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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道葬骨
阎七娘昨日已跟周镇长说过这里面的忌讳,所以周镇长特意花大价钱找了一条大船放在河道边,专为河道葬骨所用。见人已到齐,阎七娘就挑了几个相熟的人上了船。周镇长是事主,自是免不了这番河道奔波之苦。除老齐夫妇要在船上照顾年迈的周镇长,其余人都被留在了河道边等候。只有唐文和胖墩死磨硬泡非要跟着上船长长见识,阎七娘见河道水流太急,起初并未同意,但最终仍是磨不过这两个孩子,便只好点头同意。
唐文和胖墩都是第一次乘船,自然是闲不住手脚,恨不得在船上跑个遍。无奈之下,阎七娘只得板起脸来喊了一嗓子,才把这两个手舞足蹈的小鬼给镇住。我一年四季都跟着阎七娘四处替人敛骨,自然是坐过船。但我却极为反感坐船,尤其是在这种水流湍急的河道中,我不但觉得头晕眼花,甚至还想干呕。
待船驶到河道中心的时候,阎七娘将竹篓立于船头,点燃了一根奉香,朗声说道:”阳人送骨灵,河道葬骨孽。今有敛骨弟子阎七娘于河道葬骨。此举造福于民,却有悖于祖训,只得以断骨谢罪。还望祖师爷在天之灵,赎弟子逆施骨葬之罪。”
说完,阎七娘便从袖中掏出利刃,将右手小指齐根斩断,扔进了竹篓之中。我昨夜已得知阎七娘今日会有此举,便事先准备好了灰渣,此时见阎七娘动手断指,便连忙掏出灰渣涂抹在她的断指之处。这灰渣是由香灰和骨灰掺合而成的,有止血消炎的作用,尤其对这种断骨后的流血更有奇效。
船上的几个人都没有想到阎七娘竟会突然自残指骨,不由得惊呆了,等反应过来的时候,这才想起救人的事。老齐夫妇见我已经帮阎七娘止住了血,便连忙从衣襟上撕下几条布条,替阎七娘包扎得严严实实。
周镇长急得连连跺脚,问道:”阎七娘,你......你这是为何呀?”
阎七娘喘了一口长气,强忍着痛说道:”镇长断骨作陪是为了镇其孽骨,我断骨作陪则是为了自责赎罪。大家不用替我担心,待休养些时日便可痊愈了。”
”如此大恩大义,皆是为了我镇乡亲,阎七娘真乃大丈夫也!老朽替全镇的乡亲给您叩头了。”只听扑通一声,周镇长便跪在了船板上。
阎七娘连忙躬身去扶周镇长,并说道:”镇长快快请起!我断指乃是因为坏了祖师爷的规矩,理当受此惩戒,这与元宝镇的乡亲们无关,我又岂能受此大礼?”
正在这时,河道中心又驶来了一条小船。由于河道中心正是水流最为湍急的地方,所以这只小船颠簸不稳,随时都有翻船的可能。待这条小船驶得近一些的时候,眼尖的唐文不禁喊了起来:”大家快看,船里的人是顺全大叔。”
一听这话,我连忙向越驶越近的小船望去,发现这撑船之人果然是顺全大叔。也不知道平常老实巴交的顺全大叔今日搭错了哪根筋,居然拼命地划着小船向我们追了过来。我心想即便是有天大的事情,也犯不着冒翻船的危险来追赶啊。在如此浪急水深的河道里,倘若真的翻了船坠了河,即使想救也救不了啊。
老齐夫妇见势不妙,连连摆手示意顺全大叔把船往河道边划去,胖墩更是扯着噪子大声叫喊着。可是顺全大叔全然不顾这些,反而越划越快,全力向我们的船只驶来。一时间,众人都有些懵,谁也猜不到这顺全大叔究竟是为了何事。
待到两船相碰的时候,顺全大叔突然举起船杆,向我们的船扫了过来。这一突然的变故让所有人措手不及,个个都趴在了船板上。没想到顺全大叔这一扫只是个虚招,他趁众人不备直接用手中的船杆挑起放在船头的竹篓,小心翼翼地将其挑到了自己的小船上。
见顺全抢了装着碎骨的竹篓,周镇长不禁又急又气,连忙冲着顺全大叔大声喊道:”顺全,你莫不是疯了!你抢我儿媳的尸骨作甚?”
