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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3>重聚</h3> 你若和我回到黑弗里尔,将是我身 边永远的刺。不过在知道这一切后,就 算我们分开,再也不相见,你也永远是 我心中的玫瑰。 在前往中央车站的路上,科拉停下买了一束黄玫瑰。这花儿鲜亮可 爱,让科拉一见倾心。她提前到了二十分钟,因此有足够的时间找到大钟 下方的问询处。除了站在这儿等着,呆呆地盯着天花板,将玫瑰从一只手 换到另一只手上,科拉似乎也没什么可做的。她第一次经过中央车站时, 是和露易丝刚来这座城市的时候。那时候她虽说是匆匆走过,却同样被 车站内的一些宏伟景象深深折服,例如,蓝色的天花板实际上是一幅星云 图,星座上的星星被金线连在一起。而这一回科拉有足够的时间好好表 达自己的惊叹之情。感叹这闪亮耀眼的枝形吊灯,能俯瞰整个广场的大阳 台,锃亮的大理石地板,感叹这车站在这大热天仍然能保持凉爽。 不过更多的时间里,科拉在不停地看钟。快了,已经快了。 此时已近中午,科拉仔细观察着各个方向来的游客们。玛丽·欧戴尔 信中提到她会戴一顶灰色的主妇帽,帽前缀有白色珠饰。她约定的日子太 早,因此科拉没时间回信问更多的问题,或是告知自己的穿着。科拉在人 群中搜寻戴灰帽子的,每当她听到急促的高跟鞋声时,见到的都是一个女 人从她身边跑过前去拥抱另一个人。 不过科拉没必要担心。现在还不是担心的时候,距离正午还有几分钟 呢。这天早晨,太阳还没出来她就醒了,紧张得一口水都没喝。看着露易 丝和往常一样磨蹭的样子,她努力保持着耐心,露易丝总要赖到最后一分 232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钟才肯起床。科拉几乎是数着时间度过,直到把露易丝送到舞蹈学校。她 在指定的时间到了这里,找到了具体地点。科拉想让自己看上去尽量美一 些,她穿着自己最好的丝绸裙,戴上珍珠项链和一顶缀有淡紫色丝带的漂 亮帽子。 科拉捋平身上的裙子,虽说这裙子根本没有再整理的必要。她想让 自己别老盯着时钟看,毕竟还是有些东西能让她分心的。显而易见,玛 丽·欧戴尔不是第一个提出在时钟下碰面的人。问询处的每一边,似乎都 在上演着欢乐的相聚。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头弯腰拥抱一个扎着马尾辫的 小姑娘。两个成年女人像少女一样握着手兴奋得上蹿下跳。一个穿白西 服的男人大步从科拉身边走过,走向一个穿无袖裙的年轻女人。他们没有 说话,男人弯下腰亲吻那个女人,他将行李丢在地板上,好用两只手抱住 她,把她拉向自己怀里。女人没戴手套的手温柔地放在男人的肩头,她的 指甲涂成了红色。 他们两个同时看着科拉,科拉这才意识到自己正盯着别人看。 科拉尴尬地用手摸摸脖子,转向公用电话亭的方向。电话亭那儿站着 一个包了头巾的男人,正向人询问哪辆火车是前往芝加哥的。他的英文一 般,因此说起话来迟疑而小心。他牵着一个穿短裤的男孩,男孩张着嘴仰 望天花板,或许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美丽的图画。他牵着爸爸的外套,用一 种外语说了些什么。看到爸爸没有低头,又感觉到科拉在看自己,小男孩 紧紧地贴着父亲。他也一直看着科拉,科拉试着想象他在自己脸上看到了 什么,她对这个刚踏入美国的小男孩来说是多么奇怪。科拉向小男孩投去 一个鼓励的微笑,又转过头,希望别吓着他。 