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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她似乎是战胜我的,
她在一场并不显眼的战争中打败了我,这番胜利即便谈不上振聋发聩,
可依然不影响它的温柔效力。
毕竟他们没有在十五岁时过早地相遇,也没有等到三十岁还迟迟地陌生。
他们的恰到好处就是被世人称之为"缘分"的东西吧。
我居然接到舅舅的电话。"舅舅"毋庸置疑是个应当熟悉的词语,但在此刻的社会里,他的名字出现在我手机上的几率还不及顺丰快递员来得高。因而我错愕了几秒,不惜从肃穆的会议里有些难堪地退到门外。
"喂?舅舅?"
"如曦啊,是我呀。"
"诶!……找我有事?"
"哦,刚刚打电话给你爸爸他没接,我想问下你们五一节来吃饭的事,最后定是午饭还是晚饭?""午饭吧……"我有些好笑,就为这个?
"是吗,好的,行,那让你舅妈去订餐馆了,对了,这两天见过你弟弟没?那家伙之前说有空要去看你,让你请他吃饭。""诶?没呀,他也没有打过我的电话。""哦……这样啊……行,好,那没别的事了。"舅舅利落地掐了线,但他留下太过明显的问号,悬而未决地飘在空气里。
直到4月30号晚上,老妈在我踏进房门的当口便像喇叭似的开始广播:"你弟弟了不得了,前两天闹了一桩大事!"她俨然不再计较我们先前的口角,既然眼下遇见了更加重要的新闻。
"大事?"我也顺着她给的台阶走回相安无事的往日,"说起来,舅舅前几天给我打了个电话,问起过弟弟的事。""他都找到你那里去啦?"
"什么事,怎么了?"
"说出来你不会信--你弟弟打算和班里的女生私奔!""……搞笑么?"我的鼻子往外代送了被荒谬撞出的一声嗤笑。
"你觉得搞笑是吧?两个人被一起从火车站抓了回来!你舅妈抓住他的手腕,就一屁股瘫坐在地上了,站都站不起来,她说她当时都快脑中风了。想想也实在悬,万一真让他们坐上车跑了,你舅舅舅妈肯定会疯掉,他们原本就老来得子不容易,再闹这一出--""干吗要私奔?"我打断老妈。
"还能干吗?早恋呗!说是中考也不打算考了,两个人干脆一起逃了吧。"我很清楚在弟弟嘴里的用语不会是逃跑,他还未成年,他脑袋里根本不存在消极的词语,他一定认为自己在追逐,追逐一个别的什么,够得上"不顾一切"做定语:"这小子,很厉害啊。明明还被我骗吃过好几次肥皂和海绵呢。"弟弟和我年纪差得大,过去我压根儿是把他当玩具蹂躏,就差停电时拿根火柴把他当蜡烛点了。
"你舅妈后怕极了,又担心他会不会和那女孩已经……"老妈竟然有些羞于启齿,"但她出面,肯定问不出什么,你弟弟如果肯对她坦白啊,这事打一开始就不会发生了。"她暗示得太明显了,我立刻猛摇头:"怎么能让我去?我比他大一轮多!""你舅舅舅妈托你帮忙啊,我们这种长辈去问总归不合适,你好歹以前和他玩得熟点儿。又没要你去拷问他,旁敲侧击两句就行了呗。这不是什么开玩笑的事,万一女孩子真的有什么了,早点儿知道不会错的。对吧?"我说不过她,虽然仅凭此刻的胜负,老妈才是那个资深说客:"……国家怎么不把你请去帮忙呢?没准儿世界和平都实现了。"我又想起另一个问题,"弟弟今年几岁来着?""十五。"老妈说。从她嘴里,这个数字宛如是被捧出来的,因为它听着那么弱小、那么青涩,我仿佛能看到它在光照下清晰的脉,里面光合着无数愚蠢却伟大的梦想。
十五岁--我走神了。就在那天接到舅舅的电话后不出五分钟,手机再度响了起来,从会议室另一端扫来的目光判断,我就像块被投进狮子笼的红烧大排,必须尽早越狱。