阎七娘瞧了瞧顺全大叔,然后叹了一口气说道:”我果真没有猜错,这顺全便是与镇长儿媳通奸的那个男人。”
一听阎七娘这话,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周镇长更是身子一颤,险些掉进河里。谁都想不到老实厚道的顺全大叔竟然会干出通奸这种下作事。周家儿媳通奸一事败露的时候,乡亲议论纷纷,可是根本就没有人怀疑到顺全大叔的头上,就连见多识广的周镇长也未曾见过顺全大叔与自家儿媳纠缠不清。
”顺全大叔手里拿的是什么?”胖墩突然指着顺全大叔大叫了起来。
我一直盯着顺全大叔,自是看得清楚。只见顺全大叔从怀中掏出一个头骨,解开竹篓,然后轻轻地亲了亲手中的头骨,有些不舍地将其放入竹篓之中,最后再用柳藤条将竹篓口缠系好。
”原来瓮罐里的头骨是被顺全偷走了!”老齐如梦初醒地说道。
顺全大叔抱着竹篓,然后朝着周镇长的方向跪了下来,说道:”镇长,我对不起您!事到如今,我也无须隐瞒了。其实罗贞自小就与我青梅竹马,我俩早已私定终身。只是罗贞的父母嫌我家太穷,这才把罗贞嫁到了周家。此后,我一直未曾娶妻,皆因对罗贞念念不忘。得知她夫亡守寡以后,我便想方设法来到周家,想与罗贞再续前缘。我俩都知道私通犯戒,可又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所以罗贞才有了身孕。我想带着她偷偷离开元宝镇,却不承想还没等存够私奔的盘缠,罗贞怀孕的事情就已经败露了......”
周镇长气得浑身直哆嗦,颤声说道:”顺全呀顺全,亏我还把你当成自家人看待,你......你简直连猪狗都不如!”
”罗贞至死也没有说出我的姓名,可是我却胆小怕事,眼睁睁地瞧着她被淹死。我真没用,我就是个畜生!罗贞的头骨也是我那天晚上从‘义瓮’中偷出来的,我想让罗贞留在我身旁,我想给自己留个念想。可是这敛骨人要将罗贞的尸骨水葬,我不想罗贞死后连个全骨都留不下,所以只好出此下策。我知道自己对不起大家,这辈子是还不清了,下辈子我给你们做牛做马,再来赎我犯下的罪。”顺全说完便低头看着怀中的竹篓,满怀情意地说道,”罗贞,都是我没用,没能保住你和咱们的孩子,我对不起你们。你带着孩子走了,我一个人留下来也没什么意思了,我这就陪你一起去。我们生不能做夫妻,死也要葬在一起!”
见顺全大叔抱着竹篓站起身来,老齐连连喊道:”顺全呀,咱们有事好商量,你可千万不要做傻事呀!”
顺全大叔望着众人凄惨地笑了笑,然后抱着竹篓跳入了河道中。一阵激流冲过,他的身体连同竹篓一起消失在一片旋涡之中,只剩下那只单薄的木船在河道上摇晃个不停。
所有人都被这震撼的一幕惊呆了,虽有心去救,却知道已经于事无补了。我望着湍急的河水,心中不禁感叹,这顺全大叔生前虽胆小怕事,却可以用如此壮烈的方式来殉情,也算是死得其所了。但愿这顺全大叔和罗贞能够早日投胎做人,做一对真正的夫妻。
”孽缘,皆是孽缘呀!”周镇长仰天长叹,声音中满是悲怆。
虽然顺全大叔与周家儿媳私通,做出了令人不齿的下作事,但他已死,再去深究也无用。念及顺全大叔是一个可怜的苦命人,周镇长交代老齐在镇里的祠堂里给顺全大叔供上一尊牌位,还让唐文去账房支些银两送到顺全大叔的父母家中,以示抚慰。
回镇的路上,周镇长特意跟阎七娘共乘一辆马车。他很佩服阎七娘的大义凛然,肯为全镇乡亲平安而自残指骨,同时也可怜我们孤儿寡母至今居无定所,便盛情邀请阎七娘留在元宝镇,并将阎七娘昨夜居住过的空房送给她,以作安身之所。
阎七娘也不忍我和巧巧再受漂泊之苦,况且前行也不知道走到何处才能安稳下来。她见元宝镇的乡亲都待人极好,丝毫不嫌敛骨人的身份卑秽,便欣然接受了周镇长的提议。周镇长自是万分高兴,一来可以报答阎七娘的大恩大义,二来镇子里有阎七娘坐守,日后可保元宝镇的平安,可谓是一举两得,皆大欢喜。
