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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水终于没有发,我们躲过了一劫。但是好像我的念叨有用了,没过几天父亲从沈阳回来了,他三十岁的样子,一米八几的高个儿,身材魁梧脸型方正声色如宏,是典型的东北大汉,看见父亲回来我们当然高兴,但都却生生的躲在旁边看着他,好像当时东北大老爷们的做派,就是要让孩子怕。但是谁作业写的好谁有优点父亲还是会夸一夸,记得我四岁多的时候村里请戏班子,来唱了一出儿评剧“刘巧儿”,回来我就学着唱腔到处边比划边唱,“巧儿我自幼许配赵家呀啊,我和柱儿不认识怎能嫁他呀啊,我爹在区上已经把亲退呀,这一回我要自己找婆家呀啊”!大家都用手指头刮着我的脸蛋儿说:“羞羞羞你知道什么是婆家呀”,父亲把我拉过来说“唱的不错她们都白看戏了啥都没学会,你说想要什么下次回来给你买,”我说“要花裙子还有小红皮鞋”。可是后来父亲并没有给我买小红皮鞋,早就忘到脑后去了。
父亲是营建技术员,是不穿军装的在编军工,编制上和军人一样待遇,由于他工作积极表现出色,年年都会立受奖功,我家墙上挂满了他的奖状。
父亲回来第二天带我们去了火车站,从我家门口的街道向东,走三百米左右的样子,有一个老道口横在铁道上,铁道的路基比庄稼地高出很多,我们得沿着斜坡走上道口,那个时候车速慢,到路东边去的人都从这个道口跨过铁轨,我们上了道口向北走,那是车站的方向,车站离我们“平房店”大概有两里地。紧挨着铁道枕木下石头子儿的旁边,是一条很窄的小路,路的旁边是一个斜坡,上面长满了槐树条子,我们沿着小路走不远,铁路经过西河时就变成了桥,我们叫它小洋桥,这时候铁轨边的小路就没有了,我们看看前后没有火车的影子,就快速从小洋桥上走过去,然后继续沿着小路走了一里多,看见了一个炮楼,那是日本鬼子当年侵略我们的时候修的,炮楼是钢筋水泥的非常坚固,所以一直没人去拆它,再往前走了半里地就到了火车站。
站台上有个牌子写着《高山子》三个大字,这是一个只有慢车才停的小站,水泥铺的月台边上有一排大瓦房是候车室,站内交错盘横的铁轨边,有一个火车变道时扳道岔的小房子,越过车站上横七竖八的铁轨我们来到车站的东侧,走不远有一条半工业化的商业街出现在眼前,这里有公家经营的商店,磨面粉的机器、豆腐房、肉铺、榨油的油房,还有电影院和饭馆,街道两旁有摆摊儿的叫卖的很是热闹,离这条街不远的地方有一片房子,院墙高高的大铁门紧闭着,好像是什么单位,这条街可能是为他们服务才兴起的。父亲给我们买了点花生瓜子和糖块,然后就去买了一袋白面,一桶油和一条子肉豆腐什么的,这些东西当年只有吃商品粮的人,拿着户口本粮本才能卖给你。买完东西我们高高兴兴地回家了。
晚上村里的叔叔大爷们,还有生产队长都来看我父亲,他们坐在院子里,边喝茶边聊天,夏日的黄昏一抹晚霞烧红了半边天,归巢的鸟儿在大柳树上抢占属于自己的枝叉,叽叽喳喳的。清风习习,静谧的小村庄突然有了生气,父亲是公家的人,回来一次就成了村里的大事,我们小孩子拿一片席子,把院子打扫干净铺到地上坐下,又凉快又能分享院子里的热闹气氛,母亲拿来一条长长的,艾蒿草编成的一个大辫子,在院子里点燃,一缕青烟伴着蒿子特有的香味,在院子里飘渺,蚊虫都望风而逃了,月亮升起来了,清亮亮的夜空下,我在小院子里感受到从来没有的安适。最后父亲和母亲还邀请了,这些叔叔大爷们明天都来我家聚餐。
我们家祖宗传下来的规矩,招待客人时孩子和女人都不能同桌吃饭,等客人走了剩下什么就吃什么,我记得当年经常会有姑奶姨奶(也就是我爸的姑和姨)来我家,因为奶奶一直跟着我们家,所以虽然奶奶去世多年,她们也一直认定这是她们的娘家。母亲是礼数非常周到的人,有什么好吃的都留着招待客人,宁可自己和孩子都不吃,也不能让客人挑出礼来,因此亲戚朋友都愿意到我家来。
父亲在家呆不了几天,见过长辈请亲戚朋友吃过饭之后,就要帮母亲干点地里的活儿,这天父亲在菜园子里锄草我在里边玩儿,东院小丫她家的菜园和我们家的菜园只隔着一个黍杆夹的帐子,刚好小丫她妈也在他家菜园子里,只听小丫他妈大声说“他老叔啊你可回来了,再不回来你家建华就被打扁了,”然后就凑在帐子跟前低声跟父亲嘀咕起来,我七哥大名叫柳建华。
