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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似乎会被永远停留在那个时间里,她不会老去,她不会消失,
她不会遇到之后的人生难题,它们不可能靠近得了她。
她的这份美丽是要和许多个人的记忆一起永存的。
而我就对着这个陌生的远远的在几条代沟之外的高中女生,突然在心里涌出剧烈的感动。
刚下过场雨,工厂前的地塌了一块,积水后成了个坑。中间临时摆了条供人行走的木板,去的六个人就在上面走成了一线天。
汪岚在第一个,气势拿捏得很妥当,长靴的跟高一点也没克扣掉她脚步中的顺畅,这天连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早晨出门前化的妆,眉笔重了些,眼线翘了些,口红上还难得地又沾了沾唇蜜。她把服装也挑出了更苛刻的要求,一步裙的长度稍微有些不妥,哪怕是毫米之间的失手也被她不由分说换了下来。唯有经过这轮残酷的海选,获胜的选手才能最好地展露她双腿的线条。那是一点也看不出疲态,看不出过往,看不到复仇之心的,单纯美丽的线条。
事后我对汪岚当时的心境仍然无可避免地认可着,毕竟放到相同的情况下,汪岚的表现绝对是小菜级别的,为了对该死的前男友们展现今日的自己,甩他一个云泥之间的俯视,恨不能把房子穿在身上,或者至少也要事先饿上半个月,只求把自己塞进童装尺寸的女生,我见过不亚于两个排的数量。她们自古都接受着同一种理论的灌输,头可杀,血可流,在旧情人前的脸面绝对不能丢。女生们集体一字排开,出发前唱一首《红高粱》,喝半碗二锅头,才雄赳赳地迈着杀小鬼子的步伐,扭着饿塌的蛇腰踏上征途。
且不论走在汪岚身后的王博潭是不是也跟着太太喝上了外太空的水,至少汪岚有十足的资本把今日的自己从头武装到脚,用她积蓄良久的实力,和同样与日俱增的恨意。
我不知道具体是到了什么时候汪岚才重新认识到自己心头的恨意压根儿还处于完好无损的状态。涂着抗氧化妆品,喝着抗衰老口服液,总之花了大工夫,下了大本钱地一直默默蓄势待发。说抹消就抹消的快意没能发生,所谓的一笑泯恩仇更是狗屁,因此越是离合作中的握手言欢更近,汪岚心里从冰块状态被解冻的恨就以数倍于原先的体积,成为了阵仗浩浩荡荡的水。但凡心里浮现出丁点儿关于早年的画面,得来的就是更加穷途末路似的厌恶,厌恶升至恶心,恶心得她把脸色挂得愈加平静得可怕。除了偶尔地回过肩膀,发现身后还走着一个同伴身份的年轻男子,脸上是表里如一的镇定,汪岚朝马赛柔和地笑了笑。
房门里的事件调查还在持续,天非常冷,打开手机的软件看了看果然温度比昨日又降了一个我的猝不及防来,我立着领子,徒劳地想安慰自己的体温。大概连门卫室里的大叔都看出我由内而外的寒意,打开门问我要不要进去躲躲风,或许这个寥落而平凡的半夜三更也软化出他一些不像以往那么特殊岗位的心肠。我当仁不让地答应了,抓住他的好意,在那间不怎么宽敞的小屋子里,哪怕只是站着也好,我的双腿已经快要麻痹了。
大叔在读一张超市优惠海报。我站在角落捧着手机翻阅着新闻。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对话。也许最初我还曾经有一份八卦的心,企图和他闲聊一些《派出所的故事》之类内容,听听他所讲述的持枪歹徒或者江洋大盗。但他给了我一个很沉默而停顿的背影,让我无端想起键盘上的sc键,好像一根按着它的手指,什么都能给退出去。我开始察觉自己的无礼来,乖乖退回到被施舍的屋檐下。
