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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3>纽约孤女之家</h3> 难道你非要听到一个悲伤的故事才 肯罢休吗？难道这样做就能给你带来真 正的宁静？不会的。 科拉一个人沿着百老汇大街往回走，沿途的建筑物为她挡去了午日 刺眼的阳光，让她充满感激。当她到达餐馆时，里面已经挤满了人。她走 向柜台，边走边用手挥散空气中的烟雾。早上那个对露易丝调情的领结男 还站在柜台后头。他微笑着把头歪向吧台对面的两张空高脚凳。 “你好，又见面了。”他一边打量四周一边清洗手中的脏盘子，“你 那堪萨斯州来的朋友上哪儿去了？” 科拉坐上了一张高脚凳。“她在上课。请给我来一杯冰茶，谢谢。” 他点了点头，脸上明显透出了失望。尽管如此他还是调整了一下风 扇，让风吹向科拉。当他给另一个客人倒咖啡时科拉偷偷看了他一眼。 他没有疯狂地打探露易丝的消息，似乎也知道自己没什么希望。他长得不 错，比霍华德和埃尔年纪大一些。他有着如同斑驳阳光的发色，以及能让 同龄女孩一见倾心的绿色眼睛。不过露易丝似乎没注意到这一点。 “她上的是什么课？”他一边问一边放置了一个杯子和糖碗在她前 面。 “舞蹈课。”科拉向他投去一个不满的眼神。她不会再多说了。 “她看上去像个舞蹈家什么的。”他说着开始为科拉倒茶，却一直 没抬头看她，“她像个海报女郎。我之所以问她上的是什么课，是因为我 觉得她上的可能是暑期学校，好奇那学校在哪儿罢了。我打算去哥伦比亚 122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上大学，在这儿工作就是为了赚学费。”这回他终于抬起了头。“也许你 可以把这个告诉她。”他笑着扬起了眉，“这杯饮料免费送你。” 科拉正准备回答时，摇铃响了。他转过头接过一份煎饼订单，把它 从小橱窗递到厨房。这可怜的孩子，科拉想着，他已经被她俘获了。不过 科拉想不出任何为他加分的理由。她觉得露易丝可能不会在意这男孩未来 将获得的文凭。她可以嫁给这个大学生，成为所有人都羡慕的对象，但结 局仍然和她的母亲一样。 当他转身给科拉续饮料时，斜靠着柜台轻声对科拉说：“顺便说一 下，我叫弗洛伊德。弗洛伊德·史密斯。你和她是两姐妹吗？” 科拉无奈地转转眼睛。他改变战术了，开始讨好守护者。她从钱包里 掏出一张写有地址的纸张，“这杯饮料我还是付得起的，”她故作轻松地 说，“只是我希望你能告诉我该怎样去这个地方。它离得远吗？” 他看了一眼科拉递来的纸片，“算不上远，但离得也不近。你最好坐 地铁去。”说完他从耳朵上取下一支笔来，再一次在餐巾纸上粗略地画了 幅地图，并在上面标注好了方向。这幅图的比例更大，比早上那幅更容易 看懂。科拉朝自己身后看了看，一个留着金色短发的女郎正独自坐着，嘴 里叼着根烟。她穿着一件非常短的裙子，膝盖全都露了出来。那个女人突 然转过来，发现科拉正盯着自己看，科拉只能尴尬地挪开视线。 侍应生把图递了过来。“它能领着你顺利到达目的地的。对了，你 打算去那儿干什么？” “哦，”科拉理了理自己的帽子，“只是去看望一位老朋友。” “是吗？”他歪起了头。 “怎么了，那地方有什么问题吗？” Chapter 8 纽约孤女之家 123 “没什么问题，”他耸了耸肩，“那儿靠近码头。” 科拉看着自己倒映在钢制柜台上的影子。是的，是的，她记得自己躺 在卧室时，总能听到轮船发出低沉的鸣笛声。