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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速之客离开后的第三日,养好“伤”的陆幽终于回归内侍省。
此前,戚云初已经替他打过掩护,因此偶尔有人关心他这几日的去向,陆幽也只说是出城送了一趟秘信。
回到寒鸦落的日子,仿佛比以前更加平淡。
兽园风波之后,赵阳显然收敛了许多。他不再一个劲儿地朝宫外跑,但是去弘文馆念书这件苦差事,却还是要求陆幽代劳。
在弘文馆中,陆幽几乎天天都能看见唐瑞郎。
读书、解经、作文,一切照旧,只是两人之间再无言语,果真形同陌路。
不知不觉间,陆幽也一天天地沉默着。
他原本就不怎么喜欢说话,如今更是一整天都说不出几句完整的语言——一半是因为没什么值得攀谈的对象,另一半则是因为……有太多的话不能说。
无论是在假扮宣王,还是待在内侍省的时候,他总是安安静静地完成自己的本分,然后找个角落躲藏起来,去看浓密树冠上的那抹蓝天。
也正是从沉默的这几天开始,一种前所未有的噩梦开始萦绕在陆幽心头。
他总是梦见自己已经很老很老、满头的白发,连路都走不动,只能靠坐在内侍省花园中的紫兰亭里,听着通明门外传来年轻人隐隐约约的欢声笑语。
时间,就在这反复的噩梦中缓慢地流逝着。
春花凋零,夏实膨大,而当晖庆殿里开始张罗着要为赵阳置办寿宴的时候,宫里突然闹出了一件大事。
上个月天气闷热,惠明帝移驾西海池边的含凉殿居住。这座宫殿不仅临近水岸,又宽敞阴深,日夜有凉风穿殿而过,即便是最热的三伏天气,殿内也是凉爽宜人。
惠明帝在含凉殿内住了十多日。一夕秋雨忽至,热气消散得无影无踪。含凉殿内顿时变得阴冷潮湿,一觉醒来的惠明帝竟然患上了风寒。
照理来说,伤寒原本只是小症。几十号医官围着一个皇帝,又岂有看不好的道理?
可是偏偏事有蹊跷,惠明帝的这场小病,却是越生越大,无论如何金贵高明的药材处方都压不下去。
正所谓“病急乱投医”,事情诡谲起来,就总会有一些人联想到鬼神作祟。于是太医署的禁咒师开始行动,一面试图以符咒驱邪,另一面也开始在紫宸宫内各处搜寻巫术诅咒的痕迹。
却没想见,还真的被他们找到了祝诅的祭器与神坛——居然是在东宫。
事情传到陆幽的耳朵里,很多细节都已经丢失了。总而言之,那些禁咒师们好一通翻找调查,认定下诅咒的人正是太子赵昀唯一宠爱的女人,那个胡姬。
没有更进一步的审讯或调查,胡姬立刻被押往掖庭宫的诏狱。又过了五六日,皇帝的病情总算是有了一些起色。
这些事原本与陆幽并没有多大的干系。只是他夜间习武的月影台接近掖庭诏狱,这几天里戍卫来回巡逻,不得不让他比平时更加谨慎小心。
“你有没有见过那个胡姬?”
这一夜,做完了日常的练习,鲜少与陆幽闲聊的厉红蕖突然发问。
“没见过。”陆幽据实摇头,“只是觉得那一定是个美人。”
“的确非常漂亮。算是你师傅我这辈子见过的第二美的女人。”
说着,厉红蕖也坐到了陆幽身边,丢过来一个桔子。
“听说过柔蓝国吗?那是西域的一个小国。里面的人都是金色卷发、绿色眼珠,皮肤白得好像冰雪一样。那个胡姬,就是柔蓝人。”
“可是柔蓝国早在二十五年前就已经被大宁朝吞并了。”陆幽记得这段历史,“胡姬难道比太子年长?”
“不,胡姬是在掖庭宫里出生的。当年她的母亲作为俘虏,由节度使进献入宫时就已经身怀六甲。女婴生下之后养在掖庭,自幼跟着宫教博士习艺。她虽然是异族,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可惜依旧受到掖庭女官们的排挤……尤其是那个罗昭仪,将她当奴役使唤了好几年。所幸后来东宫挑选宫女,将她选了过去,正好被太子看中……”
说到这里,厉红蕖又叹了一口气:“不过,如今看起来,倒也不是什么好事。”
陆幽剥开青色的桔皮,沁人心脾的香气冲进鼻腔,可惜果肉却是酸涩的。
他想了一想,忽然问道:“她是第二美丽的女人,那最美的是谁?她的母亲?”
