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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妤此时悠然醒来,蓬头垢面得厉害,双眼肿胀,左脸一块睡出来的红痕,清晰可见,像极了历经磨难仍然坚持苟活的地下党员。
电话里,陆行州的声音略带三分醉意,传进沈妤耳中,有如飘然而至的羽毛轻拂,难免不勾起一丝暧昧的情绪。
但这不能怪罪沈小姐的多情,她常年与书打交道,少有受人调戏。
何况她自小喜欢看美人,除去画画儿的乐趣,就好品一品街边的帅小伙们,长成陆行州这样的一向让她措手不及。
刘处长对自家女儿秉性想来也是了如指掌,所以在沈妤十七岁得到加大录取通知书时,她连夜打了电话过来,开口教育显得十分严肃:“我已经从赵大爷的孙媳妇那里听说你得到录取通知书的事情。你不要骄傲,不要喊着喇叭四处与人宣扬,更不能惦记起外面的花花世界,要更加努力,更加上进,心无旁骛地徜徉知识海洋。”
她的话语郑重而真诚,似乎已然看见沈妤身批鲜艳大红花,带着斗大的、装满了资产阶级高端机密的脑袋荣归故里的模样。
沈妤于是低下头,开口与自己母亲倾诉:“可是妈,我还没想好。”
刘处长脸色一僵,声音在那头戛然而止,回过神来,不禁深深皱起了眉头:“小妤,你不要乱想,你还年轻,有这样的机会爸爸妈妈总会送你出去看看。你难道不想让老师吹着大喇叭宣扬你的事情,不想让妈妈的腰杆子挺得更直一些,不想去看看那些外面的花花世界,看看那些白皮长腿顶顶帅气的外国小伙儿?”
沈妤没法反驳,没有人比刘处长更了解自己,所以她带上一整箱沉重的行李,头也不回地踏上远去的飞机。
不过,现在的沈妤已经不会再像十七岁那样毅然追求“梦想”了。
她靠着病床的栏杆下床,轻柔自己的太阳穴,低声发问:“陆行州,你怎么了?怎么听着像是喝了酒似的。你身上还有伤,不能乱动,你在哪里?”
她一通话问下来,没有留下一丝喘息的空隙。
陆行州靠在沙发上,身边是李文瀚低沉的鼾声以及赵源梦中的呓语,他口干舌燥,头重脚轻,只有在听见沈妤的声音时如沐甘霖,仰着脑袋轻笑着回答:“我在赵源家里,你不用担心,不过…”
他突然沉默下来,像是毫无预兆地睡去,唿吸平缓许久之后,才又低声开了口,他说:“不过,我好像,有一些想你了。”
沈妤原本迈开的步子忽然停下,她勐地挂上电话,站在原地,心中像是着了莫名的邪火,燥得脸上发烫,只能抬手贴在皮肤上,得到一丝难得的凉意。
陪护小姐进来,看见她的模样,不禁走上前问:“沈小姐,你感觉怎么样,如果可以的话,我现在就去把晚餐端上来。”
沈妤深吸两口气,抬头轻声回答:“不用了,我现在要出去找一个朋友,这边不用你麻烦,你可以去忙其他的事情。”
她曾经去过赵源的小区,她想去看看。
陪护小姐却不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她是刘处长真金白银请过来的,看见沈妤就如看见一只除了拱白菜还能掉元宝的金猪,就算有天大的事情,她也不能让这一只金猪轻易跑出圈外,何况她还未经检疫,于是她喊:“沈小姐,你才刚刚醒过来,情况还不够稳定,暂时是不能出院的。”
沈妤于是皱起眉头,低声发问:“那陆行州怎么可以出院,他手上穿了个窟窿都可以乱跑,现在竟然还敢在别人家里喝酒!”
陪护小姐今年四十有二,已经走过为男人小桥流水的时候。
她早些时候见识了陆行州的可怖之处,在她眼中,这位被一群小护士奉为神明的陆先生虽然长相俊美,让人惊艳,可气质始终过于冷清,声音缺乏生命力,念起《凤求凰》来,恰似老和尚念经。
而他面部表情的控制力不强,两眉一敛,有如怒意横生,乍一看,就像你给他一块板砖,他便能报复社会、勇上法制节目,实在可怕。
所以此时,陪护小姐轻咳一声,面色忐忑地回答:“沈小姐,你男朋友的身体素质过硬,虽然手上有伤,但是医院已经做出了最周全的处理,之后,就只用等待他自己身体恢复了。而且,陆先生是执意要离院的,我们拦不住。”
沈妤“哼”上一句显然也来了脾气:“那我也执意要出院,我跟你说,我这位男朋友,神经受过刺激,喝了酒就想杀人!”
陪护小姐一双眼睛睁得比葡萄都大,她像是没有想到自己心中所想竟得到了印证,一时站在原地,望着沈妤远去的背影,除了“阿弥陀佛”说不出其他的话来。
她想,自己可的确是一个命运多舛的可怜人儿,将将忍受下中年丈夫的阳痿早泄,偏偏又遇着个神经有问题的病患家属!
陆行州当然不知道自己此时形象已近疯魔。
他靠在沙发上睡了一觉,被门口的铃声叫醒,撑起身子,头晕目眩,慢步走过去打开,看见门外的沈妤,闭上眼睛摇了摇头,沉默一瞬,又重新“嘭”的一声将门关上。
沈妤站在原地目瞪口呆,再接再厉,看着重新打开门的陆行州,迈步向前,轻声表示不满:“你看起来醉的不轻。”
陆行州其实喝得并不多,但他酒量一向出奇的低,何况沈妤曾经真实地出现在他年少的梦里,所以此时他头昏脑涨,总有些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沈妤却不管他。
她径自走进客厅,打开窗户将屋里的酒气散去,然后跪下来,弯腰将地上的酒瓶一个个拾起。
陆行州很少喝醉,他也很少以这样朦胧的视线去看待一个女人。
他看向地上的沈妤,像是一只格外忠诚而惹人怜爱的大狗,她垂着自己的耳朵和爪子,一点点获取主人的欢心,温顺,小心翼翼,也可爱至极。
陆行州以前与赵源租住在东三的公寓,整日看书,赵源却喜欢到处走走。
有一回,赵源捡了一只浑身雪白的长毛狗回来,和此时的沈妤很像。
赵源那时还不认识李小茗的妈,他时常幻想,那只狗其实是某位绝世美人的宠物,他好生对待,总有一日美人会找上门来,泪眼朦胧地抱着他的肩膀,大声呐喊:“赵先生,谢谢你救我狗命!”
可美丽的姑娘没有出现,那只老狗半年之后却一命归西。
赵源认为这是它惨遭抛弃的缘故,他想,狗和人总归有一些像,没了牵挂,便很难在这世上支撑下去。
他于是只能将它好生安葬,蹲在地上抹平那一地的黄泥,笑着告诉陆行州:“我再也不养狗了,太他妈难受。”
陆行州那是第一次看见赵源的眼泪,以至于后来的一日,当赵源告诉他,“我找到了人生的初恋”,他没有反驳。
男人的悲喜其实很简单,他们的感情越是热烈越平凡,爱情和狗都可以是很久很久的事情,一只狗,一双人,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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