我见阎七娘答应在此居住,心中有些欣喜。这元宝镇上至镇长下至乡亲都是本分厚道的老实人,况且还有唐文和胖墩这小哥俩做伴,留在此地自然远胜于颠沛流离地生活。只可惜阎七娘为此付出了一根指骨,不禁让我有些心酸。
得知这个消息后,唐文和胖墩喜出望外,一路上七娘长七娘短地叫个不停,他们非常愿意和阎七娘做邻居。待回到镇里后,周镇长让老齐夫妇送来了生活所需的锅碗瓢盆和柴米油盐。老齐夫妇为了感谢阎七娘的驱邪之恩,还特意扯了几尺上等布料,让阎七娘给我和巧巧做上两身新衣裳。
吃过晚饭后,巧巧去院中刷起了碗筷。我坐在阎七娘身旁替她的伤口换药。换着换着,我就想起了顺全大叔殉葬之事,便对阎七娘说道:”今日水葬真是有惊无险,只是可怜了顺全大叔。七娘,你是不是早已猜到了顺全大叔就是与镇长儿媳通奸的那个人?”
”昨日我见他神色慌张,便对他有所怀疑。后来听到我说水葬尸骨的时候,他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就让我更加确定。我能看得出,他对瓮罐中的尸骨并非是惧怕,而是根本就没有脸去面对。”阎七娘叹了一口气说道。
”那七娘为何没有将他说破呢?”我有些好奇地问道。
阎七娘感叹道:”顺全也是个苦命人,我若说破,他一准会被镇里的乡亲用乱棒打死。咱是敛骨的手艺人,于人于骨都要讲情义,又岂能做出如此薄情寡义之事?况且这顺全也是个性情中人,他自会给周家儿媳一个交代。人这一辈子呀,有时候活着比死还要艰难,尽管顺全没能留下一尸半骨,但他的确得到了解脱。”
听了阎七娘的话,我这才理解了她的良苦用心。虽然顺全大叔选择了以死谢罪,但如何死却是一个大问题。倘若被镇里的乡亲用乱棒打死,那顺全大叔心中必定有憾,极有可能化成一堆孽骨。只有让他以殉情的方式自行了断,才算是死而无憾。如此一来,非但没有孽骨遗存,反而保全了顺全大叔的名声。
经过水葬一事后,唐文和胖墩不禁对敛骨之事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便想跟着阎七娘学习敛骨之术。阎七娘自知敛骨人的辛酸,怕误了这俩孩子的前程,始终没有应承。但唐文和胖墩却不肯罢休,他们不敢纠缠阎七娘,便死磨硬泡地请周镇长来求情。周镇长招架不住,只得做起了说客。阎七娘不能不给周镇长这个面子,只得勉强点头答应了这件事情。
世间万行皆有规训,敛骨师也不例外。祖师爷早就定下了入门弟子所必须遵守的法规,必须要取入门弟子的一块手骨,用以尊师敬祖。为此,周镇长选了一个黄道吉日,阎七娘便按门规行收徒之礼,还要亲自为唐文和胖墩取下各自的手骨。
这取骨并非随意斩断一根手骨即可,而是要先摸骨,只有摸过十指手骨后,方能决定取下哪一块手骨。因为手骨各有异象,每个关节骨各不相同,一般都是取最为畸形的那一块关节骨。如此一来,既可以摘除废骨,又可以遵循祖训,可谓一举两得。
阎七娘这半辈子都与人骨相伴,即使闭着眼睛也能摸出每一块关节骨的好坏。她先是给唐文摸了一遍手骨,发现唐文的手骨柔韧灵活,乃是一具上好的脉骨,随意取一骨都无碍,便称赞了唐文两句。唐文虽不知道自己的骨象好在哪里,但心中甚是高兴。
见轮到自己了,胖墩呵呵笑着,把自己的大手伸向了阎七娘。阎七娘的手刚一搭上胖墩的手骨,浑身就不禁一颤。阎七娘顺着每根手骨逐渐摸去,眉头越皱越紧。将胖墩的十根手骨摸完后,阎七娘不禁惊出了一头冷汗。
过了许久,阎七娘才叹了一口气说道:”胖墩,并非是七娘不肯教你,而是祖师爷不赏你这碗饭啊!”