一个老同学在开心网上晒她的美洲自驾之旅,一个老同学的孩子会说话了,我的首页有大概四个新上传的视频,系统提示我有一个老同学今天过生日,是我的错觉么,比起先前轰轰烈烈的三十岁,三十一岁的他几乎连自己都忘了,不以为意地转着几个笑话帖。
我忘记了是哪一天,不知怎么就在网页上把某个高中的学校论坛从头一页页刷到了尾。说实在,没有什么特别有内容的帖子,两三个骂老师,两三个发表所谓的各班篮球队实力比拼,两三个讨论最新的动画,剩下的就是没完没了三班的班花是谁?谁知道六班的篮球队长叫什么名字?学校合唱队里有个超级美女是几班的?也有人仗着自己可以不暴露真实身份,冲进这个简陋的页面,把众目睽睽装成空无一人地大喊一句某某某我喜欢你。
但是我很快发现有个女孩的名字在许多帖子下面频繁地出现,有人尚不知道她的名字而在广撒征求帖,有人知道她的名字,把她默默地供在你暗恋的人名单下面,有人寻找着她迎新晚会上的视频。
我发现了一个被许多人爱慕的女孩子,尽管是在和我毫无关系的一个世界,一个苦恼着和我所苦恼的事物截然不同的世界,一个随随便便就能披着明媚日光让电影胶片两侧的带孔在上下走出音乐来的世界。我好像被某种不知名的毒素般的兴奋鼓舞着,那晚到最后,一直用类似偷窥狂和福尔摩斯合体的精神,在网上不断地搜寻着这个女孩的讯息,直至终于在她所参加的校广播会网页上看见她的照片。
真是非常非常漂亮的,同样也是非常十八岁的照片,她戴着蓝色的细款头箍,及肩的头发,有一对酒窝,一个比另一个稍明显些,使她的神色里酿足了笑意。我想自己在那个瞬间的心情是仿佛安下心般的松弛和满足。远远配得上许多人倾慕,明着暗着,想尽办法在她面前投个三分球,想要和她说个笑话,但步子到她面前就会投降般落荒地转走,留一个充满懊悔的只敢在网络上喊出八九个感叹号,她就是配得上这一切青春戏码的女孩子。她有属于自己的十八岁,她穿着蓝白相间的土气校服也能穿得格外漂亮,她摊着一沓课本要赶作业时苦恼得很动人。她似乎会被永远停留在那个时间里,她不会老去,她不会消失,她不会遇到之后的人生难题,它们不可能靠近得了她。她的这份美丽是要和许多个人的记忆一起永存的。而我就对着这个陌生的远远的在几条代沟之外的高中女生,突然在心里涌出剧烈的感动。太古怪的心情了,我很明白,但却不能阻止这份感动坚持地丰富着我的意识。
无论什么时候,我一旦回忆起那晚坐在电脑前的自己,都会如此鲜明地重温到贯穿了自己的温热的感动。我想自己离那个岁月异常遥远了,也不可能回到那么青涩却又无敌美好的感情大戏里,我眼下走进校园多半会被人叫一声老师,所以仅仅是这样毫无关联地,纯粹单方面地参与,也能十足地打动到我,也能让我察觉出自己内心一千个一万个的不情愿来。
不知过了多久,三分钟,五分钟,十分钟,二十分钟,下一秒有人敲敲窗户。
门卫大叔先一步抬头,在我的余光里他回归到工作状态,他说的干什么三个字,很生硬,透着固态的怀疑和不满。我在他的背后,顺着他看--门卫室外站着的马赛。
他总算来了--这话说得真奇怪,里面藏着我多么矫情的自嘲,即便我方才从头至尾没有看他没有跟他说话,我给予他的注意力也许还不及那位警官手里的圆珠笔来得多一点。我想我把自己摆得很冷淡,虽然这份冷淡在刻意为之的前提下简直一点也冷淡不起来。我知道我这份姿态是做给谁看,但反问之,我真的知道自己这样几近幼稚的界限是画给谁看的吗?