科拉很爱今天的纽约,爱那些从四面八方来到纽约的火车。奥尔巴 Chapter 14 重聚 233 尼、克利夫兰、底特律,还有一些她从未听过的小镇。她爱那个站在父亲 身旁的小男孩,爱那个叼着雪茄,手提行李箱奔跑的男人,他那急匆匆 的样子像是车站内再也没有另一列火车一样。她爱那两个留着络腮胡子 戴着黑帽子的老人家,他们看上去像是威奇托来的犹太人,正因为什么 事哈哈大笑。她爱那对相互亲吻的男女,他们现在已经走向来克星敦大 道,女人的身体紧紧地贴着那个男人,所有人都能看见,男人的手从她 的腰部滑到臀部。 科拉低头去嗅手中的玫瑰,将它的香气深深吸入体内。今天,她绝不 会妒忌任何人的重聚。 科拉知道自己一定也会爱她的。无论玛丽·欧戴尔是怎样的人,科 拉都会爱她。就算她不是自己的母亲,只是她母亲的一个朋友,碰巧有着
与自己相似的字迹,科拉仍然会爱她,爱这个充满关爱的朋友。她愿意大 老远从马萨诸塞州赶来,就为了给一个陌生人些许慰藉,这也是值得感动 的。如果她告诉科拉,她的母亲已经不在人间,这时候再去寻已经为时已 晚,科拉也仍然会爱她。不论是谁,走下火车,告诉科拉一些她从不知道 的东西,科拉都会心存感激。 科拉的目光四下搜寻,想找到一个和自己一样生着棕色鬈发的女人。 这时候,她注意到一个戴着灰色主妇帽的老妇人。科拉会永远记住这一 刻,她惊讶地见到了自己的嘴巴,一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嘴巴长在另一个 人脸上。这个女人比科拉身材更胖,年纪也挺大了。不过她有着和科拉一 样丰满的嘴唇,微凸的龅牙和结实的方下巴。她踮起脚尖,好让自己在人 群中更突出。科拉不自觉地朝她走了过去。 “玛丽?”科拉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尖,听上去有些奇怪,“玛丽·欧 234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戴尔?” 老妇人看着科拉,什么也没说。她生着一头红棕色头发,虽说大部分 头发都别在帽子里,科拉仍然能看出她的发质和自己的一点也不像,也不 像她记忆中的那个披着围巾的女人。事实上,科拉的记忆和想象中不包含 任何与这个女人相关的片段。她的衣服很漂亮,穿着臀部有褶皱的灰亚麻 裙,裙子前部绣着花朵。她还戴了一串珍珠,每一粒都精巧考究。 “科拉?”她们的个子差不多。科拉发现她的眼睛是灰色的,也比自 己的更大。 科拉点点头。她们周围的人们静静地站着,等待着,前行着,抬头看 大钟。不过说实话,科拉感觉这世界像是只剩下她们两个,其他人都消失 不见了。 “你是我的母亲。”科拉的话中没有谴责,也没有疑问的味道。她只 想看着这个女人的嘴唇、下巴,甚至是鼻子。“你。你不是什么朋友,你 就是我的母亲。” 老妇人后退了一步,看上去有些紧张。 科拉摇摇头。不,她并没有生气。她体内的那个小女孩似乎瞬间浮 现,她感觉太激动,太渴望被接纳,根本无暇顾及可能出现的各种误解。 科拉张开双臂走向前,闻到老妇人身上并不熟悉的味道,她把玫瑰紧紧攥 在手上。科拉感到老妇人的身体僵硬而不自然,但她没有推开自己。老妇 人也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科拉,这曾是科拉最大胆的愿望,此刻却成为 了现实。科拉没有松手,抬头看着天花板上的星座图,感觉视线一点点模 煳,鼻子也开始发酸。 抱了一会儿后,她们各向后退了一步。