她紧紧握住手中的杯子，努 力不让自己的手颤抖起来。 “也算不上糟糕，”他压低声音，“那儿住的大部分是爱尔兰人和 意大利人。说实话，什么人都有，你最好看紧自己的钱包。一些孩子下手 很快的。”他的下巴朝科拉手的方向一扬，“你最好把戒指留在家里。人 们可能会把它偷走当掉，这能换来一个十口之家一年的口粮。” 科拉低头看了一眼手上的婚戒，上面镶着一颗欧式切割的钻石。这 是她和艾伦一同挑选的。 “哦，天啊。我可不想吓唬你。那地方也并非全是不好的东西。知道 吗，那儿距离切尔西旅店只有几个街区，它可是个有名的地方，马克·吐 温曾在那儿住过。还有丽莲·吉许。那附近还有很多漂亮的房子。来，让
我把它标在地图上。”他凑过来，又画了一个标记，“如果你想去那儿看 看的话，就沿着第八大道往上走。”他把餐巾递给科拉时，脸上流露出些 许担忧，“嘿。我不是说码头，或是码头附近的人有什么不好。那儿有很 多外国人和饥肠辘辘的孩子们，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坏事。” “谢谢你。”科拉再次打开钱包，掏出三个十美分硬币，这算是份不 菲的小费了。早上，他对露易丝指出她的口音，现在又帮了科拉的忙，同 样对她道出痛苦的事实。 “嘿嘿，”他摇摇手向后退，“记得吗？这杯饮料算我的。你还得帮 我说好话呢。”他指了指科拉，指指自己，“我以为我们是一伙的。” 科拉露出笑容。弗洛伊德·史密斯，他是个不错的小伙子。他让科拉 124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想起了自己的大儿子霍华德，他只比他的弟弟大四分钟。他出生的那一刻 似乎就显露出了无畏的品质——那样热切地渴望来到这个世界。科拉很想 念她的两个儿子，也为他们过得好不好感到担心。今天晚上她会给他们写 信，提醒他们凡事要多加小心，在农场工作很容易弄伤自己。 “谢谢你的指引。”科拉戴上手套，拾起画着地图的餐巾，“在我朋 友的问题上，我可能帮不上你。顺便提一句，她现在还很年轻，只有十五 岁。她是来这儿学舞蹈的，而我会一直陪伴在她身边以确保她的安全。” “可我只想——” 科拉举起双手。“你应该把自己的希望放在别处。” 他看着科拉，好像科拉应该为自己的言行感到内疚，好像她根本就做 错了，她从他身边偷走了什么东西。科拉离开的时候心中没有丝毫悔意。 这是个好孩子，会拥有光明的未来，她这样做也算是帮他的忙。 纽约地铁的确在罢工。科拉以为地铁里会凉快些，毕竟它远离阳光。 不过那儿挤着太多的人，车内的空气潮湿发臭，甚至能闻到尿液和长期没 洗澡留下的味道。科拉知道车开得很快，这让她感到兴奋，它正在地下畅 通无阻地前进呢。所有的位子都坐满了人，科拉只能站着。她身旁站着两 个老年男人，他们似乎在用法语争吵。车厢内还有人不断地咳嗽着。科 拉希望自己的目光不要太长时间地停留在某个人身上。在威奇托，当有轨 电车上挤了这么多人时，科拉总是盯着窗外，这样做并非为了欣赏沿途景 色，而是为了尽量表现得礼貌。纽约的人们也会这样做，尽管窗外除了隧 道边墙外什么也没有。 Chapter 8 纽约孤女之家 125 列车每隔一小会儿就会停下，停的时间也很短。科拉挪到一旁让人们 先过，她低下头用帽檐遮住脸部，每停一站距离终点就更近了一步。尽管 车内空气恶臭，科拉还是希望地铁一直开下去，尽快把她送到目的地。她 仍然无法将纽约孤女之家看作一个真实存在的地方。