茶,一低着头翻看奏章。水声咕嘟声中,太子殿下眉目秀丽,专注地用开水烫了茶具,又捻了些许茶叶放入白玉壶中。开水下注,茶香四溢,他拿过一旁的帕子擦了擦手,悠声问,“三哥考虑的如何了?”
煮茶的是四皇子傅青鸿,大半面容隐在阴暗中看不清;对面束青玉冠、唇红齿白的美少年,乃是三皇子傅青爵。
相貌略有几分相似的两位美少年,周身气质却全然不同。傅青鸿俊秀雅致,闲靠贵妃椅,一双墨瞳探究地看着对面的人。翻看折子的傅青爵沉静如渊,抬起眉头,凤眼幽深难测,一错不错地盯着对方,“灾情当头,事务繁琐,你还有闲心把手深入户部。灾民的银子,你也赚?”
“那是之前的事,现在,我是和三哥你站在一边,”傅青鸿笑了笑,语调悠缓,不紧不慢,“三月秦尚书告老还乡,户部左侍郎的位置空下来,我这边正好有余地。”
傅青爵沉思片刻,道,“我要江南三省的统辖权。”他伸手点水,在桌面上划了几个地方。
傅青鸿眸子微眯,看着水渍掠过的梨木桌面,思索着,探究着。良久,他慢慢点了头,“成交。”
事情谈妥,傅青爵拉了桌边摇铃一下,示意下人进来,“拿盆炭火。”他要将手里的折子烧掉,一点痕迹都不漏。
傅青鸿先离开,等过了很久后,傅青爵起身按了桌下的一个机关,身后墙面转开,他借此入了间壁。等再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傅青爵才离开此楼。
他下楼时,许翼飞不知从什么地突然冒出来,跟上他的步子,“你跟四皇子谈妥了?”
当朝皇子,按照正常流程,是要及冠后才会赐予封号。太子殿下不需要封号,傅青爵的端王名号是他年少有为、又深为陛下宠爱所得,傅青轩的封号是他有个皇后母亲、太子亲哥的缘故。算下来,反是四皇子最正常,虽然有个得宠母亲,本身能力也不低,却实实没有被封为王。
由此,许翼飞才直称“四皇子”。
傅青爵“嗯”一声,他与傅青鸿是合作关系。此次江南旱灾一案,太子为主,他为副。傅青爵和太子政见不和,行事难免有缩手缩脚的感觉。和傅青鸿合作,傅青鸿帮他争取江南三省的实权,他帮傅青鸿往户部安排人手,某种程度下限制了太子权力的增大,几人都有好处。
作为政客,几个皇子间,称不上谁是死敌,向来是能合作就合作。下次,可能又要做对手。
许翼飞听闻此事已成,大大松口气。江南三省!那是富庶之地,端王手伸到这里,对以后好处很多。
“是要下江南一趟?”许翼飞还算了解傅青爵的风格,舔着脸抱大腿,“表哥,我和你一起去!”许翼飞说完,又想起一事,“顾阁老今早没有上朝,说是生病了,表哥你要不要去阁老府上一趟?”
傅青爵伸手压了压眉头,面有疲色。他停顿了一会儿,道,“往后排一排,现在去长公主府上。”
长公主?
许翼飞有些茫然,不清楚政事谈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绕到长公主那里了。等到了楼下,许翼飞才想起来,他家的那个小妹妹回来了,好像正巧是今天,托秀明长公主把小妹妹推到明面上。只是傅青爵赴长公主的宴,当然不可能是为他家小妹妹撑腰了……
许翼飞目色有些激动,拉住表哥,压低声音,“你不会‘又’是因为楚姑娘才去的吧?”
傅青爵懒得理他,答案却已经很明显了。
许翼飞无名有些焦躁:傅青爵心有大志,连许家的面子都不放在眼里,现在却为了一个楚清露,时时出状况。美人乡,英雄冢,说得一点都不错。
许翼飞拦住傅青爵欲上马的动作,难得收了脸上嬉皮笑脸的表情,严肃道,“表哥,你不能这样下去了。你现在要准备去江南,难道还能把楚姑娘拴着跟你一起走吗?你和楚姑娘不是一路人……”
“滚。”傅青爵的回复干练简单,一脚踢开碍事的人。
他和露珠儿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千难万难,那也是应该在一起的!