科拉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帽子掉 Chapter 14 重聚 235 了,于是弯腰去拾。她们都哈哈大笑,又停下来盯着对方看。 “是的。”玛丽·欧戴尔伸手去摸科拉的脸,“我没必要抵赖,特别 是看到一个和我一模一样的人。”她操着一口爱尔兰口音。科拉觉得这不 错,听上去很温柔。 “这是给你的。”科拉拿出玫瑰,她的声音仍然紧张而尖利,不停地 眨着眼睛,好像要借此将眼中的泪水弄干。科拉把帽子理好,觉得自己这 样子挺蠢的。“我不知道该从哪儿说起。” 玛丽·欧戴尔接过玫瑰,严肃地点点头,像是同意她的说法。这的确 是个问题——不知从何开始。 玛丽·欧戴尔表示自己只能停留一个小时。虽然过意不去,但她必须 搭乘一点十五分到波士顿的火车,及时赶回家。她没有提到自己要及时回 家做什么,科拉认为自己最好别强求细节。至少,不是现在问。科拉告诫 自己千万别失望。这个女人,她的母亲,花了一上午时间乘火车赶来,还 要坐一下午火车才能回到家。对于一个开始而言,一小时时间已经足够。 餐饮广场在楼下,和楼上一样繁忙拥挤,却没上面那样明亮漂亮。她 们排在队伍后头,点了两杯冰茶,找到唯一的一张空位。不过这张桌上还 有前一位顾客留下的面包屑,她们只能相对而坐,把冰茶放在大腿上,将 玫瑰放在桌子侧边的一张空椅子上。她们坐姿相同,两人都直挺着背,脚 踝相交,脚放在椅子下。 玛丽对科拉的戒指点点头。“你结婚了。”她的语气中满是赞许。 “没错!”科拉的声音几乎颤抖了。她把茶杯放在桌上。“已经快 二十年了。他是个好人,一个律师。我们的两个儿子都已经长大了。”科
拉打开钱包,掏出一张霍华德与埃尔的合照。这是他们毕业那天下午在照 236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相馆照的,两人都戴着帽子,穿着长袍,都一脸严肃,甚至连霍华德都 是。科拉将照片滑向母亲那边,看到她嘴角上扬露出微笑,她们连笑容都 如此相似。科拉曾无数次幻想这一时刻,能向母亲介绍自己的儿子们。科 拉这下明白霍华德稍稍有些倾斜的眉毛是哪儿来的了。哦,她的儿子们。 科拉一回家就能将事实告诉他们了,现在她有了好的理由。科拉心中突然 涌起一阵波澜——玛丽会去威奇托拜访他们吗?也许会在圣诞节,当霍华 德与埃尔放假回家的时候。也有可能是感恩节。他们已经错过了那么多可 以共处的时间。 隔壁的一张桌上,一个读报纸的男人将手伸进口袋,拿出一只银酒 瓶,看都没看就打开了盖子。 “哦,我的上帝。”玛丽·欧戴尔的视线从相片中抽出来,“哦, 上帝啊。他们是多么棒的年轻人。看到你的生活如此美满,我真是倍感欣 慰。”她的音调似乎有些紧张。她用手背擦去桌上的面包屑,然后才把照 片放下。“你都不知道我有多么担心你,多想知道你过得怎么样。我甚至 不知道你是否……还活着,有没有改名字。不知道你是不是在什么地方受 着苦,什么都不知道。” “我很好。”科拉微笑着说,“我小时候被人照顾得很好。一户很好 的人家收养了我。”这不完全是事实,她并没有办理合法的收养手续。不 过考夫曼家的确对她很好,这才是科拉想表达的重点。 “谢谢你。谢谢你告诉我这些。”玛丽不停点着头,像在反复确认这 一点。她点头时帽子会上下摆动。“我想你说的是真的。我一直知道你过 得不错。我常常觉得,如果你在受苦,我一定能感应到。”她笑了一下, 用小拇指擦了擦眼角,“不过我做梦也没想到你去了堪萨斯州,日日与牛 Chapter 14 重聚 237 马相伴。我一直以为你还在这儿,在纽约。” “我也一直以为你在这儿,从没想过竟是马萨诸塞州。” 