那幢棕色砖块砌成的 建筑是真实存在于某条街上的，而不是久久萦绕于她脑中的臆想。她真的 到了那儿该怎么办？要不要用手摸摸那些砖块？ 科拉爬上地铁站的楼梯，再次置身于阳光下。她挪到一旁，让人们先 过，自己则花了一小会儿研究手中的地图。她距离目的地已经很近了。根 据弗洛伊德·史密斯绘制的地图，前方右转就是。科拉擦干额角的汗珠， 将手套理平。太快了，这一切来得实在太快，她很快就要站在孤儿院的大 门前了。科拉把地图放下。这儿街巷的规划非常合理，人们在这儿很难迷 路。她一手撑着阳伞，另一只手将钱包护在胸前。 弗洛伊德·史密斯说得没错——这儿到处都是爱尔兰人，至少到处 都写着爱尔兰姓氏。“麦考密克修鞋店”，“凯利轮胎铺”，“苏利文餐 馆”，“爱尔兰”。招牌上的“酒吧”一词被印得又细又长。科拉经过 了一家天主教堂。她周围很多人看上去、听上去都像是土生土长的。有 个老太太靠在窗沿上大喊，“丹尼尔·穆里根·欧本！你快点给我滚回 来！”(除了科拉外没有人——甚至包括被喊的男孩——没人回头看她。) 科拉在这儿听到了各式各样的语言，西班牙语、法语，还有一些她听不出 来的。街道的一侧是隆隆作响的车辆，一队梳着辫子的女孩在一家店门前 玩橡皮球，用某种科拉听不懂的语言相互喊话。她们身后有一排排窗户， 上面挂着许多长长的晾衣绳，上面晒满了内衣和其他衣物，其中大部分都
是孩子的——有小背心、小衬衫、打着补丁的小裤子和破损的小裙子。 126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科拉不断向前走，看到越来越多的孩子，好像哪儿都有小孩子一样。 一条街上，每扇门前都有至少五个孩子，他们一起玩弹球或平衡游戏。一 些孩子和他们的妈妈一起，还有一些跟着戴工装帽的男人。每向前走几 步，就能看到更多的孩子。一些孩子浑身湿漉漉的，好像穿着衣服游过泳 似的。他们的头发都被梳到脑后而且不停淌着水，没一个看上去是干净 的。他们大笑着轻推对方，光着脚在火热的人行道上跳跃。科拉见到一个 大约七八岁的金发女孩将手伸进垃圾桶，拣出一只被咬了一半的苹果，很 高兴地咬了一口。她见到朋友们聚拢过来，于是将苹果分给他们，每个人 都咬了一口。 科拉从一个怀孕的女人身边走过，她的脸上有些擦伤，帽子也歪向一 边，一个孩子紧跟在她身后。当她发现科拉在看自己时，她瞪了回去。 还有婴儿们，这儿有许多婴儿。敞开的窗户内传出婴儿们的啼哭 声，他们都由大一点的孩子抱着。有的孩子躺在婴儿车内，他们身上系 着一根绳子，绳子的另一头系在母亲们的脖子上。一个穿着黑色长裙 的女人正坐在台球房的长椅上哺乳，几乎整个世界都能见到她坦露的胸 部。当这个女人注意到科拉震惊地盯着自己看时，她误解了，微笑着用 意大利语说了些话。 科拉觉得头晕脑涨。可能是因为天热，也可能是因为空气中的味道， 每家店里传来的味道都不一样。有新鲜的烤面包味、猫尿味、融化的*酪 味、肥皂味和熏肉的味道。每当一阵微风拂过，科拉都能感觉到大海的味 道。她走进一间咖啡店，却为时过晚地发现店里的顾客全是男人。于是科 拉仓皇逃出，那些男人们用另一种语言对科拉喊叫，这在她听来可能不是 什么好话。 Chapter 8 纽约孤女之家 127 她再次拿出地图，觉得自己还是没准备好，一点也没有。不过这时候 科拉已经又累又热了。 三个衣服脏兮兮的女孩尖叫着从科拉身后走过。年纪最小的女孩瘦骨 嶙峋的肩膀撞到了科拉的上衣。之后女孩开始奔跑，她的辫子在脑后甩来 甩去。她一边跑一边高喊，“抱歉，太太。”