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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夏天,我的心情无比清爽舒畅。因为在六月,我终于完成了皇太后陛下御令的三联画。巧合的是,我刚画完就得知陛下出游京都,才有幸将这幅画进献宫中。
报纸上报道称“这是完成了陛下二十一年前的订购”。想来,那还是在大正五年的秋天举办第十届文展期间,我有幸被陛下委以重任,奉命执笔创作。到如今,二十一载已然匆匆而逝。
当时我四十二岁。参加第十届文展的作品是《月蚀之宵》。皇后陛下,也就是现在的皇太后,那时对绘画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每年都会出席参加文展的活动。或许是《月蚀之宵》有幸被陛下所见,我在京都的家中突然收到一通电报,上面写着“务必御前挥毫”。我即刻动身上京,在文展会场的府美术馆内获此殊荣,奉命为陛下御前挥毫。我当时画的是镰仓时代的白拍子(1)。
之后我再次有幸获得御前挥毫的荣光。大正六年陛下巡幸京都之际,我在京都市公会堂挥动笔杆画下了享保时代的少女聆听梅梢头黄莺初啼的画面,并取名为《初啼》。紧接着在大正七年举办的文展会场上,我又画了藤原时代赏红叶的风俗画,供陛下阅览。所谓御前挥毫是指在陛下面前,于短时间内完成一幅作品,因此呈献给陛下观赏的画就是画者施以淡彩的即兴作品。
第一次为陛下御前挥毫的时候,时任皇后宫太夫的三室户伯爵向我传达了陛下的旨意,希望我再画出一幅二联画或三联画。我立即构思,在美浓纸上完成小构图的三联画《雪月花图》,通过伯爵呈交了上去。陛下赐语曰:“这幅画画得很好,幅面这样就可以。”此后每年春回大地之时,我便决心:今年一定要专心画进贡画。可是刚一动笔,就从四面八方涌来催促,要我尽快画出早就约下的画。甚至还有人对我说:“我父亲早就跟您要了一幅画,您一直没给他。这回孙子都要娶媳妇了,请您无论如何也给画一幅吧。”实在是难以拒绝这样的约稿,我只得先给他画。
我画的原本属于工笔画,所以画面再小的都要精雕细琢,不可能提起笔来一挥而就。先经过反复构思、打草稿才能正式动笔,这番工作就要花些时日。另外不论是为谁作画,我都会投入百分之百的努力,否则连自己心里那道坎儿都过不去。即便是紧急约稿,我也不会敷衍地画一画。如此这般,一旦中途接手了其他工作,我怎么也不能一心二用,同时顺利推进两份画稿。如果是随意画完一张画,就能迅速开展下一份工作了。但在我心里,把进贡画看作永恒的御用之物,是享有陛下保存美誉的御用之画,所以越想投入精力,就越难以如愿地画下去。到了秋天,我还必须为画展作画,再加之健康又出了问题,这画稿便一拖再拖。几度寒来暑往,终日惶恐不安,一直心痛不已。
近两三年来,身体益发康健,我心下决定:就在今年,一定要为陛下完成这幅画。为了弥补多年来脱稿的歉意,一定要尽心尽力画出一幅力作。三室户伯爵也告诉我,皇太后陛下时隔多年将在今年六月巡幸京都,就赶在那时进献吧。
从早春二月,我拒绝了一切邀约,排除琐事一心一意画进贡画的底稿。为了考证藤原时代的衣服,我还外出写生过一次。在四月份完成了自己满意的草稿,所以终于可以在宽二尺、长五尺六寸的绢布上起笔画《雪》这一联了。
我每天早晨五点起床,沐浴净身后,把二楼画室的窗户全部开放。画室内满满的都是早上清净的空气。之后再把门窗紧闭,一整日都在室内埋头工作。清晨,虫儿还在树影底下酣然而眠,尘埃也平息着,尚未飞扬,所以这种通风方式能确保画室一整天都清清爽爽的。
而且,我会用盖子盖住不用的颜料,不让一粒尘土混杂其中。其他事情做起来粗心大意,不过只要是关乎绘画的,我便动起真格,为它不辞辛劳。颜料受污染、调色盘周边不整洁,是画不出工整精丽的画儿来的。在不断的精进奋发下,我完成了雪这幅图。就在这时三室户先生上京来看到画,说:“真是功力深厚的画。请您继续努力,一定要赶在六月陛下巡幸期间,来御所进献啊。”
终于在六月二十日,我画完了《雪月花图》,将藤原时代的府第风俗展现在了这三联画上。雪这联借鉴模仿了那幅《清少纳言》。