科拉没办法将目光从这熟悉的双唇上挪开。她突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 觉。虽说她们的发色不同,但科拉不仅觉得自己长得像她母亲,甚至认为 她的样子就是自己二十年后的样子。 科拉对玛丽的手点头。“你也结婚了。” 玛丽点点头,举起她的戒指。戒指上的钻石和科拉的一样大。 “不是和我父亲?”科拉知道这样问很没教养,可她们剩下的时间不 多了。 玛丽·欧戴尔瞥了拿酒瓶的男人一眼,又看了一眼另一张桌子,那儿 坐着两个女孩,她们身背球拍,正对着一张展开的地图皱眉。 “不是。”她说得那么轻,科拉必须很努力听,才能让她的声音不淹 没在熙熙攘攘的人声里。“我二十一岁时遇见了我现任丈夫,十七岁时生 的你。” 科拉点点头,她知道答案很可能是这样。“那我父亲呢?” “我们是在舞会上认识的。”玛丽理了理帽子,“这可能听上去挺 糟,但实际情况可能会好一些。我和他相处了一段时间。那时候我在波士 顿工作,并住在那里。每逢星期三,那儿总会有些大型舞会。那天夜里我 们就有了露水之情。我们大概相处了一个月。”玛丽垂下目光,羞涩地看 着科拉。“听到这个,你可能会觉得我很廉价。” 科拉摇摇头。和德洛里斯修女提到的相比,这个故事算不上太坏。没 有妓女、强奸什么的。不过在科拉的想象中,她的父母彼此相爱,也绝不 仅仅相处了一个月。 238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我那时候实在是年幼无知。”玛丽·欧戴尔的声音太轻,科拉不得 不向她那边靠了靠。“刚刚从爱尔兰的学校毕业,根本不明白男生和小宝 宝的事情。我母亲除了让我去教堂,叫我穿好我的裙子外,什么都没告诉 过我。”她的嘴角露出半个微笑,霍华德也经常那样笑。“回家的船上我 就得到了我的第一个诅咒。我没有告诉任何人,还以为我会因此而死去。 瞧见没?我知道的就那么点儿。我知道这感觉并不正常,也很确信自己是 因为之前的坏念头遭到惩罚,除此之外我什么也不知道。” “我能够理解,”科拉说。 “至于你父亲。我不知道他了解的是否比我多。”她眨眨眼,“他那 时候只有十五岁。”
“他是爱尔兰人吗?也是爱尔兰人?” 玛丽似乎有些被冒犯了。“当然。” “那他现在在哪儿?” “我不知道。听说他去了西部。我告诉他我怀孕后,他就弃我而去 了。关于他的消息都是他的朋友们告诉我的,而他们对我说的并不多。” “十五岁,”科拉想,“和露易丝一样的年纪,比我的儿子们还年 轻三岁。他现在也许和从前不一样了。”科拉低头看着自己放在大腿上的 双手,她一直不喜欢自己粗大的指关节。玛丽·欧戴尔的指关节和她不一 样,像淑女般娇小。 “他叫什么名字?” “为什么问这个?” “因为我想知道我父亲的名字。我当年有可能会传承他的姓氏。” 玛丽嘲讽地一笑,望向一边。“这永远不可能成为你的姓氏。从他听 Chapter 14 重聚 239 到我怀孕的消息的反应就能看出来。” “可我还是想知道。” “好吧。杰克·墨非。”她呆呆地看了科拉一眼,“上帝作证,我可 没有撒谎。你若想在茫茫西部寻找一个叫杰克·墨非的爱尔兰人,他还碰 巧到过波士顿,那你可得好好养精蓄锐,这工作量可不小呢。” 科拉眨眨眼,就是这样了。她可能永远见不到自己的父亲。就算真能 找到他,这个故事普通,名字更普通的男人,他也可能不愿被找出来。知 道自己有了孩子之后,他逃得那么快,不愿意和自己扯上半点关系,德洛 里斯修女算是说对了一半。 “你遗传了他的头发。”科拉的母亲让步道,“我不是说你该恨他。 我本人的确恨过他,不过他那时候太年轻,又吓坏了。