然后飞快地转过身，对她露 齿一笑，脸上神采飞扬。 科拉几乎走过了那栋建筑，要不是上面写着地址，她一定会错过。科 拉记忆中的孤儿院比这要大。这儿只有四层楼，除掉顶楼每层都装有五扇 窗户。孤儿院邻近的一块地已经铺好路，装上篱笆和宽宽的大门，门内 是一座两层的小木屋，不过科拉记忆中的棕色砖块还和以前一样。大门 上挂着一小块金匾，上面刻着十字架和一行字：纽约孤女之家。科拉坚 定地盯着这块匾。真的，都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他们本应该换一个更 好的名字。 这条街上的空气闻上去甜丝丝的，有黄油的味道，就像刚出炉的饼 干。如果她是个饥饿的孩子，她一定会将这个味道牢牢记住。他们现在给 孤女们发饼干吃了吗？又或者这饼干是女孩们烤来卖的？这儿的其他变化 显而易见。篱笆内多了一只秋千和用包装箱盖子做成的椅子，里面还多了 爬绳，绳子底部打着绳结。不过有些东西并没变。秋千旁的地面上摆着许 多鼓囊囊的帆布包，里面是需要洗的衣服。科拉抬头看着屋顶。 “有什么是我能帮到你的吗？” 科拉转过身，见到一个年轻的修女疾步爬上台阶，她的上唇有一层小 胡子一样的汗珠，她的身后跟着一个扛木箱的工装衣男人。 “哦，没错，”科拉说着迈上台阶，“我……我想和某个人说话。” 128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关于什么呢？”修女微笑着看着科拉，她帮忙扶起木箱的一侧，又 从男人的工装裤口袋里掏出钥匙。 科拉犹豫了一阵，这修女显然很忙。 “我曾经住在这儿。”她脱口而出，“当我是个孩子的时候。” 那个男人戴着一副金属丝镜架的眼镜，转动钥匙时瞄了科拉一眼。他 对修女点点头，扛起木箱走进修道院内。 “我明白了。”修女用一只手擦擦另一只，很快变得面无表情。没 人知道科拉是不是使她受到了惊吓，不知道是不是每天都有长大后的孤儿 们从各地赶回来。“很抱歉，我们正要举行弥撒，一点之前我们都会待在
楼上。您可以明天来，可以选十二点半之前或一点半之后。” 科拉努力藏住脸上的失望之色。即使过了这么多年，她仍然习惯于 接受修女们说的话，不去顶嘴，不要反抗或者表现得忘恩负义，甚至不能 露出不满的表情。不过这种行为是荒唐的，她已经不是孩子了。她现在是 个成年人，一个已婚妇人，她完全没必要害怕一个修女。 “我可以进去等吗？”科拉露出开心的微笑，用来掩饰反抗带来的 得意之情，“我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能回来。”她又添上一句，“我可是 远道而来的呢。” 那个修女点点头，于是科拉随她一起迈上台阶走进那扇门。修道院的 入口很窄，被刷成了白色。入口连着一条向右通行的楼梯，正前方则是一 条长长的走廊，直通向一间窗户明亮的厨房。站在她目前的位置，科拉能 见到厨房内的炉灶。之前闻到的饼干味已经不见了，现在科拉能闻到的只 有漂白水的味道。 “谢谢你，乔瑟夫。”修女对那个男人渐渐消失的背影喊道。她关 Chapter 8 纽约孤女之家 129 上前门，给门上好锁。“抱歉，我得快一些。”她双手拎起衣摆，迈上台 阶，“你只要沿着走廊一直走，穿过厨房到餐厅就好。你可以在那儿坐一 会儿，慢慢等。” 科拉站在入口处，听见楼上传来模煳的钢琴声。木箱已经被放在门 边，箱子里都是女孩们的鞋子。科拉现在看到了，这些鞋子都有不同程度 的磨损，很显然是别人穿过的，每双鞋都由一根橡皮筋绑在一块儿。