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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静像笼罩整个山林般倏然笼罩了他,精神亦随之清亮起来。他的身体不再那么紧张,像踏上熟稔的舞台,心领神会地跟上了她的步伐,尽管他仍避免不了要踩到她的脚(就像在科班时和师傅练跷功一样)。渐渐地,他开始醉心于这种从未体验过的舞蹈,即使他的跳法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惊诧不已。尤其是那狐步舞,他开始还有些僵硬不化,不一会儿竟舞得像云雾一样轻盈、灵动而飘逸。有人看得呆了,说:“这狐步舞怎么和京戏里的台步那般相似,不仅软媚可观,还刚柔相济,真是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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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世欢 第七回(3)
阮小姐起初也是紧张,尤其是两手相碰的刹那间,心突突地都要跳出胸腔。她不曾想他的手竟是那般纤巧,兀自一阵血热。开始时跳得并不顺心,好像无法默契配合,他的脚也不听使唤,不仅频频踩到她,还影响到舞步的行进,各是一脸的窘态自不必说,她连脑子都有些紊乱了。她听着他不时向她致歉,忍着被踩时的疼痛,不免揪紧了神经。如此一来二往,她伏到他耳边说:“我们的节奏是自由的……”他点头微笑,不一会儿,他的脚步竟由被动转为主动,走出了那些奇妙的台步,引着她进退自如,甚至最大限度地发挥了她的潜能。她随他起伏,心里充满了兴奋和感动。她觉得周身都被幸福所填满了。
在一阵喧闹的掌声和叫好声中,他们结束了精灵古怪的舞蹈,退下场来。在场边,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她塞给了他一个小锦囊。
月仙慌乱不安,看了阮小姐一眼,她羞红着脸,低头匆匆离开了。
这样,一直到活动结束,月仙揣着阮小姐塞给他的物事,觉得飘飘渺渺的,心像悬在半空一样难挨。在回来的路途中都不敢拆开了看,嗓子眼儿都发紧,仿佛怀揣的是一包炸药似的。
他想,阮小姐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呢?
下了马车,进了房间,闩好门,深吸一口气,他取出锦囊。把包在外面的手绢一层层打开,赫然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封信笺。拆了封口,缓缓从头至尾地读了一遍,竟是一封情书!
浮世欢 第八回(1)
月仙和阮小姐的单独会面,是悄悄进行的。地点在南京郊外的一条船上。
却说两人都有些惴惴不安,尤其是月仙,由于上船时神经紧张,竟一脚踏空掉进了水里。阮小姐在船舱里等候,猛听“扑通”一声,忐忑地往外瞧时,只见心爱的人儿正在扒着船沿奋力挣扎。阮小姐这一惊非小,是连拉带拽地将他拖上了船。他从头到脚**地呈现在她面前时,他说的一句话就是:“我爬上的不是担架吧。”他朝她一笑,不知所措的阮小姐这会儿也报以嫣然一笑,紧张尴尬的气氛也立时有了改观。
这个地方静得像无人的乐园,一切都是那么悠美。远离了世俗的喧闹和嘈杂,迎面扑来的都是水汽的清润与花草的芬芳,周遭烟雾缭绕,像一首诗亦似一幅画。空气几乎是温暖的,在这春末夏初,万物都在膨胀,热情四溢。
他将**的衣服脱下来拧干了披在身上,他为没能表现得更绅士一些而抱憾。她一直微笑着,仿佛投入了整个身心,真心诚意,含情脉脉,同时带着羞涩和兴奋。如此的会面场景,给人的印象无疑是十分强烈的。当她面对他,说出她积压在胸底的心声时,她因激动而颤抖着。