探棺测骨
”凭啥呀?唐文能学得,我也能学得!”胖墩一听这话,顿时眼圈红红,险些掉下眼泪来。
前来观礼的周镇长也有些不解,连忙问道:”七娘,这是何故啊?”
阎七娘摆了摆手,说道:”镇长不必多言!行有行规,门有门训,胖墩这孩子不适合做敛骨师行当。”
老齐夫妇本打算替胖墩求情面,可一瞧阎七娘态度如此坚决,生生把求情的话咽了回去。虽说他们不懂这其中的缘由,但猜想阎七娘一定有自己的道理,所以便把胖墩拽到自己身旁安慰了起来。
”七娘,您是不是嫌我愚钝呀?胖墩脑子虽笨,但却懂得尊师重道。您就收下我吧,我保证不会给您抹黑丢脸。”胖墩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哽咽着说道。
阎七娘连忙上前扶起胖墩,有些不忍地说道:”傻孩子,七娘疼你还来不及,岂会嫌你愚钝?我这也是为了你好,日后你自然会明白我的一番良苦用心。”
我从未听阎七娘讲过敛骨人收徒的忌讳,所以也不知道她为何要将胖墩拒之门外。这几日相处下来,我早已摒弃了对胖墩的芥蒂,甚至已经把他当成了自家人看待。此时见胖墩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心中也有些难受,只得上前把胖墩拉到一旁,再伺机开解。
阎七娘无暇顾忌胖墩,只是先替唐文取下了指骨。我见这唐文平日里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没想到他颇为硬气。在整个取骨过程中,他疼得脸色苍白,直冒冷汗,可就是一声不吭,让我不禁对他有些刮目相看。
晚上,我趁阎七娘炮制断骨的时候,便问起了胖墩被拒的原因。可是阎七娘却三缄其口,干脆不答理我这一茬。我比任何人都了解阎七娘的脾气,她要是不想说,无论怎么问都是白费力气,我只得在心中连连感叹胖墩与我们有缘无分。
两天过后,阎七娘便把从唐文手指上取出的断骨连同一只狼牙串成了一条骨链,送给了唐文。唐文也给阎七娘行了拜师礼,每天都会来阎七娘这里学习敛骨之术。巧巧善做女红,便在家里做一些缝缝补补的手艺活,然后送到镇里的铺子中寄卖。
有时候,胖墩也会来院中找我和唐文玩耍,如果恰逢我和唐文跟着阎七娘学习敛骨之术,他便带着骨头躲到一边去玩耍。阎七娘也不怕胖墩偷听,该怎么教还是怎么教。等教完之后,她会留下胖墩吃饭。胖墩倒也不客气,完全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
过了一段时日后,镇上的一户人家突然找上了门。这户人家的男户主姓韩,四十多岁,在镇里经营酒铺,平常酒量又不错,大家就给他起了一个”韩三斤”的诨号。谁也不知道这韩三斤是否真有三斤的酒量,但他家卖的酒却是又香又醇,而且从来都不掺水,所以镇里的乡亲都愿意去光顾他的铺子。
阎七娘虽不喝酒,但曾在镇里见过韩三斤,见他登门来访,便让他到院中落座。韩三斤寒暄了几句后,便提了提手中的几包点心,说道:”贸然登门,多有打扰,一点儿小意思,不成敬意。”
”韩掌柜不必客气,有什么事直说便是。”阎七娘推却不过,只得收下这几包点心。
韩三斤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道:”不瞒阎七娘说,我家中近日发生了一件怪事,自从前些年家父病死后,我就在家中给他老人家请了一尊长生牌位,每天都用奉香宝蜡供奉着,逢年过节的时候还会供奉一些祭品。这个习惯数年来如一日,从未断过。可是近几日,这供奉的奉香宝蜡被点燃后总会突然间熄灭,就连长生牌位也会跟着莫名其妙地倒掉。我活这么大都没有见过这么邪门的事情,便想请阎七娘给我拿个主意。”