科拉 看了前门一眼，门上一块椭圆形金属板上装着一只铜把手。这儿没有什么 能让科拉感觉熟悉的东西，她没有在此逗留太长时间。 科拉继续向前，穿过走廊来到厨房，漂白水的气味越来越浓。她穿 过两扇门，这两扇门都合得严严实实，将两个空间均匀地分开。她听到头 顶传来的钢琴声，然后是女孩们的歌声：“唱吧，我的舌头，为了圣母的 荣耀。”科拉停下脚步，抬头看着低低的天花板。她还记得这首歌，根本 用不着思考，歌词就能从她口中蹦出。“打破古老的诅咒，祈祷幸福与和 平再现。” 厨房和以前不一样了。这儿的水槽和涂着绿色釉彩的炉灶看上去更 新，更现代。冰箱旁的架子上摆着三只装满燕麦的球形容器。科拉几乎要 笑出声来。这么多年过去了，修道院里提供的还是燕麦。也许修女们现在 会往里头放些果汁和糖浆，也许这燕麦已经不是每天供应两回了。无论如 何，当科拉在修道院的时候，她并不介意天天吃燕麦粥。任何腹中充实 的时刻都让科拉感到开心，即使只有短短几小时也没什么关系。再说她那 时候也不知道世上究竟有什么更好吃的东西——这也算帮了她的忙。不过 当她住进考夫曼家，吃到炒蛋、土豆、烤鸭和桃子后，她决定再也不吃燕 麦粥。不过如果考夫曼妈妈往粥里放些糖、*油、果汁，她还是愿意尝尝 130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的。此刻科拉闻到的正是她熟悉的味道，离开修道院后再也没有尝过这种 味道。 进入右侧的边门后，科拉见到两张长桌，桌边摆着许多小凳子，阳 光从一扇方形大窗内透进来。科拉走进餐厅，汗珠顺着她的额头流下来。 餐厅比她记忆中要小，里面摆着四张桌子，每两张拼在一起。这和科拉小 时候不一样，那时候她们把所有桌子拼成长长的一条，科拉总是安静地坐 在修女和其他女孩中间，一声不响地吃完自己的食物。说实话桌子还是当 年的桌子，也许当科拉是个小女孩的时候，所有的一切看上去都很大。科 拉记得她们当时得轮流进餐，小女孩先吃，然后才轮到大一些的孩子。 科拉找了张椅子坐下，把双手小心地放在桌上。 “你好。” 科拉转过身。那个穿工装服的男人从房间另一侧的一扇门内走了进 来。他将一把折叠梯摆在房间正中，就在一团线圈底下。打开折叠梯前， 他停顿了一会儿，鼻梁上的眼镜反射出阳光。 “你还好吗？” 他说话时带着一些口音，科拉无法确定他说的究竟是什么。这个男 人有着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和一头稀薄的金发。 “我很好，谢谢。”科拉清了清嗓子，“只是在等人。” “需要我为你准备些喝的吗？” “哦，谢谢。来杯水就好。” 科拉听到他打开梯子和他走向厨房的脚步声，钥匙在他的口袋里叮
咚作响。科拉摘下手套，听到那个男人放水，她又把手放回桌上，手指顺 着木纹摩挲着。每次吃完饭，她们都会用煮过的抹布擦桌子。科拉看了窗 Chapter 8 纽约孤女之家 131 外一眼，院子里长着已经枯死的小草和一个大树桩。 那个杂务工回来了，将一杯水放在科拉眼前。 “谢谢你。”科拉看了他一眼，直到他回到梯子前才握起杯子。冰 凉的水滴一沾上她的嘴唇就好像被她的身体吸收了。科拉仰起头闭上眼， 大口大口地喝光了杯中的水。 那个手艺人爬上楼梯，吹了声口哨。 科拉转向一旁，将空杯子放在桌上。她不想表现得太粗鲁，却也不想和 那人聊天。她打开包，掏出《纯真年代》。她不过是为了逃避谈话，而非真 正想读。