我记得他来自一个 大家庭,是个贫困之家。我想,他大概不愿再过那种生活了。”玛丽耸耸 肩,实事求是地说。不过当她端起茶杯时,科拉发现她的手在颤抖。 “对不起。”科拉赶紧说,“这段经历对你来说一定很糟糕。” “哦,我应该为你感到抱歉。”她看了科拉一眼,又将目光挪开, “可是作为一个未婚女人,我照顾不了你,根本别无选择。” “我知道。”科拉说。她的确能够理解,一直都能。科拉把手伸过 去,握住玛丽·欧戴尔的小手。她的手比科拉想象中粗糙,甚至连手背也 是。“我不怪你,一点也不怪你。”玛丽·欧戴尔的手没有动,并无回应 的姿态。科拉见状又把手放回大腿上。 “好吧。我会责怪自己。上帝知道这一点。”她扫了一眼四周的桌 子,“我恨自己将你留在这儿。” “把我留在哪儿?” 240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收容所。弗洛伦赛收容所。那地方办得不错,我知道他们会好好 安置你的。不过住在那里的时光对我来说是一段噩梦。住在那儿的女人都 来自底层阶级,是真正的街头妓女。” 她伸手去摸脖子上的珍珠,“她 们中有人还会接客,天寒地冻时仍然会走上街头。我是唯一一个怀着孕的 女人,也许也是唯一有着体面家世而误入歧途的。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 儿,总之不能待在波士顿。我的叔伯亲戚都在那儿,我会让他们所有人蒙 羞的。他们知道后会将我送回爱尔兰,一定会送进妓女收容所。我骗他们 说我在纽约找了份好工作,一直藏到你出生为止。之后我一个人回了波士 顿,说我在纽约被人持刀抢劫,丢掉了所有积蓄。”她又露出霍华德式的 微笑,“人人都为我感到惋惜。” 科拉等她继续说下去。“之后呢?” “之后就没什么特别的了。我继续着我的生活,没有将这事告诉任何 人,好像它从来没有发生一样。”玛丽扬起下巴,“我并没有一直笼罩在 这一阴影下,它甚至没怎么伤害到我。我嫁了个好男人,这么多年来和他 相处得也不错。我们的两个儿子现在都在政界工作。”她收紧肩膀,“女 儿也刚刚嫁入了一户不错的人家。” “那我……”科拉发现自己很难将这些话说出口,“我有弟弟?还有 个妹妹?在黑弗里尔市?” 玛丽犹豫了一下,“只是同母异父的。” “可我还是——” “他们并不知道你的存在。没人知道。” 科拉垂下目光表示理解。她当然会理解了。她可以想象,倘若在自己 所在的俱乐部里,有个老太太有一天突然承认自己婚前曾有过生育史,这 Chapter 14 重聚 241 感觉该多么奇怪。就算这个老太太已为人祖母,而她的孩子已经三十六岁
了,这消息也同样令人震撼。罪过即是罪过。科拉可能会让玛丽的整个家 族蒙羞,惹人憎恨。 “你不打算将我的存在告诉他们?” “是的。”玛丽的回答简短而坚定,不带任何掩饰,也没有商量的余 地。“我不知道你是怎样想的,因此最好先阐明自己的想法。”她的爱尔 兰口音愈发浓烈,声音也不再轻柔了,“我们的确是拴在一起的。如果你 为我惹下任何麻烦,它们很快就会变成你的麻烦。” 科拉挪开目光。这警告彪悍又强硬,不过也有它的道理。玛丽·欧戴 尔,科拉的母亲,她就是个强硬又彪悍的女人。从她十七岁怀孕的时候开 始,从科拉成为危及她幸福生活的因素时就这样了。科拉不应该生出任何 扰乱她的念头。科拉不怎么认识她,似乎也没什么进一步了解她的机会, 可她至少知道这就是她的母亲:这个女人,当她还是个女孩的时候,将自 己从火坑中拉了出来,也很清楚自己该如何生存下去。有多少女人在十七 岁时能够守得住这么大的秘密?玛丽做到了。