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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给我的第一个感觉,是大和傲。www.Pinwenba.
马路宽敞平整,交错纵横,从二环、三环一直修到四环、五环、立交、高架,车水马龙令异乡人迷失的不仅仅是方向,还有自信。
人们在不明事物前,总会有一点信心不足。北京几乎是强制性地让外乡人陷入尴尬与犹疑。于是这便更加强了北京人的傲慢。
西安人也很傲,但是那种心虚的无奈的硬撑着的傲,是阿Q“我们祖上先前也阔过”的那种傲,是井底之蛙拒不承认天外有天的盲目而自欺的傲。
北京人却不然,他们是青蛙看到了天,便以为天是它的,理直气壮而目空一切地傲着,好像生命的目的就是为了骄傲,没了骄傲就没了活着的意义,每天就为了寻找傲的理由而绞尽脑汁。年轻人因为天子脚下而傲,他们的傲是具体形象,生辣鲜活的,这表现在他们每天兴高采烈地贩着最新的消息最酷的经历最刺激的感受最广泛的人脉,哪怕在最无聊的话题前也不忘带上国际军事形势或者国内经济走向,以显示自己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手眼通天无所不知,而每一次酣畅淋漓的谈话后他们便更增加了一分作为天子脚下首都人民近水楼台先得月的骄傲资本;与年轻人不同的是,老一辈的傲与自矜则是为了大宅门的典故历史,为了皇亲国戚的流风遗韵,为了沧海桑田耳闻目睹的不俗经历,读万卷书不如行千里路,而行千里路又不如经百年事,虽然也都过去了,可是毕竟时日还近,门楣窗棂、石马玉兽,总留下那么点儿真迹,实实在在地诉说着曾经的辉煌,使这傲也便落在了实处。
在西安时,总听到老陕骂京油子:“牛啥牛,才做了几天首都人民?”
北京人则干脆得多也张扬得多,直接骂尽天下狂人:“你有钱,你有钱买前门楼子去呀!”
可我觉得,前门楼子未必比得过西安的南门瓮城,万里长城则与兵马俑不分轩轾,而西安还多着个古城墙呢。
一个城市要有城墙才可以称之为城。
西安是一座真正的有尊严的城。
它四面连绵不断的城墙使它历经千年沧桑而仍有一股帝王之气,就好像欧洲贵族冠在姓字前的“冯”或者“德”,到今时贵族虽然没落,贵族的气质却依然鹤立鸡群,不容混淆。
身为十三朝古都的长安子民,我自觉没理由在北京人面前感到自卑,但也不屑争锋,于是仍旧采取我行我素独来独往的老作风。
巧的是,与我同宿舍的陈黛儿也不喜欢北京人,在班会上公开骂他们是“遗老遗少”,私下里对我说:“考进北大的人一个比一个傲,北京当地的就更傲,可是你,却比他们都傲。”
我吓了一跳:“我?”
“就是你。”黛儿赞许,“可是你傲得有气质,一种,一种……忧郁的气质。我喜欢你!”
黛儿最后这样结论。
我微笑。
没有说出口的是,我也相当地喜欢她,第一眼见到已不禁喜欢。
爱美也是一种条件反射。
黛儿来自浙江台州,典型的江南少女,娇俏柔媚,是一朵花初初盛开,正在香艳的极致。
这样的女子,身边自是有许多追随者,她的爱情故事,每星期都要换一个男主角。张三李四,甲乙丙丁,而她来者不拒,对每个人都很好,说话时一双眼睛毫不躲闪地望着对方,春波荡漾,若含笑意,不发一言已将对方俘获。
古人形容美女的眼睛是秋波,黛儿的却不只是波,而是浪滔滚滚,不颠倒众生也淹死众生。她自己,则是迎风破浪的小船,永远浮在海面,誓不同沉。
所以我虽然喜欢她的美,却不赞同她的恃美而骄,艳帜高张,于是刻意疏远。
但是有一天一位物理系的研究生何培意——也是苦追黛儿的死士之一——特地捧了只彩釉瓷碟来奉献给黛儿。碟子中间绘着数朵豆蔻,镶边一圈丁香,图画艳丽细致,正是釉上彩独有的特色。
黛儿爱不释手,捧着碟子翻来覆去地看,又努力辩认那小字:“‘丁’什么什么‘上’,‘豆’什么什么‘头’……”
我心里一动,脱口而出:“眼儿媚。”
“什么?”黛儿不解。
“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豆蔻梢头。”我轻轻吟诵,看黛儿仍是一脸茫然,不禁叹息,耐心解释:“这是一句词,词牌名叫作《眼儿媚》,那行字多半便是‘丁香枝上,豆蔻梢头’。”
“眼儿媚?”黛儿喜笑颜开,“好别致的名字。”又喃喃地念,“丁香枝上,豆蔻梢头……”
我看一眼何培意,那呆子早已满脸涨红,可是眼中痴痴迷迷,满是对黛儿的渴慕热爱。然而黛儿正眼儿也不看他,只急着问:“那你说这碟子是不是真品?”
我接过瓷碟,轻轻敲击,又细辨其花纹,肯定地说:“这只瓷碟釉面细润,很少杂质,光泽自然含蓄,没有一点浮光,必是真旧。”
“你怎么知道?如果是仿制呢?”