电话那端是个全然陌生的男声,以至于在询问我"是盛如曦小姐吗"的同时,我飞快推算他是"卖商铺的""卖基金的""卖保险的",和"卖精子的"。但在得到我踌躇的肯定后,男人的声音倏地兴奋起来:"如曦啊?是我呀!"我那无法心算两位数以上加减法的大脑,直到听到对方的名字,才进入状况──十五岁时的同窗,初中那会儿拉过手的某体育委员。
"我刚才打到你家,从你妈妈那里问到了你的电话。"换作平常,我一定会惯例地埋怨,事实上老妈的确酷爱派发我的手机号,与满大街的"办证"有同根同源的执着,但此刻我难免被旧友重逢的惊喜所占领:"你现在在哪儿呢?在忙什么?怎么啦?突然想到要联系我了。""听班主任说起你进了这个公司,所以我就厚着脸皮来了,会麻烦到你么?""哪有的事,跟我客气什么。"
他呵呵笑:"毕竟十几年没见了啊。说起来,你的声音倒是一点儿没变呢。""你也一样嘛。怎么,现在还踢球吗?"余光瞥到一旁的镜子,映出的画面上我居然不寻常的表情灿烂。
"顶多公司里比赛时玩两场,平时肯定没空了。"他又笑两声,开始引入正题,"是这样,我老婆上个月自己去创业,但现在碰到点儿困难……"章聿事后便在这里跳出维护正义:"他提到'老婆'的时候你就该挂电话了,还跟着唠叨下去做什么?爱因斯坦说'分手了,就别来找我',不懂吗?"我懒得跟她纠缠伟人语录的真伪性,更不会告诉她非但如此,我同时答应和这位已婚男士见面碰头叙旧,因为就章聿的口味来看,她一定会豪放地进言我做个勇敢的第三者,穿件低领上装,再用眉笔画条假乳沟之类,直奔最后遭遇天谴活活被汤圆噎死的结局。她的世界里男女之间只有无情或奸情两项选择,绝无友情的存在。
但我又能断言自己是单纯怀抱瞻仰友情的心站在商场门前的么?这是城市的中心地标,也自然成了恋人会面最热门的地点,衣着时尚的年轻情侣们各自揣着S和N的磁极,在我身边反复上演靠近、配对、死死相吸的戏码。而我作为这个完美世界里的唯一一块不锈钢,坚持自己置之度外的扫兴原则。说实话,这情形多少令人怅然。
而大约二十分钟过去后,我发现他了。
其实我不能肯定。我依靠的是微弱的残留记忆,而这些比蛛丝更缥缈的遗存,在他走下天桥的时候,便被完完全全地耗尽了。
不是十五岁的我们在三十岁重逢。任何氤氲的文字游戏不过是挣扎罢了。
三十岁的我们在三十岁重逢。就是如此。现实像刻在路碑上的数字那样不容辩驳。
我在前一晚,借助舅妈给的借口去了表弟家。舅妈从厨房拿出一盒药酒:"还麻烦你跑一趟,这是上次去云南的时候给你爸爸带的。"这话不是说给我听的,"他在房间里。"这才是说给我听的,舅妈朝走廊那头努嘴。
我走去,喊着弟弟的名字。他在里面应了一声,随后打开了门。
表弟的屋子依然整洁。正如他平日在亲眷面前那样,站得乖巧,小心地收拾着自己的神色,像个装死的贝壳,紧紧闭合着自己,所以舅舅舅妈丝毫也没有料到,有朝一日他会突然失踪,清晨的床单用平直的四条线画出一个让长辈诧异不已的盲区,上面只有表弟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其实他一夜没睡。
我和他没头没尾地扯着闲话,好容易从动画、游戏、电影跳到正题。
"给我看下嘛,你肯定有那女孩子的照片吧?""说了没有啊。"弟弟把手机攥在掌心。手指骨节犹如烽火台般严防死守地凸起着,打消了我明抢的念头。
"什么类型的?你妈说很漂亮呢。说个最像的明星来听听。徐若瑄?小S?""不是,没有什么像的明星。"
"难道是斯琴高娃呀?"我使坏。
"谁啊?"