许翼飞这种小屁孩,什么也不知道。
想到楚清露,傅青爵烦躁的心浸了凉水般,缓缓平静下来。那日在端王府,他病得昏沉没力气,却知道她俯身看了他许久……
想到这里,少年白净的脸略红,有些羞涩。
他握紧了马缰,目视前方。许翼飞别的话不管,对楚清露的话,却也不全错,他是应该想办法安排好露珠儿。盛京这边被太子所控,他不想强行插手,让双方都不愉快。旱灾一事,他打断从江南三省寻得突破口,在地方上伸手,太子也不到他那里。
只是这样一来,没有几个月,他闲不下来。
他打算想办法把楚清露留在盛京,这样他回来的时候,就可以在盛京见到楚清露。怎么让楚清露心甘情愿地留下来,是留她一人,还是把她爹娘一同留下,傅青爵需要尽快想好。
他野心勃勃,事业爱情两手抓,两个都要。他忙得顾头不顾尾,殊不知在后方,他娘还在和秀明长公主凑在一起,算计他的感情和婚事。
楚清露在秀明长公主的府上,待得并不如何愉快。盛京的贵族圈和学子圈,某一部分重合,但并不是完全重合。在国子监为首的那个才子才女交流学问的圈子里,身份不重要,地位不重要,才学最重要。但是在秀明长公主的这个宴上,身份地位,才是更重要的。
不光是地位的问题,还有男女相处的问题。以前的那些以讨论学问为主的宴席,公子小姐们侃侃而谈,大方有度,并不为俗礼所束。讨论到厉害时,甚至会争吵起来。
这些在贵族圈中,是不会发生的。
贵族圈的姑娘小姐们和年轻公子们隔开,只远远见一面,并不会坐到一处。双方说句话,也要考虑礼数。就算昨天两人为了一个学问争得面红耳赤,今日相见,姑娘也得屈膝行礼,必要时,露出羞怯的笑容。
楚清露没有身份可言,所以除了秀明长公主关照她的时候,和她交好的、以“才女”为奋斗路线的,会和她不咸不淡地说两句;那些谨遵父母教诲、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贵女,既瞧不起抛头露面的学子,也瞧不起楚清露这样的。
秀明长公主没有忘记自己今日开宴的主要人物,带着许净池一起,周转在众人间,领许净池一一认人。那边言笑晏晏,楚清露平静地站在绿荫长廊下,脸上并没有尴尬的表情。
旁边阴影处过来一个人,女声暖暖道,“盛京圈子便是这样,楚姑娘习惯就好了。”
“呀呀。”糯米一样软软的小人儿挥舞着五短四肢。
楚清露讶然回头,见到来人,屈膝行礼,“太子妃娘娘。”
之前众人玩得厉害时,小婴儿哭闹,太子妃便哄着小女儿去里间吃奶。等她出来时,见到楚清露一个人远远站着,想了想,太子妃走过来与她说话。
太子妃这样的地位,眼界自然比一般人要高,她并不看低楚清露,反是长公主宴请楚清露的行为,让她一起很好奇这个小姑娘为什么能引起长公主的注意。
楚清露慢条斯理地回答太子妃的问题,“我并没有不习惯。”
“哦?你一个小姑娘被排挤,不躲在没人看到的地方哭,你在想什么?”太子妃抱着女儿,逗引女儿笑,心不在焉地跟楚清露搭着话。
“我在想,大周朝的礼制至今没有健全。提升学子地位,提升女子地位,但到哪个程度,并没有明文规定。平民百姓对此喜闻乐见,但在贵族圈,有时就很尴尬,不知该用什么样的礼数和对方打招呼。女子以才为重,但嫁人后,家中中馈怎么办?婆媳妯娌关系要不要管?女红贤德,是不是还像前朝一样重要?我朝初立,百废待兴,礼制乃重中之重。”
“……你就由一个宴会,想到这么长远的问题了?!”太子妃震惊地看着她,第一次上下端详这个小姑娘,认真程度,让她忘了哄自己怀里咬着手指头呜咽的闺女。
楚清露点点头。
半晌后,太子妃笑,叹道,“你和我们是不一样的人,起码我知道,长公主殿下为什么请你了。这样的女诸葛,不请你请谁呢?”
楚清露默一瞬,这是美丽的误会。长公主请她,真不是她以小见大的缘故。但看太子妃的样子,她是不知情的,楚清露便也不提。
她还在思索长公主为什么要猜测她和傅青爵关系不一般。
太子妃没有跟楚清露聊太久,两人说了两句话,宫人就过来,请太子妃去前头坐。太子妃看了一眼楚清露,楚清露示意自己不想过去,太子妃点点头,也不强求她。
楚清露安静了没一会儿,她的小丫鬟阿文就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姑娘,我真砸中了!”