听完韩三斤这番话,我和唐文都不禁有些吃惊。原本我俩正在院中练习腿脚功夫,一见韩三斤来访,便竖着耳朵偷听起来,却没想到韩三斤的家里竟然会发生如此蹊跷的事情。不过这韩三斤的胆子倒是蛮大的,要是换做一个胆子小的事主,估计这会儿已经被吓趴下了。
”不知韩掌柜的父亲去世多久了?生前与韩掌柜相处得如何?”阎七娘想了想后说道。
一听阎七娘这么问,我便猜到这个问题与长生牌位有关系。因为一般在家中供奉长生牌位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真正意义上的孝子贤孙,专为悼念亲人所立;另一种则是大逆不道的人,专为安心自慰所立,实际上也就是个掩人耳目的幌子。
韩三斤极为诚恳地说道:”家父逝世至今已有八年了。他老人家在世的时候,我不敢自称是孝子,但在衣食住行方面从没有亏待过他,咱从来不做那种让人戳脊梁骨的下作事。可以说,我和家父相处得极为融洽。唐文就是在我们镇上长大的孩子,您可以问问他,我韩三斤这些年在镇里的名声如何。”
”七娘不必存疑,这韩大叔的确是我们镇里出了名的孝子。”唐文点了点头,插了一句。
”韩掌柜,既然如此,那就先去你家里看一下吧。”阎七娘摆了摆手,示意我和唐文也一同前往。
在去往韩三斤家的路上,唐文显得很兴奋。阎七娘告诉过他,想要学好敛骨这门手艺,并非靠死记硬背就行,而是要在不同的敛骨过程中积累经验。这是他自拜师学艺以来接触的第一个事主,自然是百般期待。而我对韩三斤家中的蹊跷事情并不太感兴趣,这压根就不是敛骨人的活,阎七娘能够接管此事,也是看在同住在一个镇子里的情分上。
我们到了韩三斤家中的正堂,便瞧见了摆在一张八仙桌上的长生牌位。这个长生牌位是用胡桃木雕刻而成的,上面印有韩三斤父亲的名讳。长生牌位一旁摆着瓜果梨桃之类的供品。另外,八仙桌的正中位置处还摆着一个插摆奉香所用的香炉,这香炉内的香灰足有半尺厚,是长时间奉香后留下的痕迹。由此看来,韩三斤倒是没有说谎,也未曾断过供奉的香火。
当着阎七娘的面,韩三斤再次点燃三支奉香插到了香炉之中。可还没烧完半炷香,这三支奉香便突然一同灭掉,随即八仙桌上的长生牌位也抖了几下,然后扑通一声倒下了。
韩三斤一脸无奈地说道:”阎七娘,您都看到了吧,就是不点奉香的时候,这长生牌位也会在半夜三更的时候突然倒下,吓得我们全家接连几天都没有睡好觉。”
阎七娘皱了皱眉,说道:”这长生牌位跌倒的时候总是朝前方吗?”
”说来也奇怪了,还真是这么回事。每一次跌倒的方向都是朝前的,我记得清清楚楚。”经阎七娘这么一问,韩三斤倒也想起了这回事,便连连点头称道。
阎七娘叹了一口气,说道:”这件事情怕是与你家亡故的老爷子有关系。”
韩三斤有些不敢相信地说道:”您是说家父?这不能吧,家父最大的遗愿就是希望子孙能够安居乐业,又岂能用这种方式来打扰我们呢?况且家父生前死后,该尽的孝道我都已经尽到了,他老人家又何苦来吓我呢?”
”韩掌柜,我对你的孝心未曾存疑,倒是这阴丧骨祭之中有些忌讳,非是一般寻常人家能懂的。如果方便,我想去你父亲的坟冢处看一看。”阎七娘安慰着说道。
”成!我这就去套马车。”韩三斤见阎七娘说得在理,便一口应承下来。
韩三斤父亲的坟冢距离元宝镇不足五里,处在一片密林之中。坟冢修得十分体面,不但有精磨的石碑刻以名讳,而且在坟冢的顶部还砌了一层青砖石瓦。这些青砖石瓦原本并不稀奇,但是其上雕刻的花枝蔓藤却极为漂亮。此冢虽没有富贵之家的坟冢宽大,但也丝毫不失气派之势。
”这都是近两年才修起来的。前些年,我一直想修,可手里没有闲钱。直到这两年买卖日益兴旺,才陆陆续续地修至完善。说实话,给老人修坟冢,我图的不是气派,就是想让老人家住得舒服一些。”韩三斤指了指石碑和青砖石瓦说道。
阎七娘四处观察了一番,缓声说道:”这块坟地地势低洼,常年积水,又有茂林遮风,实在不是埋骨的好地方。你当初怎么会把坟冢设在这种地方呢?”