小丫她妈人长的很好看,穿衣服也总是村里最时髦的,她有个外号叫“老快”村里所有的最新消息,都从她的嘴里添油加醋的,以最快的速度广播出来。小丫她大爷没成家和她们一起过,小丫她妈有两个男人养着,不用到生产队去劳动,风吹不着日晒不着,有时候帮人说说媒得点钱财,日子过的像她的皮肤一样滋润。
晚上父亲从菜园扛着锄头回来了,母亲正在堂屋炉灶边做饭,我在屋里玩着听见父亲好像在跟母亲说着什么,后来大声骂起来很难听,说娘毒辣,没有好心眼子,但没听见母亲出声,父亲把锄头摔在地上转身向院外走去,我很害怕,不知道父亲为什么吵,他那像雄狮般的声音吓的我缩做一团儿。在我的印象中父亲总是这样居高临下,不止一次的这样对母亲发火,可是母亲却从来不辩解不吭气。
父亲很快就回沈阳上班去了,母亲的面容总是笃定而豁达,从来不把内心的任何情绪带给我们,她一如既往地对待我们所有的孩子,在母亲跟前我感觉什么都不是事儿,但是在父亲刚走后的那一段时间内,我发现在没人的时候,她会一边干活一边自己哼一个小调,“小白菜呀遍地黄啊,小小年纪没有娘啊,小白菜呀遍地黄啊,衣破鞋破谁来缝啊。小白菜呀遍地黄啊,流落街头没人疼啊”。她的眼神儿里透着深深的忧伤。
庄稼地里到处都是高高的青稞子,房前屋后被遮挡的密不透风,我感觉被淹没了,天黑以后高粱叶子在风中悉悉索索的响动着,仿佛地里藏着鬼怪,每到这个时候我自然就会想起村里那些可怕的传说,
据说日本鬼子侵占东三省的时候,有一年我们周围好多村子里都出现了恶鬼,他窜到哪家哪家就会死人,昨天还好好的人,今天突然上吐下泻,挺到第二天人就死了,左邻右舍院子里都停着死人,连棺材都来不及做,挖个坑儿就埋了,我爷爷是个热心人十里八村都有威望,谁家有事他就去搭把手。
“话说村西头有一家,一个壮汉也得了这种病,奄奄一息的时候他们家烧了很多黄裱纸,口中念着大仙儿保佑,然后让他把纸灰喝下去,又熬了几天没想到这人竟然活过来了,他悄悄地跟人说他见到了阎王,阎王翻了一下生死簿说:“你的寿期还没到回去吧,去把柳老锁叫来,他到期了,”柳老锁是我爷爷的字号儿。与此同时我大伯夜里做了一个梦,梦见有一群小鬼儿从后门进来说“阎王有令,“柳老锁跟我们走”,大伯醒了惊出一身冷汗,正在这时奶奶来敲门,说老大老大快起来,大伯赶紧开门出来,奶奶带着哭腔说,“你爹上吐下泻止不住了这可怎么办”。大伯想到刚才的梦,吓的褪都颤抖了,没过几天爷爷就去世了。紧接着我爸也得了这种病,他那时二十岁上下还没成家,那时候根本没有什么药可吃,只能挺着,上吐下泻的折腾了几天,家里人看他不行了,晚上就把他放在当街一个石碾子上,夜里突然下起了大雨,第二天早上父亲摇摇晃晃地走回来了,看着他瘦骨嶙峋瞪着两只失神的大眼睛,家里人都吓坏了,伯父大着胆子说“你是人还是***亲说我饿了想喝点粥,大妈赶紧熬了一碗面汤,父亲喝下去之后有了一点精神,说“这个病就是烧心,五脏六腑都烧,你们把我放在冰凉的石碾子上,又让大雨这么一淋,我就觉得不那么烧了就活过来了”。
其实当年可能这拨传染病已经到了尾声,又加上父亲年纪轻所以就扛过来,这段刻骨铭心的苦难,让家乡十里八村的人提起来就谈虎色变,迷信的村民相信这是鬼在作祟,从此在夜黑风高的时候,人们心中的鬼神,就拢也拢不住的从四野里跑出来吓人。长大以后我才知道,当年是可恶的日本鬼子搞的细菌战,残害了很多中国人。我心中对日本侵华战争的仇恨,从此就种下了根儿。
秋天是沉甸甸的,苞米棒子鼓胀胀的从杆儿上歪下来,高粱穗子胀红了脸耷拉着头,棉花在地里白花花的张开了嘴,还有大黄豆的角儿,快要鼓破了就等着收割了。最忙的季节来了,母亲起早贪黑在生产队里抢收庄稼,那时候一切劳作都是人工的,那种辛苦是现代人无法想象的,但是母亲好像不知道累,除了生产队的劳动以外,她还要干一种活儿,生产队收割完大豆运走了,母亲就在午休时,把掉落在地上的豆粒一个个捡起来,这样一个秋天她就能捡几升豆子,新鲜的黄豆在锅里炒熟撒点盐吃起来真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