她根本读不进去，只能盯着书页发呆，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手艺人见状不再吹口哨，科拉想都没想就再度抬起头。他对着科拉 的书点点头打算说些什么，不过在他开口前，科拉背过身，将视线埋入书 中。她又看了眼手表，现在已经是十二点四十五分了。科拉感到手指一阵 刺痛，手臂里涌起一股热流，好像她体内的血液知道自己此刻身处何处。 科拉见到德洛里斯修女的第一眼就认出她来了——高高的颧骨，蓝 色的眼睛。当然，科拉小时候就已经年老的修女这时候大概都去世了，可 德洛里斯修女那时候只是个中年女人。她稀微的双眉间已经长出深深的皱 纹，嘴角的皮肤更是松弛。真要说有什么区别的话，虽说那朴素的黑色修 女袍还和从前一样，她却没那么令人害怕了。她似乎比从前更矮，就像桌 子和餐厅一样，小的时候你总觉得它们很大。 “你得原谅我，”德洛里斯修女把身子稍稍前倾。她的声音没变，还 是那样低沉且充满命令口吻，“我还以为自己能记住所有在这儿住过的小 132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女孩呢。”她摇摇头，盯着科拉看了好久。 她们此刻正坐在一间办公室内，距离走廊大概相隔了一两个房间。修 女脑后的墙壁上挂着一幅耶稣在客西马园祷告的油画，油画上方则是新任 教皇的相片。她们眼前的木质办公桌被收拾得干干净净，桌上摆着一架打 字机、一支钢笔、一摞纸和一只银十字架。房间里仅有的一扇窗户被装上 了蕾丝长窗帘，每当一阵暖风吹过，它都会稍稍扬起。阳光透过窗帘，投 下斑驳的影子。 “我没想过您会记得我。”科拉说。事实上，她很庆幸德洛里斯修女 不记得自己孩童时候的样子。刚刚做自我介绍时，科拉说自己是从堪萨斯 州麦弗逊镇来的科拉·考夫曼，而不是威奇托来的艾伦·卡莱尔太太。她 之前用艾伦·卡莱尔太太这个身份给修道院写过三封信，她的要求三次都 被拒绝。 “你提到自己住在堪萨斯州。”德洛里斯修女的蓝眼睛落到科拉脸 上，“你那时候是搭火车离开的，对吗？” 科拉点点头，她听到楼上的水管中有流水声。女孩们又开始工作了， 开始清洗包里拿出来的脏衣服和床单。过了这么多年，她到了考夫曼家， 上学，嫁给艾伦，在威奇托带孩子，最后又回到这里。这么长时间以来， 每天都有脏衣服在固定的时间被送来，由不同的小手把它们洗净晾好。 “你的家人怎么样？”修女眨眨眼，像是要开问了。 “他们很不错，修女。把我选走的是非常不错的人家，我简直再幸运 不过了。” 德 洛 里 斯 修 女 合 上 双 目 微 笑 着 说 ， “ 赞 美 上 帝 ， 听 到 这 个 可 真 好。”她又把眼睛睁开，“事实上，情况多半是这样。那些被我们送走 Chapter 8 纽约孤女之家 133 的女孩，根据她们的反馈，有些人真的找到了好归宿。并不是所有，但 多半是这样。” “你听到过被送走的女孩们的消息？” “听到过一些。” “玛丽·简呢？我不记得她姓什么了，可我记得我们当时一起住在这 儿，而且是一起上的火车。小罗斯呢？” “没有。我说了我只听到过几个女孩的消息。你现在还会上天主教堂 吗？” 科拉想要编一个谎言，然而即使现在，德洛里斯修女的蓝眼睛仍然让 她感到害怕。 “没有，修女。收养我的那户人家不是天主教徒。” 德洛里斯修女皱起眉头，她的左手有些发抖，于是用右手把它按在桌 上。“他们应该把你送去天主教家庭的。”她把双手放在胸前，对科拉投