”不瞒您说,前些年家里穷,饭都吃不饱。家父逝世的时候,我也请不起先生选吉地,我看镇里的人大都在这边修坟,也就跟着把坟址定在了这里。”听阎七娘这么一说,韩三斤的脸色不禁一变。
阎七娘想了想,问道:”你还记得当年下葬的时候选的是什么材质的木棺吗?”
韩三斤挠了挠头,说道:”当时我找遍了镇里的人家,凑钱给家父买了一口上好的棺木。材质好像是鹅掌木,对,就是鹅掌木!价格比一般的棺木贵得多。”
阎七娘摇了摇头,说道:”鹅掌木倒是好材质,但是宜腐烂,喜招虫蚁。选这种棺木下葬,就必须在坟冢内用砖墙砌壁。当年你可曾在坟冢中修过砖壁?”
”倒是不曾修过。一来手里没有钱,二来根本不知道有这种说法,就直接挖了坟冢下葬了。”韩三斤越听越惊,脸色也变得越来越差。
”坟冢低洼渗水,常年吹不着风,棺木又喜招虫啃蚁咬,尸骨如此被扰,岂能不生事端!”阎七娘叹了一口气说道。
”这可如何是好呀?阎七娘,您可得帮帮我呀!倘若家父无法安葬,我岂不是愧为人子?”韩三斤连连拽着阎七娘的胳膊,着急地说道。
”韩掌柜,你先莫急,待我先测测这坟冢中的尸骨是否安好。”阎七娘一时挣脱不开,只得劝了劝韩三斤。
我与韩三斤不熟,也不好上前相拽,只得给唐文使了个眼色。唐文顿时心领神会,连忙上前拽着韩三斤说道:”韩大叔,您尽管放心,七娘既然答应了,就不会不管您的事。您先跟我到一旁平复一下心情,咱别在这儿碍手碍脚给七娘添麻烦了。”
韩三斤一时失控,被唐文这么一拽,才感觉到自己的冒失,连连给阎七娘作揖赔罪。阎七娘也不与他计较,反而安慰了他几句,然后又转身对我说道:”骨郎,摆祭坛,探棺,测骨。”
洗骨
我应了一声,跪下来冲着坟冢磕了一个头,然后掏出怀中的扁铲爬到坟冢的正中处开始敲青砖石瓦。却不承想这青砖石瓦极为结实,敲砸了好半天才卸下其中一片。虽然只卸下一片青砖石瓦,但面积足以够用。擦了一把汗后,我又从包裹中翻出一根沁香,稳稳地插入青砖石瓦里面的土层中。
敛骨师一生离不开两种密油——一种是用骨殖熬制的红油,专门用来探测下葬棺木的深度;另一种则是用尸油提炼出的黑油,用来探测下葬棺木是否安好。阎七娘平日里熬炼了很多密油,见我已经在坟冢正中插好沁香,她便掏出一瓶黑油顺着沁香小心翼翼地浇了下去,然后又在沁香四周撒了一些骨粉。老话管这叫”油粉探葬”,只要这坟冢下面的棺木保存完好,这根沁香就会完全燃尽;可若是坟冢下面的棺木已被损毁,那么这根沁香便会中途爆裂。
点燃沁香后,我和阎七娘站在一旁密切地注视着沁香。可还没等燃上几下,就听见啪的一声炸响,随即沁香就断成了四五截。我一瞧沁香爆裂了,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心想又是一个惹事的坟骨,这下算是有活儿干了。
”下面的棺木怎么样?”韩三斤虽然看不懂这探棺测骨之法,但也知道好好的一根沁香没理由突然爆裂,便连忙问道。
阎七娘摇了摇头,说道:”棺木已破,尸骨已腐,只能迁坟了。”
韩三斤捶了捶胸口,然后一咬牙,说道:”唉,那就迁!还请阎七娘给寻上一个风水好的地界。即使倾家荡产,我也要给家父修一个好坟冢。”
”我对风水一道略知一二,自然寻不到良坟吉穴,但是找一块风凉地葬骨还是不成问题的。其实这坟冢无须修得太过奢华,只要通风避水即可。这样吧,你先与两个孩子回镇里取一些挖坟的工具来,趁着今天日头不晒,先把尸骨收殓出来。”阎七娘想了想后说道。
韩三斤也不多言,带着我和唐文驾着马车就转回了镇里。等我们取了工具回来的时候,阎七娘已经在附近替韩三斤选好了一处坟冢。自从水葬的事情过后,镇子里的人都把阎七娘传得神乎其神。韩三斤更是非常佩服阎七娘,他见这新坟冢是阎七娘亲自选的,便知道此处风水绝对差不了,所以连连点头,表示一切听从阎七娘的安排。