她生下了孩子,回到马萨诸 塞州后还敢于直视所有人的眼睛,装出丢了积蓄的样子,装成从未有生命 从她体内诞生一样。而现在,她以为科拉想要回到马萨诸塞州,毁掉她合 法建立的家庭,她的婚姻、尊严,这么多年她忍受谎言和弃子之苦所换来 的一切。玛丽不知道自己根本用不着担心这种威胁,因为科拉完全明白她 所惧怕的一切。 “我不会给你惹麻烦的。”科拉的声音出奇的平静。她拾起儿子们的 照片,把它塞进包里。 玛丽·欧戴尔看着之前摆放照片的地方。“对不起。”她低声说, 242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我也不希望看到这种局面。” “我明白。除非接到邀请,否则我绝不会踏足黑夫里尔。”科拉想要挤 出一个笑容,心里却无比悲哀,“不过看样子,我可能接不到邀请了。” “是黑——弗——里尔。你没有念对那个‘弗’字。” 这时候科拉本可以给她一个耳光,或者把茶泼到她脸上。愤慨之情竟 然来得如此之快。虽说失望无比,科拉却非常努力地想要显示出友好。她 能理解玛丽面临的窘境,知道她为什么不愿提到自己的存在。这些她都明 白。不过她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念成“黑弗里尔”而不是“黑夫里尔”。 是的,那是玛丽一家人居住的小城,科拉的弟弟妹妹就在那座城里长大。 不过科拉两周前甚至没听过这个地名,不知道如何发音又有什么要紧的? 没错,她就是发不对这个音。 然而科拉什么也没说。这时候用怒气伤害这个别无选择的女人已然无 益。隔壁桌的男人将酒瓶放在桌上,已经是醉眼蒙眬。 “你为什么要给孤儿院写信?”科拉问,“今天为何又会来到这儿?” 玛丽别过身子,不让科拉看到自己的脸,只露出自己灰色的帽檐。 “这个我已经和你说过了。我想知道你是谁,变成了怎样的人。这实在折 磨了我太长时间。”她的声音仍然很轻,而且有些颤抖,“当时,我只 想告诉你我是你母亲的朋友。我知道这很蠢。”她露出微笑,再次将目 光投向科拉那与自己极其相似的嘴巴上,“可我很庆幸能来到这里。见 到你之后,看到你过得这么好,没成为街头流浪儿,我真的很开心,觉 得松了口气。” 科拉点点头,好像这一切再正常不过。 “你今天算是给我送了份大礼,”玛丽伸手去摸科拉的脸颊,“说实 Chapter 14 重聚 243 话,你若和我回到黑弗里尔,那将是我身边永远的刺。不过在知道这一切 后,就算我们分开,再也不相见,你也永远是我心中的玫瑰。” 科拉费了好大劲儿才勉强掩盖住心中的厌恶。此刻的科拉就像闻到一 阵恶臭,却得努力不变颜色。她心头的玫瑰?真可悲。这话可真是荒唐。 这个女人——彪悍又现实的女人——她想出如此糟糕的句子,简直就是废 话。当玛丽夜里躺在床上的时候,是否在脑中偷偷勾画过这次会见,策划 着怎样才能保住自己更珍爱的东西。这些话是不是她早就想好的,花儿、 心头刺什么的。科拉能够看到玛丽眼中的痛苦和深深的忧伤。但是“她心 头的玫瑰”?那真是科拉给她的感觉吗? 到了离别的时候,科拉陪着玛丽一起到站台。她没必要生气:这已经 是她们共有的最后几分钟了。玛丽·欧戴尔并没有询问她在堪萨斯州的地