去一个指责的眼神，“不过他们常常不考虑这一点。这难道不妙吗？我们 自己的孩子，我们给她们吃给她们穿，现在却穿上白袍和我们对抗。” 科拉摇摇头，“我和那些穿白袍戴高帽子的3K党人没有任何关系。” “那你现在去的是哪种教堂？” “清教教堂。我的养父母是清教徒，可我现在是个长老会教徒。” 德洛里斯修女瞪着科拉，好像她刚刚说的是撒旦的教会。 “好吧。”修女再次将双手放在桌上，“我们已经识破了他们的诡 计，我们现在打算派出自己的火车。我是说，教堂的。” “现在还是这样？还有火车将孩子们送走？” “当然。等我们有钱了以后，这是最好的项目。”她将手掌翻向 134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上，“我见到你如今穿着很好的衣服，刚才你也说了，你获得了正面的 人生。” “是的，”科拉回答，“对此我非常感激。” 没错，她正是那些幸运儿的代表。要不是因为那辆西去的列车，她将 在孤儿院长大，她的双手会因为终日洗衣被毁，思想会因为缺乏教育而愚 钝。科拉知道正是火车给了她更好的生活，更重要的是，把考夫曼夫妇带 给了她。不过这一切只是因为幸运罢了。 “修女，我想要知道我的亲生父母是谁，知道我究竟是谁，是从哪儿 来的。” “这一点我帮不了你。” “为什么？” “所有档案都是保密的。” “你们建立了档案？” “这不是重点。我不能把它们给你看。” “为什么不可以？” “这是规矩。” “为什么？” “因为知道这些对任何人都没好处。”她冷冷的目光让科拉难以忘 记，蓝色的眼睛眨都不眨。“考夫曼小姐。你的父母亲似乎已经去世了， 在你来孤儿院之前就已经不在。你还要知道这个干什么？” “我想知道。”科拉说，“就算他们已经不在。”她露出微笑，“事 实上，我想更清楚地了解自己的天主教之源。” 修女眯起眼睛。“这一点你自己就可以做到。” Chapter 8 纽约孤女之家 135 “我不知道自己是谁。”科拉将目光放在自己的大腿上。她不愿祈 求，不得已的时候却也愿意低头。“不知道我来孤儿院前生长在哪里。” “这些并不重要。你是上帝的孩子，你就是你自己。难道你非要听 到一个悲伤的故事才肯罢休吗？难道这样做就能给你带来真正的宁静？不 会的。”德洛里斯修女摊开手掌在空中挥了挥，“这对你而言没有任何实 际益处。如果他们还没上天堂，那麻烦会更大。我们不会背弃生母们的意 愿。就算他们还活着，也不会希望被你找到的。”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 “为什么？” 她靠回椅背上，叹了口气。“你想听实话吗，考夫曼小姐？那就让我 们坦诚相见吧。如果你的生母在她还活着的时候就离你而去，她很有可能 与一些污秽之事扯上了关系。酗酒、吸毒、私通、卖*、被奸污。你还想 让我继续说下去吗？”她站起来，还是直直地盯着科拉的眼睛，“那不是 你的错。没人这样觉得。大家都希望你得到照顾，这也是我们将你送上火 车的原因。考虑到人们面临的一系列问题，我们把他们的女孩送到体面的 家庭去，也让你过上好的生活。怎么，你是一只为痛苦而生的信鸽吗？难 道你想要花掉所有时间和大半生的积蓄，来这儿找回我们努力从你身上移 走的污秽吗？” 科拉咽了口唾沫。她不应该被吓倒，不该被修女惹人厌的眼神和不容置 疑的诘问吓倒。她已经是个成年人，一个已婚女人了。她应该学会回击。 “可是一些女孩来孤儿院只是因为她们的父母病了。”科拉的声音很 坚定，“我记得一个女孩的母亲当时在住院。那并不是污秽，只不过是因 136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为身体原因。如果她病好了呢？” “她也许好不了。再说你清楚她为什么而住院吗？不清楚。那个小女 孩口中说的与事实可能不尽相符，人们很可能会因为条件不允许而放弃一 个孩子。” “可我现在已经不是孩子了，”科拉说，“我不想生活在谎言中。” 她迎上修女的目光，希望她能理解自己，对她而言没什么是接受不了的。 就算她的父母是污秽之人，是疯子或是已然逝去，她都想知道他们的身