由于迁坟是大事,所以阎七娘便与韩三斤商量起了迁坟的细节,我与唐文在一旁砸起了坟冢上的青砖石瓦。为了对付这些青砖石瓦,回镇的时候,我特意挑选了两把大锤。可是我光想着大锤的劲头,却没有考虑到大锤的重量,还没砸上一会儿,我和唐文就抡不动了。
韩三斤见我和唐文累得气喘吁吁,便要上前帮忙,可随即却被阎七娘给拦住了。因为这敛骨人有敛骨人的规矩,凡是接手的葬丧之事都不得劳烦事主亲自动手。所谓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自是不能乱了章法。
敲碎了青砖石瓦后,我们便开始挖坟。据韩三斤回忆,当年的坟冢挖了不足两米深,所以我只让唐文帮忙挖出了坟中的浮土,便不敢再让他参与了。毕竟唐文是新人,不会分辨土层的颜色和松密度,下手也没有轻重,倘若一锹铲到棺木中的尸骨,八成就会惹祸上身。
唐文虽然不能挖坟,却可以帮我从坟中往外倒土。有了他的帮忙,我自然是如虎添翼。待到太阳落山之前,我便已挖到了棺木。只见这棺木的棺盖早已潮腐不堪,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虫眼,还散发出一种极为恶臭的味道。对于这种棺腐之臭,我早已习以为常了,唐文倒是生平第一次闻到,被熏得头晕眼花,连连干呕了起来。
我小心翼翼地把扁铲插入棺木之中,想把棺盖撬开。却没想到这棺木过于腐烂,如同豆腐块一般,一撬便碎得不成样子了。无奈之下,我只得用手一点儿一点儿去挖,费了好大的工夫,我才把这个棺盖给揭开。
当棺盖被揭开的一刹那,我险些被眼前的景象吓得摔倒在地。只见这棺木之中到处是密密麻麻的虫蚁,多得数都数不清。这些虫蚁钻在尸骨里,就连头骨的眼孔和鼻孔也不时有虫蚁爬出爬进。有些地方已经被虫蚁啃食得干干净净,连骨头渣也没剩下。
我曾在其他棺木中见过虫蚁,可是这么多的虫蚁爬在一具尸骨上,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我倒是不怕虫蚁,只是觉得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头皮也不禁有些发麻,心中连连叹道:”也不知道这韩家老爷子生前作了什么孽,死后的尸骨竟然要遭这份罪。”
”还算是发现得早,倘若再耽搁几天,怕是这棺木中的尸骨已经消失了。”阎七娘也未料到棺木中会有如此多的虫蚁,不禁叹了一口气说道。
韩三斤一瞧亡父的尸骨被虫蚁啃食成这样,气得险些昏倒在地。喘了几口粗气后,他找了一些树枝扎成火把,非要活活烧死这棺木中的虫蚁,以泄心头之恨。阎七娘自是不能任他胡来,和唐文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他拦下来。
自古以来,这虫蚁便是棺木的克星,尤其在地下筑巢的虫蚁最为厉害,它们不但能够啃食棺木,就连棺木中的尸骨也不放过。而敛骨师又是整日与棺木为伍的手艺人,自然免不了要与虫蚁打交道。所以敛骨的祖师爷便传下了一个秘法,那就是用草灰、土料以及马的干粪便混合在一起团成球,将其点燃后扔进棺中,既能以浓烟熏走虫蚁,还不会烧毁棺木中的尸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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