址,甚至没假装有再见的机会。这场别离无异于死亡的判决,道别后即是 相隔两茫茫。她们也许再也不会相见。虽说科拉一点儿也不开心,但她还 是会坚持到最后。 未来的日子里,科拉也许会对最后的这几分钟感到感激,庆幸自己撑 到了最后。她们走上昏暗的月台,其他乘客已经开始上车,这时候科拉回 忆起自己之前所知的信息,并将这些与自己刚刚得知的相比。 “玛丽。”对科拉而言这似乎是唯一适合的称唿。科拉身旁这个女人 并不是她的母亲,然而直唿“玛丽·欧戴尔”又有些残酷。“你离开我的 时候我几岁了?” 玛丽没有转身,而是将目光停留在火车上。这一刻,科拉觉得玛丽突 然变得衰老不堪,眼角的皮肤极度松弛。“你那时候六个月大,正好六个 月。人们说我至少应该将你照顾到那么大。” 244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 正好六个月。也就是说她一有机会就把科拉送走了。科拉想起双胞胎 六个月时候的样子,他们身上的*味和握得紧紧的双手。虽说科拉产后的 身体一直很虚弱,可她无论如何也要和孩子们一起。而她生孩子的时候 也正好是十七岁。不过将她们两个放在一起比较并不公平。玛丽·欧戴 尔那时候未婚,没有像艾伦一样体贴入微的丈夫,支撑她活下去的仅仅 是她的信念和勇气。科拉也没必要生气,至少不是现在,她还有时间再 问些问题。 “可我三岁之后才去的孤儿院。”科拉说,“档案上说了我是从弗洛 伦赛收容所来的。那我一定在那儿待了几年,虽说你不在身边。” 玛丽怯怯地看了科拉一眼。“对不起。”她说,“我希望他们把你送 往一个家庭,即刻送到一个信奉天主教的家庭。我不想看到你在那儿,和 那些……和那种女人一起。很显然,那些女人不怎么喜欢我,可她们都想 要抱抱你,把你传来传去。她们那样做可把我紧张坏了。你明白,那些女 人可是街头妓女,至少也是非常不正经的姑娘。其中有些人染了病,有些 则毁于酗酒,她们很可能永远不会有自己的孩子。” 科拉转向一边,心中生出一丝忧伤,可她还是要问。现在不问就永远 没有机会了。“你记不记得一个留着黑色长发的女人?她披着一条围巾, 而且不会说英语?” “啊。她们中大部分都是那样的。她们常常披着头发走来走去,还会 露出自己的脚踝。我是她们中唯一一个穿着得体外套的。”玛丽似乎将这 当成了褒扬,“可我不记得她们具体的样子。”她皱起眉看着科拉。“你 怎么会这么问?” “没什么。”科拉回答。她从没想过这个披围巾的女人来自她真实的 Chapter 14 重聚 245 记忆——然而这一切目前还没什么意义。也许她只是教会中抱过她的众多 女人之一,在她七个月的时候,八个月的时候,两岁的时候。无论如何, 科拉当时已经没人可以指望了。玛丽·欧戴尔急着要回马萨诸塞,她不想 把这根刺带在身边,只愿将玫瑰留在心头。“这是件好事。”科拉想。之 前玛丽将黄玫瑰留在餐桌上,科拉起身时发现了它。她几乎要出声提醒玛 丽,不过又很快意识到这也许是她故意留下的。毕竟,黑弗里尔没人会想 到这位令人尊敬的女士今天来到了纽约城;毕竟,把一束玫瑰带回欧戴尔 家后,她还得精心编造一大堆谎言。 这很好。这时候火车开始鸣笛,准备启动。 “我得离开了。”玛丽·欧戴尔转向科拉。她的声音很坚定,然而看 到科拉时,她那灰色的眼睛里闪出一丝绝望。科拉上前一步抱住玛丽。这 一回,她抱得更慢也更小心,不再有任性的孩子气了。玛丽·欧戴尔的肩 膀和科拉的一样纤细,科拉感觉到她的手臂还是那么僵硬,可她也抱住了 科拉,直到乘务员喊她上车才肯把手松开。她退后一步看着科拉,因为之 前抱得太紧,她的灰帽子都歪了。 “很高兴见到你。”这其实并非肺腑之言,不过科拉生来就是个守礼 之人。 科拉说什么其实并不重要,是真是假都无妨。火车又开始鸣笛,这次 真的要开动了。玛丽·欧戴尔转身离开。她没有回头,一次都没有。科拉 不想连最后一眼都不看,于是一直看着玛丽拎起裙边,颇有贵妇范儿地登 上火车。 246 与你同行 The Chapero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