份。他们不可能一无是处。她曾经见过他们——也能确定能从自己的儿子 们身上看到他们的影子。埃尔的安静和体贴随他父亲，可霍华德是从哪儿 遗传到那份勇敢和无畏的？艾伦家没人有霍华德那样的笑容。还有埃尔， 他的绘画天赋又是哪里来的？科拉并不介意她的父母是贫穷、污秽之人。 她明白这故事一定是丑陋的，可她还是迫切地渴望了解它。 “当我被带来孤儿院的时候，”她平静地说，“我不是个婴儿。我已 经会走路，而且知道自己的名字了。大一些的女孩说我那时候胖乎乎的， 我的父母照顾过我。我还记得自己被一个女人抱在怀里的景象，她用另一 种语言对我轻柔地说话，说的不是英语。” “你知道这些就足够了。”修女耸耸肩，“知道你曾被人爱过。别沉 溺于细节了，它们可能会毁掉你的记忆。想想你的养父母吧，你也说了他 们是你最好的归宿。为什么要背叛真正爱你，将你视如己出的人呢？” 科拉用迷离的泪眼看着花边窗帘。修女这招用得不错，提到考夫曼夫 妇，这唤起了她的羞愧之情。可她这样做一点儿也不公平。难道考夫曼先 生没有亲自带她去麦弗逊公墓拜祭他父母和祖父母的墓地，并告诉她正是 这些先人扎根于这片土地并教会他种植？难道考夫曼妈妈没有对她说过她 Chapter 8 纽约孤女之家 137 祖父是个废奴主义者，也是为了这份事业搬出马萨诸塞州，举家迁徙到堪 萨斯？德洛里斯修女认为血缘关系根本不重要，可实际上很多人的一生都 会受到他们父母或祖父母的影响。再瞧瞧露易丝，虽说麦拉根本不愿意做 母亲，可露易丝一直都那么自信，也很清楚自己是为何而生。 德洛里斯修女慢慢站起身，靠在桌子上，好让自己站得稳一些。科拉 明白这场会面到此为止了。她的答案将是否定的。科拉点点头，也站了起 来。一切已经无可挽回，不管她大哭大笑尖叫还是跪下祈求都无济于事。 科拉礼貌地对她道了声谢，至少她已经来到了这儿。她也想见见童年 时曾见过她的那些人，想要看看记忆中的那间房子。虽说她跟在修女后头 回到走廊，再走回前门，表现得和她小时候一样恭顺，可她知道这并不是 她此行的目的。她觉得很生气，就和在威奇托收到尤金妮亚修女的来信时 一样生气。这只不过是一群多年来与世隔绝的老女人，她们凭什么告诉她 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怎么知道她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 “我知道你很失望。”德洛里斯修女的语气温柔了些，眼睛却仍然一 眨不眨，“这一点我可以理解。不过请你一定要明白，我这样做是为了保 护你，让你免受伤害。你想要知道的东西比实际需要知道的多得多。” 前门开了，那个手艺人走了进来。他看了科拉一眼，直视她的脸庞， 像是为她脸上流露出的痛苦感到担忧。科拉垂下眼睛继续前进。她踏出门 外，空气中传来甜甜的味道，一道门在她背后关紧，被锁上。 138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