二十四日,我随三室户先生前往皇太后旅居的御所,向陛下呈报进献的谢辞。翌日六月二十五日是皇太后陛下诞辰的吉日,据说三室户先生前去拜谒的时候,正好赶上陛下在观赏《雪月花图》,有幸拜见到陛下心满意足的模样。
“今年我一定要完成这幅画。”实现这个愿望是我梦寐以求的事,从受领陛下委任之日起到现在,我竟然花费了二十一年的光阴,实在是诚惶诚恐。然而让人备感意外的是,这二十一年来的研究凝结出了这幅三联画,作为长久留存在宫中的宫廷画作,虽然心存愧疚,但是我是毫无保留地倾注了全部的心血。
成长经历
我为什么会终生执笔绘画呢?只是因为我从小就特别热爱绘画。这种爱好恐怕是从母亲那里继承来的。母亲也是一个有绘画天赋的人。母亲的祖父也爱画画。我的这位外曾祖父有一个兄弟,号柳枝,善作俳谐。我的父亲在我出生那年就早早过世了。
母亲继承亡夫遗留下来的家业,经营茶铺。外祖父是大坂町奉行大盐后素的侄儿,在京都高仓的特等绉绸衣料商的长野商店里,做了多年的掌柜。他为人诚实,干活勤勉,曾在店老板家快要断了香火的危难关头,帮着找到了有血缘关系的亲属。之后扶持此人,为店家再造兴隆鞠躬尽瘁。我家的茶叶铺,也就是我出生的地方,在京都最繁华的闹市区四条御幸町。母亲独自一人将我和姐姐两个孩子抚育成人。
一封看图猜字的信
据说在我还不太会说话的时候就酷爱绘画了,有一次还闹出了这样的笑话。大概在四岁的时候,好像是为了赶庙会之类的,我就独自去亲戚家玩了。
小时候看到摆着木版画或锦绘的商店,我都统统管它们叫“画铺”。从一家画铺前经过,我顿时被里面一幅画吸引住了,特别想要买下来。可是,年幼的我也知道让亲戚买东西是件羞耻的事儿,所以就一直憋着不敢说。正巧,我家店里的小伙计来了。我就当场在纸上画了一个圆,在圆圈正中央画上正方形,又在圆与四方形之间画了几笔波浪线。在纸上并排画完六个一模一样的图后,拜托店伙计帮忙从家里拿来画上画的东西。我小时候用的文久钱上就有波浪纹样,所以,我画的画就代表了用六个文久钱能买到的东西。虽然嘴上不会说,但是我用图画表达了出来。大人们猜出我的意思,都哈哈大笑起来。
坐在账房的角落里画画
我七岁上小学。学校的名字叫开智小学校。课闲时间,我也多在教室里往石板上画画。现在还记得朋友们拜托说:“请你也在我的石板上画一幅画儿吧。”
放学回到家,我总是向母亲要一张半纸,坐到账房里画画。一丝不苟地临摹母亲给我买的江户绘的美丽木版画。因为茶铺地处繁华街区四条通,来买茶的顾客络绎不绝。
“那家的姑娘好像很喜欢绘画,总能看到她画画呢。”大家都这么议论。
来店里的顾客各色各样。其中有一个长得像尉面(2)似的白发老爷爷,他知道我喜欢画画,就常常拿来看色彩极其艳丽的樱花图给我看。这位老人叫樱户玉绪,是一位樱花研究家。此外,来京都学习文人画的绘画学生还给过我玉竹、兰花的画。
对于我喜欢画画这件事,还有一个亲戚责备说:“女孩子就应该学学针线活或沏茶倒水,让她学绘画之类的成何体统。”坚强的母亲不顾旁人反对,很是支持我:“我希望孩子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有了母亲的帮助,我才能成为当时画院中为数不过两三名的女学生之一。
进入府立画院
那是在我十三四岁的时候。就在现在京都酒店的位置上开办了京都府立画院,于是我立刻去那儿学习。开初是习画花鸟。在唐纸上临摹样图,练习运笔。有时候去写生或摹写古画。从幼年时起,母亲就给我买来江户绘的美人图,大概是因为这个原因,我酷爱人物画。不过画院把人物画当作最难学的课业,放在最高年级教授。铃木松年先生知道我的心思,便对我说:“你要是那么喜欢画人物,放了学就去我的画塾吧。我额外教你画人物画好吗?”我听了特别开心,之后就去了松年画塾。
之后没过多久,松年先生就从学校辞职了。我也退学,到松年画塾继续习画。松园这个雅号,就是松年先生那时候给我取的。再后来,我师从幸野梅岭先生,梅岭先生去世后,我又拜竹内栖凤先生为师。
堆积如山的写生帖本