"……"我无力起来,很显然我们的交谈进行得不顺利,不难想象,他要怎么对年近三十的人诉说自己壮烈又苍白的情感,他八成觉得我身上那条西装窄裙难看得不可思议,永远不可能与女朋友从运动服袖管里露出的半截手指相比。
"你这家伙可以啊,脑子里原来藏了那么多。吓我一跳诶。跟我说说,预谋多久了?在火车站的时候紧张吧?想跑去哪儿?别告诉我是北方,你打算靠这条牛仔裤去和它的冬天较量?到时候别把自己女朋友当柴劈了来烤火。""……"他不说话,眼睛里骤然升起了厌恶感,把脸转向电脑屏幕。
我立刻有些挫败:"干什么?姐姐其实很佩服你哦,姐姐才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有什么可责备的?我觉得很牛逼很拉风诶。我跟你说,等到日后你也一定惊讶自己当时怎么那么帅,那么了不起,简直太拼了。""不是的。你不懂。"他忽然就开口,用着还不适合自己的否定句,为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了一层冷淡而漂亮的浆,瞬间在我们之间留出了传说中名叫"代沟"的空白。我很难得离它这样近,因而前所未有地火冒三丈。
"死小孩你说什么?"我一把揪住他的耳朵,仿佛认真生气,"你个十五岁的小屁孩给我装什么装?"
我在十五岁时也必然是个小屁孩,但具体追忆有怎样值得记入史册的愚蠢行径,回忆盒子的锁眼却锈住了,"那就锈住吧",我无动于衷,毕竟从里面翻出一些发黄的纸片和狗爬似的字迹、吃剩的糖果包装或两盘磁带,不见得会带来多么感动的泪水。
可再度与往日时光里的朋友相见时,犹如香槟酒瓶忽然射出软塞般,我竟然慌张起来,我的肾上腺素带来身体里一部分率先的叛变。
"诶,啊,啊啊……"我终于喊出前体育委员的名字。
十几年之后,我们得以在现实社会中再度重逢。和许多结了婚的男性一样,他发福不少,早年的模样已经被完全稀释,浓度参考"忘记往水里掺奶"的典故。所以比照常理,此刻我的心情应该像隆胸手术失败后的硅胶那样,不断下滑,可事实上我只觉得亲切和激动。
"真是认不出了。"在临街的茶馆坐下,前体育委员开始连连摇头。
"你变化更大。"我嘲笑他,"现在站直了还能看见自己的脚尖么?""看那东西做什么,知道没缺一个少一个不就行了?"他呵呵地乐。
"说起来,你怎么找到我家电话的?""诶?哦,之前老班长提起的--同学里我只和他还保持着联系,前阵子他刚搬完家,听说在小区里遇见了那谁,就是班主任的女儿……"他絮絮地讲述来龙去脉,而我时不时插嘴打断询问他人的境况,整个话题变得像条贪食蛇那样歪歪扭扭地延长。
"你呢,现在在哪儿忙呢?"我问。
"一个模具公司里做销售。"他习惯性地掏出名片。
"模具?"
"对,有些车床上要用到的模具,我们来开发和销售。""呵,是啊?"我读着他的名片抬头,"区域经理,不错呀,负责华南还是华北?""你还真信呵。公司办公桌东南西北共四张,区域经理就有四个人,我是负责饮水机那片的。"他半开玩笑,表情玩世不恭。于是曾经的熟悉感迅速拂过我的心脏,像颗随跑动而松脱的纽扣。
"结婚了呀。"我折过话题。
"是啊。"
"几年啦?"
"快五年了。"
"这么久了?!"
"还行吧。大学时和她一个社团。""啊啊,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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