“不,当然是看守这月影台的老太婆啊。”厉红蕖回答得不假思索,甚至还笑了一笑。
陆幽当然见过那位老尚宫,满头的银发,脸上的皱纹都快要把五官给遮挡住了。连一点年轻时候的影子都看不出,与美丽二字更是不沾边际。
他只当厉红蕖是在开玩笑,于是也跟着轻笑一声,接着又问:“这胡姬从小生长在掖庭,又是从哪里学的巫术与诅咒?”
“你说呢?”
厉红蕖将桔皮一点点地撕开,丢在地上。
“这宫里头,有得是比巫术更凶险、更有效的害人手段。”
“……那,胡姬进了这掖庭诏狱之后,又会怎么样?”
“你又不是没有见过被关进去的女人们。”
厉红蕖没有说错。刚进宫的那段时间,陆幽也曾经奉命进入过掖庭诏狱里做事,因此大约知道那里的门禁与格局。也听见过那些昏暗牢房中传出来的叹息和啜泣。
皇宫外头的法度,对女犯尚且留有一丝仁慈。然而一旦进了这掖庭,成为了皇帝身边的女人,却连这最后一丝仁慈都被剥夺了。
厉红蕖吃完了剩下的几瓣桔子,用桔皮擦拭着剑上的尘土,一下一下,沉默无语。
擦完了剑,她又取下腰间的酒壶,拧开塞子闷了一大口,又将酒壶破天荒地递给陆幽。
陆幽怕酒烈误事,因此接过酒壶,小心地尝了一尝。却没料到里头装着的却是清甜米酒,还参杂着一股难以名状的花香。
就好像他的这位师父,在火红而浓艳的外表之下,仿佛也隐藏着什么柔软朴素的东西。
这一夜师徒之间的闲聊,并没有在陆幽的心上停留太久。
他原本以为,这场风波也会像其他许多皇族秘辛那样,褪色成为深宫永巷里众多故事中的一个。
可是这一次,却有一场看不见的风暴,正在朝着他这边刮来。
第二天中午弘文馆放了课,晖庆殿那边也没有派人来召,陆幽就留在内侍省长秋监里头做事。
丽藻堂中有一批宗卷需要分类整理,戚云初就交给陆幽去做,顺便也叫他读读宗卷的内容,了解了解宫里头的各种流程与规矩。
大约到了申时初刻的点儿上,忽然有嘈杂的声响从外头传来。
戚云初喜静,平素不许闲人靠近丽藻堂。此刻他虽然去了御书房,但是保不齐什么时候就会回来,到时候必定是两头不快活。
陆幽皱了皱眉头正准备出去赶人,可刚迈出门槛儿,就看见院门已经被推开了。七八个人挤挤挨挨地走进来,正中间簇拥着的正是戚云初本人。
这是怎么了?
陆幽再定睛细看,这才发现戚云初的额角上竟磕破了一道口子,此刻他正一手用帕子按着伤口,殷红的血水已经将帕子染红了不少。
怎么回事?!
在这紫宸宫里头,不说别人,就说是惠明帝,恐怕都不敢如此对待堂堂长秋公。
陆幽心里顿时紧张起来,两三步跑上去迎接。
倒是戚云初,毕竟是真刀真枪见过沙场的人物。此刻虽然受伤流血,却依旧一脸淡定。
一群人走到丽藻堂前,他命令随行的宦官们止步,又示意陆幽接过医官手上的药匣子,单独跟着他进入堂内。
“帮我上药。”
戚云初脱了染血的外袍丢在地上,只着一件素白中单,仰躺在罗汉榻上。
陆幽打开药匣仔细查看,接着取出了药酒、镊子与药布等物出来。他先用药酒轻轻冲洗戚云初的伤处,以除去血污,再用药布擦拭伤口,垫上药绵,外侧用药带圈系在头上作为固定。固定妥当之后再收拾器物放到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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