虽然江户绘、锦绘中都有人物画,东京那边也有上好的人物画帖,可却因京都盛产擅长画花鸟鱼虫的画家,我几乎没有机会看到美人图。所以我基本上靠自学,对着镜子中的自己写生,或给不同的人画人物速写。走路的时候,袖子里经常揣着笔筒和半纸。我特别期待祇园祭,这种期待的意味与别人有所不同。因为中京附近有很多大铺子,户户都珍藏着气派的屏风,在祇园祭期间他们会把屏风作为镇店之宝装饰到店里。继承祖传家业的老字号店铺展出的屏风真是美轮美奂。只要请求一句“拜见贵店屏风”,不论哪家店都欣然答应,让你进门观赏,这是祇园祭的老规矩。而且,进店观看的顾客越多,店主人脸上越有面子。我走街串巷,看到好看的屏风也说着“拜见贵店屏风”,进到店内。
“二楼还有屏风,烦请您移步去看看吧?”店主人进而欣然邀请我上楼观赏。很幸运地拜见了那幅画,我就想把它画下来,便说:
“抱歉,请允许我画一下吧。”有时候坐在某家店里观摩临习,浑然不觉半天时间已经过去了。
当时还不像现在这样经常举办展览会之类,所以看到精美画作的机会特别少。如果听人说哪儿有好的画儿,不远千里也要前去瞻仰一番。此外,在名人举办的拍卖会上,也可以看到绝佳的拍品,所以我也不会错过这等好时机。每次去博物馆,我都会带着便当在馆里待上一整天,而且肯定会在写生帖上画下展品的写生。寺庙也藏有绝佳作品,京都自不待言,我还经常远赴奈良认真摹写带有中国风的日本古画。
博物馆藏有纪贯之的假名书法,字形柔美。繁复的字在他的笔下化为巧妙的连笔字,这种方法方便在画作的一侧书写文字。因此,他的书法也自然成为我练习的对象。有一次在某个大名的拍卖会上看到纪贯之精妙书法的卷轴,一开始起意临摹一两行,没想到最后竟然全部写了下来。这还受了旁人的奚落嘲讽:你比纪贯之写得好之类。我一直保存着从年轻时起就断断续续画下的缩图本子,现在已经堆如小山了。即便是二十年前、三十年前费尽心思寻觅、辛辛苦苦动笔摹写的古画之类,到如今,我依然能清楚地回想起当时画那些画的场景。然而社会生活越来越便捷,出现了美术相关的照片和印刷品,这些东西让人当时印象深刻,可过后就会忘得一干二净。每当翻开缩图帖,遥想当年画画时的种种往事,我心中便涌起无限怀想。这是我一生中最珍贵的东西。
这是后来发生的事儿了。我家附近发生过火灾。一时间我家成了下风向,火苗汹涌而来,有人大喊“大事不好了,赶紧往外搬东西”。这个家是我一手建造起来的,如果逃不过这场大火也实属无奈。不过就在我想到要救出什么贵重东西的一瞬间,脑袋里浮现出的是那些缩图本。没错没错,就是那个!我拿着包袱急急忙忙冲上二楼,把缩图本全部打包好。而这时风又改变了方向,已经无须担心火势蔓延到我家了,我就上了三楼,爬到房顶上和男人们一起看消防员救火,竟然还有工夫仔细观察起这难得一见的光景。
十五岁第一次得奖
我第一次在展览会上获奖是在明治二十三年,时年十五岁。第三届内国劝业博览会在东京召开,我的参展作品《四季美人》在这届博览会上获得了一等奖。这幅画是宽二尺五寸、高五尺的大型画作,上面绘有四位代表四季的美人。当时正在日本访问的英国王子阿瑟亲王看到了这幅画,并幸运地被他买下。那时京都的《日出新闻》登载的新闻,最近又重刊在报纸上,我觉得很有意思就把那个报道剪了下来。十五岁少女画的画获得了一等奖,还有幸被英国皇太子买下了,消息一经传出就引起了大家的关注。现在没有一点关于这幅画的消息,大家也不能看到这幅画了。
于是,我的绘笔生涯就此拉开了序幕。那时也没想过自己一辈子就从事绘画行业了。不过,我的画业却有了如下进步。
明治二十四年 《和美人》东京美术协会(一等奖状)
明治二十四年 《美人观月》全国绘画共进会(一等奖状)
明治二十五年 《美人纳凉》京都春期绘画展览会(一等奖状)
明治二十五年 《四季美人》美国芝加哥博览会展品(农商务省订制画)(二等奖)
明治二十六年 《美人合奏》东京美术协会(三等铜牌)
明治二十七年 《美人卷帘》东京美术协会(二等奖状)
真正想要走上绘画这条道路是在我再长大一些,二十岁、二十一岁的时候。以后不论花开花谢、月升月落,我脑袋里只想着一件事,那就是绘画。
母亲独自经营茶铺,甚至夜深了还一针一线地缝纫,但她无时不刻地鼓励我继续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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