其实王博潭也揣着与汪岚不相上下的较劲心理吧。他得一再证明自己此刻的选择带来的是能为世人所认可的值得,捡起西瓜丢掉芝麻的人早不止他一个,这是正常人会做的合理取舍,反其道而行之才是可怕的天真与低廉的做作。好歹他进了著名的国企做总裁助理,之后与美国合资筹办分公司时就被派任成总经理,在美国待了一年刚刚回来,说话中间洋文的比重透露了一切。不仅如此,衬衫袖子上已经不是普通的透明纽扣了,每天换一副金色的袖扣,偶尔出差只带一名随从,也是为了彰显平易近人的另类奢侈。王博潭在二十岁出头的时候无非还没遇上机会,至少汪岚不是他的机会,是一段由青春冲动引发的人生,碌碌地,欠缺惊喜与豪华。
倘若真要说有实际的不快,大概还是之前汪岚挽着马赛的时候。王博潭在机场已经注意到了这两个人,可那时无非看来比较醒目罢了,等到身份一经变化,马赛先前在他眼里还没那么嚣张的站姿宛如是计算出了两人的年龄差一样,当即就刺眼了起来,连同马赛头发的长度,卷到手肘的衬衫袖子--手肘里挽着汪岚--通通地让王博潭感到了不快。
他那天自认为很宽慰的笑,到这次又原封不动地保留了下来。一度甚至打算以绅士之姿,寻思在汪岚踏过木板时扶她一把。动作尽管没能实施,可语言里继承起了挑衅的擦边球。
我还以为你会不适应这种工厂环境。他对汪岚说。
没。汪岚吸着气否决。
过一会儿:其实这附近的自然风景不错,如果改建成特色酒店,客源会更理想吧。汪岚不假思索地称赞:很有远见的想法。后来她告诉我,她原本想说得更刻薄:很有意思的想法到底是见过大世面了顺便问下,老婆床上功夫好吗--但这些句子还是带着一丝自嘲的笑意,在她脸上逗趣似的划过了。
呵--王博潭自然也能感觉到一丝弦外之音,那时他转向落在后面的马赛,和汪总一个部门吗?不是。汪岚替马赛做了回答,他,和那位琳达,他们俩是企划部的。王博潭笑出一副我也没多关心的样子,至少他还有基本的常识,两个公司间的接触,再闲暇的空余里想要一段再无聊的谈话,他都不会当众拿汪岚和马赛的恋人身份出来做话题。
马赛站在窗外眼睛望着我,手势是比给大叔的,意思是找她。可我从没有这样清晰地感觉,此时此刻,连这个陌生的门卫大叔,也比马赛离我更近一点,也给我一丝一毫的暖意更多一点,更像属于我的阵营多一点。
他的头发被风拉扯得乱七八糟,一双眼睛或许是困倦或许是疲乏半眯起来。理应是每个细节都在召唤,发着好像灯塔似的光。
可我觉得我似乎无所谓了,我一点也提不起靠近的力气,不要说提,连靠近的欲望也没有。我好像是被水草缠住了桨之类的,不仅动弹不得,连黑漆漆的无垠都让我觉得前所未有地安慰。
终于保安大叔回头问我:你朋友?……我算是以沉默回答,把手机往口袋里一塞,朝他道了声谢,推门回到了尖刻的寒风里。
我瞄一眼马赛的领子,被撕开了一个口,好像开到一半的调味袋,靠近就能嗅到我心里强烈的酸味:英雄啊。他撩出手去摸索了一把:早知道穿'七匹狼'了。都完了?我问他。
没,我跟他们说想出来上个厕所。我刚刚看见你了。呵,他们倒愿意放你出来?也不怕你跑了?我可不是犯人。
这事得警察说了算。我忍不住缩了点瞳孔看他。不得不说这几个简短的对答已经大大扰乱我的阵脚,我原本是打算放任我的冷漠的,不仅是冷漠,我也许已经做好了准备放任对马赛的一切,愤怒也好,猜疑也好,不解也好,酸楚也好,同情也好,唯独理解不起来。
工厂的四楼到五楼电梯不通,几个人改走了楼梯,汪岚说不好是王博潭有意无意落在自己身边,还是自己无意有意地让王博潭落在身边。楼道里她只听见自己的鞋跟,嗒嗒,嗒嗒一下,她就吸口气,嗒嗒,嗒嗒一下,她就吐口气。
终究,像我这样的外人不可能做到百分百感同身受,喝同样一口水,不同的舌头都能尝到不同的温度,更何况是横贯了几千个日夜的得与随后加倍成几万个日夜里的失。就在那个走道里,汪岚想起来,曾经有过一次,王博潭喝醉了回家,她用墙上的门禁对讲系统为他开了大门,但过了半天也没等到他上来。汪岚换了鞋去找,而王博潭是按错了电梯楼层,在楼上的住户家门前呼呼大睡。等到汪岚满头大汗地在地毯式搜索后找到他,王博潭瘫得人都重了一倍。汪岚不得不使出千斤顶和龙门吊的力学原理,在邻居家的房门前摆出一个工地,她以自己的身体把王博潭半拖半背地拽回家去。男人在她脖子上隆重地呼吸着,一个突然回魂似的醒了,抵着她的耳朵喊她老婆。汪岚整个人僵硬出危险的生脆来,那还是交往四年后王博潭第一次用这个称呼叫她。似乎感知到了她的震动,那个称呼结成了串,又加上谓语和宾语,成了句子。
求婚发生的时间地点和周围空气的甜度都不甚理想,可越是来源于生活,越是浓缩了生活化的重,臭,黏腻,负累,越是真实得让人心颤。
汪岚在回忆中侧过脸去,把干巴巴的墙壁看出一层和冬日无关的泛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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