楚清露不解。
阿文抹把眼泪,支支吾吾,“就是姑娘你不是让我去外门等端王殿下吗?我等了啊!我远远看着端王殿下过来,听姑娘的话,想去拦人,就是端王殿下身前身后跟着的人好多,他步子走得那么快,跟阵风似的,我实在不敢惊动。姑娘不是教我扔石头吗?我、我、我就不小心把端王额头砸了。”
“……”楚清露扶额,深吸口气。
“姑娘怎么办?我是不是闯了大祸?”见姑娘看天叹气的模样,阿文心更慌了。
“你见到他了?”楚清露问。
阿文点头,“我把人砸伤后,端王殿下就把人撤下,来找我了。”她犹记得自己把人砸伤后,吓得抱头蹲下,想悄悄溜开,一眨眼的功夫,一双厚底男靴就立在了她前面。
少年殿下额头红肿,拿手扶着,俯眼看着阿文,表情阴鸷沉冷,像在压着火气,浑身的冷气外放,那种压尽一切的气场,阿文早就吓得腿软脚软,不敢说话了。还是缓了一下,傅青爵调整了下表情,才从阿文那里问出话。
“姑娘怎么办?殿下会不会找我的麻烦?”阿文一想到傅青爵那张沉得发寒的脸,就无端害怕。
“他听完你的话,就走了吧?”楚清露还在关心重点。
阿文噙着一汪热泪,点头。
“行了,没事了,”楚清露轻松道,看阿文还楚楚可怜地望着她掉眼泪,她拍拍对方的头,“傻孩子,就凭你,怎么可能惹他不高兴?大象会因为蚂蚁绊了它一跤,就生蚂蚁的气吗?”
“可是殿下就是不高兴了啊!他狠狠地瞪了我……如果不是姑娘你的缘故,他也许会打我吧?”阿文缩缩肩膀,拉着楚清露的袖子不让楚清露走,“姑娘,是你让我扔石头的……你不能不管我啊。”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楚清露被哭嚷得头疼,吊着死鱼眼看她,“有我罩着,他要气也气我。”
在阿文眼里,姑娘的保证很重要。她就算脑子笨,一来二去的,也能看出端王殿下对她家姑娘的心意。只要姑娘护她,殿下就没办法。
阿文陪姑娘躲在这里参加宴会,心安理得地忘记了她才砸伤端王殿下的事。午膳的时候,阿文已经彻底忘记了此事,跟一众侍女吃饭时,已经能说说笑笑的了。
楚清露羡慕地看着无忧无忧的小丫头:人傻是福!天塌下来,都不用担心被砸坏脑子。她什么时候也可以这么傻乎乎的,让别人替自己安排好一切哇?
小丫头砸伤了人,她这个做姑娘的,还得回去做安抚工作。
不管怎样,对于傅青爵没有参宴,长公主是疑惑又失望,看了楚清露好几次,又看看乖巧懂事的许家小姑娘,有些动摇了。也许德妃的猜测太无端?三弟几次参宴都碰上楚姑娘在的时候,也许只是巧合?
下午的时候,从宴上离开,楚清露回府时,半路让马车停下,唤阿文去医馆买一些治跌打擦伤的药。阿文瑟缩了一下,重新想起来她砸伤了某位王爷……
看姑娘一副闲闲的模样,阿文好想哭。
其实傅青爵怎么可能找她麻烦?楚清露的人办坏了事,傅青爵肯定找楚清露的。
当晚,楚清露照样在屋中读书。阿文去帮夫人收拾回家的行礼,巳时一刻时,她端好洗漱用具,去姑娘房间,服侍姑娘洗漱睡觉。
推开门时,阿文傻眼地看着窗下桌案前,少年少女一坐一立。黑衣少年郎靠坐椅上,仰着头,明亮如珍珠的豆蔻少女一手扶着公子的额头,一手拿着棉签为他上药。
“殿殿殿下。”姑娘在为端王肿起的额头上药,阿文心虚得不得了,回话回得结结巴巴。
傅青爵侧头,目光幽冷,成功把阿文吓住,丢下木盆,把空间留给二人,小丫头就慌慌退下了。
对阿文的识抬举,傅青爵大概满意。小姑娘给他上药的力气加重三分,他情嘶一声,仰目控诉地看楚清露,对上少女似笑非笑的杏眼,傅青爵咳嗽一声,虚虚移开了目光。
他耳根微红,明显有些赧然。
楚清露凉凉道,“堂堂端王殿下,文武双全的端王殿下,被一个不通武艺的小姑娘用石头砸中,还给砸伤了。你有意思么你?”
当然有意思啊。
若没有被砸中,怎么能享受得到露珠儿的温柔上药?就为了露珠儿现在给他上药这一刻,傅青爵得意于自己当时的角度掌握得好。
阿文在石狮后面探头探脑的时候,眼观八方的傅青爵就注意到了。扔石子的时候,他一忖,觉得这是刷露珠儿好感度的机会,就帮了阿文一把,成功把自己额上砸伤了。
傅青爵一下午都顶着红肿的额头去处理政事,坦然迎面众人怪异的眼神。
天黑后,他脚下无声,轻快翻墙入了楚家后院,熟门熟路地推开窗棂,从外面跳进来时,楚清露就已经备着伤药等他了。
那时,面对小姑娘手撑下巴、痴痴望着他惊叹的目光,傅公子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遮住漆黑眼眸。他那比城墙还厚的脸皮,都禁不住红了一红。
“露珠儿……”傅青爵喃喃,若身后有尾巴,他一定早摇了起来。
楚清露不理他,大多时候,傅青爵叫她,都是一种近乎无所事事的自发感叹,并没有实质意义。她收拾好药膏药棉,示意傅青爵可以走了,她要准备安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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