他只是重复道:“我也一样,我也一样……”
确实,他也一样。当他读了她的情笺时,他心中就有一种强烈的想单独见她的愿望。
她的信不仅写得词真语切、缠绵缱绻,且字体娟秀工整、卓具才情,他拒绝的心思,在看完她的信后就逐渐崩塌离析了。他无法想象这样一个文气而美好的姑娘,竟会如此一片痴情地倾心于他。他失眠、失眠,第一次遇到这种麻烦用冷水敷头也无济于事,阮姑娘的目光像磷火一样飞过脑际。但一想到自己的身份、地位、社会舆论的严酷,就不禁心凉。他深知,一个戏子最忌的就是一个“色”字。他试图把持、控制自己。他紧闭着眼帘但瞪圆了眼珠观看自己毫无意义的自我折磨,就像二十年来他所经历的无意义的生活的折磨。折磨使他颤抖。他对自己无能为力,尽管在思维中他早已把自己一分为二。
他躲在戏院空荡荡的楼座里哭泣。
从他看到这个姑娘起,他就期盼着与她相会,这就是他为何哭泣的缘由。
作为一个京戏演员,日复一日地不知演绎了多少悲欢离合、卿卿我我的故事,那些恋爱情节早已烂熟于心、融入血液,几乎都使人麻木了。戏剧与现实,其实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已经难分难解。这是一个磨砺的过程,像一个宿命论,一个戏子看到的自己,就好似一个被绳线吊着的玩偶,在幕布之下或在舞台的背景之侧,有的只是一种非我的思想——笃信真情的心灵已经被激化了,也许更为复杂,或徜徉在灵魂的深处,或已不复存在。
但他还清醒地意识到那称之为“爱”的东西,那并不因此而使灵魂覆灭的“背叛”,它的轨迹就似一支离弦之箭一样笔直向前。在他的内心深处,一直掩藏着许多矛盾的情感,它的光芒就像一个灯泡一样始终不曾熄灭。这是一个空白的领域,他可以在舞台上赋予它几乎任何一种意图,通过他的演绎在观众的眼中获得意义,但下了台,他将什么也不是,除了躯壳,就只有空虚的孤独。
他自幼丧父,六岁时母亲将他抛弃,至今都不知道什么是父爱与母爱。除此,那些晦暗的岁月,他所经历的也只有严酷与无尽的打磨。他找到的迹象越多,发现里面的空白就越多。痛苦之时,他倒是领悟了假戏在真情面前的无法自制,错漏百出,荒诞滑稽。他已经荒诞滑稽地度过了二十一个春秋,如果厌倦生活,他也会随之憎恶一切。因此,他还热爱着生活。热爱着那未知的一切。唱戏无疑是一种谋生的手段,正如师傅所训的“不好好唱,你就等着饿死吧”!他不厌其烦的琢磨玩意儿,把那套唱念做表等等把戏也几乎琢磨透了,从稍懂事起他就开始吊他的嗓子(1),这许多年都未曾间断过一天:他就这样把他的“生活”吊起来了!
浮世欢 第八回(2)
在舞台上,他一贯扮演假女子,他成了女人的化身和**的替代物。甚至免不了成为男人调戏的对象。对此,他尽管并不感到会失去自己的危险,但也常常觉得自己的孤立无援。多年来与他走得比较近的或可依赖的,就只有师兄杜月骞,但这家伙正在渐渐地堕落,这段时间在上海和南京演戏之余,除了赌博就是和妓女与姨太太们厮混,不仅不能给他拿主意,还搞得他心绪不安、焦头烂额。他既是喜登社的班主,又要挑头牌,还有各种应酬与周旋,忙都忙不过来,跟师哥沟通的机会就愈发地少了。一切,都只能靠他自己作出抉择、筹划!
无论怎么说,在真实的生活里,他的角色还只是一个二十来岁的热血青年。尽管装满戏文的脑袋试图在一种飘忽的轮廓里画出一条界线,但他仍无法强制着向他袭来的情感。阮小姐的形象,使他陷入了晕眩的、被囚禁的状态,他感到胸腔里在膨胀,心在无可挽救地向深渊坠落。他对自己精神的孤独发出哀叹,在躁动的夜晚他变得忧伤而不能自制。他企图用剩下的时间来放松感官和静心养神,但整晚失眠!充满古典和神秘的爱情气息在周身弥漫,他像一个信徒,仿佛在身体里建立起了一种新的宗教。他虔诚地折腾了两个晚上,终于迷了路。
他试着给阮小姐写回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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