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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水作骨肉是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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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得柳先生这么说,众人哑然,又看田麻子。

田麻子咂咂嘴:“先生,你这——”

“我呢?也就是一说,成不成啊,还得大当家你拿主意不是?冬儿大了,还是顺着她的意思好,可有一样——”柳先生对着陈学海说道:“你可拿自家宗祠起誓,这辈子与我们妞儿不求举案齐眉,只愿不离不弃?”

众人一听这话,可觉着奇了,这柳先生明里暗里竟是已将二人做成了一对儿。可叫这新姑爷起的誓也新鲜,不说对天对地对玉皇大帝西天佛祖,却拿自己祠堂起誓?不求百年好合,早生贵子,只求个不离不弃?这虎头寨的一支花,田冬儿那身手,闭着眼也能收拾这小白脸,莫不是柳先生说反了,该叫田冬儿别舍弃了这书生才是?

只听陈学海略一沉吟对着东南方跪倒念到:“陈家列祖列宗在上,陈学海今在此起誓,与田冬儿不离不弃。”

众人还未琢磨明白,柳先生早已吸着烟袋大步而去。

田麻子无可奈何,大手一挥:“许三,带着人,收拾新房,拜堂!”

本就是为冬儿庆生摆下的场面,收拾起来,倒是快。

婆姨们把冬儿的闺房打扫干净,贴上窗花,点上红烛,新帷幔、大红双喜缎子被面都是家里有闺女的人家早备好了,如今拿来用便是了。冬儿无娘,田麻子也早早嘱咐了各家婆娘给自己姑娘备嫁妆时候也给冬儿备上。如今家家户户翻箱倒柜,不大时间都备得齐了。

所备的妆奁为十六箱八橱四桌,四仙桌上有果盒、暖碗、茶酒杯盅各一套,银筷四副;梳妆桌上摆黄杨梳盒、琉璃镜台、玫瑰胭脂、茉莉花粉;琴桌上是一具新琴,更难的是画桌上是五彩龙凤纹瓷管羊毫笔一管、歙砚一方、紫檀木笔架一座、白玉墨洗一具、龙脑香一盒。与十六箱八橱四桌所配,又有衣架、脸盆架、琴凳、春凳、杌凳、手炉脚炉、熨斗升斗、大小浴盆。倒真是琳琅满目,喜庆非凡。

田麻子本意拜堂时新人方可见面。

田冬儿却不乐意,生怕陈学海离了自己身边便被田麻子拉去砍了,便当真拽着陈学海进了闺房,开始“不离不弃”。

学海生命无虞,人也放松下来,本是心中万分不愿意,但见这东西一件件搬进来,房子一点点添上喜气,却也神奇。眼瞅着不大工夫,人来人往之间,田冬儿的闺房便换了新天地。活脱脱戏里新房的样子,学海心想就算杭州城里的小姐出嫁怕也没这般齐整。纵是陈学海见过世面,终归年轻后生,往日看别人拜堂不过瞎看热闹,哪有这般亲身经历鲜活,不禁也看得瞠目结舌。学海哪里知道,田麻子自打有了冬儿,便将数年间的好东西都备着,专待这一天用,不过是被他赶上了。

一时新房收拾完毕,婆姨们嘻嘻哈哈搭伴离去。最后出门的人,顺手便带上了房门。

窗外传来婆姨们的渐渐远了的嬉笑声,房内却静了下来。

刚才人来人往倒不觉得,此刻只剩二人相对而坐,空气里不知何时弥漫起了一种别样的羞涩。寂静中似乎两人的心跳都听得见似的,两人便都拘束起来。

学海嫌对坐着尴尬,便走到那画桌旁提起那管五彩龙凤纹瓷管羊毫笔来看。笔是新笔,尚未开锋,但笔毫圆满如枣核之形,羊毛毛色洁白似玉,毛杆粗细匀称,锋颖细长嫩润透明发光,应是太湖沿岸的湖州一带所产“湖笔”中的精品。此笔虽不如贡品等级,但也算难求,特别在这偏僻的土匪窝中,当真难得。学海本性豁达,此刻便忘乎所以,忍不住叫一声:“好笔。”

田冬儿瞥一眼陈学海,眉目如画,点漆似的瞳仁明亮异常,此刻端正执笔的样子,倒真是好看,但这一种男子的好看却又形容不出。

田冬儿便也笑道:“你懂笔?”

“嗯,”学海应一声道:“这是上等的湖笔,圆润含蓄,不露才扬己,如人之品性。”

“圆润含蓄,不露才扬己?”田冬儿细细琢磨这几句,她虽听不太懂,但看得戏却不少,这半文半白的句子便也能明白过来。可不是?刚才形容不出学海那种男子的好看,这不就是现成的词儿?田冬儿不禁高兴得拍起手来:“可不就像你——”

陈学海抬起头,恰看见田冬儿一双杏眼呼啦啦地瞅着自己。学海顿时觉得自己脸上一阵热,忙低了头,心中暗自纳闷:江南处处美女,便是自家姊妹,却也是仪容出众,怎地见了这女子倒慌得人心跳。又想田冬儿的眼光,半点不躲闪,半分不怕人,与闺阁女子迥然不同。若说不惧男子的眼神,秦淮河畔那些名妓,昆曲班子一众名伶倒也不少。但前者失于气韵,后者失于秉性。都不若这田冬儿眼中清澈自然,一派天真。陈学海不禁想起前一阵子学晏给自己的手抄本子,叫个什么《石头记》,可惜本子不全,只有前几回。那上面开篇就写“天地鸿蒙,谁为情种”,写到里面有位公子说“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当时读到这一段,学海便对学晏笑道:“活脱脱一个登徒子。”此刻对着田冬儿陈学海却觉得清爽,方知那作者所言不虚。

陈学海抬头再看,田冬儿已来到身侧,却不好意思看她那眼睛,只得低头用那未开锋的笔在桌上一划一划的胡写,口中随便问道:“你可会写字?”

田冬儿摇摇头:“师父不叫学”。

“师父?”陈学海问,脑中却闪过议事厅上,亲口定了二人亲事的柳先生,瞧那柳先生倒是个人物,怎么却也有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想法?到让人失望。

“你在写什么?”田冬儿忽闪着大眼睛问道。

陈学海低头,看自己一瞥,横撇,再一捺,原来比比划划却在写一个“冬”字。学海忙慌得丢了笔,脸上红云一片,道:“没写什么。”又想到田冬儿本不识字,自己堂堂七尺男儿慌个什么。

冬儿瞧着学海白净的面皮,从脖子到耳根子也红了,便咯咯咯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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