我教给黛儿:“你从这侧面看碟子,是不是有一种贝壳般的自然光晕?这在术语中叫‘蛤蜊光’,绝难仿制,是康熙瓷的独有特色。其他的清代瓷,像雍正官窑彩瓷多半为粉白釉底,乾隆官窑釉面坚致匀净,道光瓷呈波浪纹,到了同治期间,瓷釉泛白,胎质稀松,已呈现式微之态。而近代仿品,瓷器中有‘火气’,瓷质不会这样含蓄柔腻。所以,这八成是一件清代康熙年间的五彩釉。”
黛儿五体投地,用一双如波似浪的媚眼儿钦佩地看着我说:“你怎么会知道得这么多?”
和黛儿是这样子成为朋友的。
黛儿是个热烈的蕾丝迷,喜欢一切带有蕾丝花边的衣饰以及所有蕾丝性质的玩物,包括仿的珐琅盅儿,玳瑁梳子,景泰蓝雕花镯子,金步摇的凤头钗儿,双面绣的苏州丝帕,甚至旧的梅兰芳的上色剧照,琳琳总总,搜集了一大堆真假玩物儿,自然十九都是她那些裙下之臣进贡的。其中或者也不乏一两件有价值的古董珍藏,只是她自己固然不识,便是那些讨她好的朋友们也都是外行看热闹,起个哄罢了。
我幼承庭训,对古董鉴赏多少知道些,判真辨伪,只要能说出典故的,多半不错。黛儿因此视我为知己,天天缠着问东问西,死记硬背。我劝她:“你这样子旁学杂收是不行的,真要有兴趣,不如买资料书从头细细地看一遍,多少知道些根本,免得闹笑话。”
她只是不听:“我最不喜欢的就是看教科书,记不住,记住了也得忘。倒不如听你讲,记得还牢些。”
黛儿极聪明,对喜欢的事物素有过目不忘的本领,考试前只要略翻翻书,总能混个及格,但考完试不超过三天,即又忘得一干二净。但是整部《红楼梦》,她却能熟极而流,每每抽出一段话来同我比记忆力,十次总能赢我一两次。
两个人能成为朋友,往往不是性格迥异,就是趣味相投,我和黛儿居然两样全中,自然如胶似漆,割头换颈。
黛儿对我极信服,得了新玩艺儿,总要第一个捧到我面前来,让我品评鉴赏;交了新男朋友,也总在第一时间带来给我过目,要求打个分数。
但是往往不等我记熟那男孩的名字,她已经通知我彼此分手。
我问她:“这么快就足以了解一个人了吗?”
黛儿答:“已经很慢了,其实喜不喜欢一个人,只要相处十分钟已经知道。”
“那为什么还要继续交往,浪费彼此时间呢?”
“无聊呗。”黛儿答得老实,“我找不到比这更好的消遣时间的办法,也找不到比这更好的丰富收藏的办法。”
我摇头,十分不以为然。美丽不是错,却不该以美丽为武器,左冲右突,枉杀无辜。
但明知劝说无效,只得闭上尊口。
过了一会儿,黛儿忽然又补上一句:“书上说,女子过了十六岁还没有性生活,会发育不良。”
当她说到“性”的时候,态度十分轻松放肆。
我不由越发噤声。
于是黛儿的男友仍如走马灯般地换着。
她没有玩累,我却已经看累。索性告诫她:“以后换了新男朋友,不必再通知我。”
黛儿头摇得好比卖货郎的拨浪鼓:“那我恋爱的乐趣不是少掉一半?”
我没好气:“你恋爱是为了要给我讲故事?”
黛儿理直气壮:“交男朋友的一个主要作用本来就是为了骄之同侪,不然我那么在意他们的个头学历干嘛?我又不急着嫁人等饭票用。”
我瞠目。这枝罂粟花,竟是以异性的爱慕与同性的艳羡来做肥料呢。
但是黛儿的确有一直玩下去的条件。
她的家乡台州,是一个出了名的富裕小镇。那里几乎人人都很有钱,有了钱便喜欢买地,盖房子,钱赚得越多,楼便盖得越高。
台州人斗富,不像大城市里的款爷那样,比车子,比女人。他们就比楼,看谁起的楼高,房子大,装修豪阔。
黛儿的家不算富,但也足够她念自费大学,请家教补英语,以备毕业后出国留学,甚至在国外买一栋房子。
黛儿从不为花销犯愁,也不为前途担心,她的口头禅是:“那么拼命干嘛,我又不缺钱。”
她爸妈有钱,她便不缺。她是他们的女儿,他们的钱便是她的钱,她有权支配那些来购买自己的快乐。不然,他们赚那么些钱又是为了什么呢?
黛儿让我又一次认识到了血源的无上的力量。
偶尔,我也会对黛儿谈及我的家庭,但从没有告诉过她我是养女。在她一加一等于二的简单思想里,是接受不来这么复杂的故事的。
上大学后,因为要利用寒暑假兼工赚学费,我很少回西安。中间回去一次是因为哥哥唐禹要开公司,来电要我回家商议大事。
见到养父母,觉得他们忽然之间仿佛老了许多,头发已经见霜了。父亲在这一年升了教授,分了新住房,但是也并未见得高兴。原来单位规定旧住房还要上交,而且新房也必须他本人居住,父亲原以为可以将房子押给银行替哥哥贷些款子的,因为没有产权,这一希望只有落空。
我便问:不知现在金子是什么价了?父亲立刻板了脸,严肃地说:你不要打那些镯子的主意,我是宁可借钱背债也不会卖你的镯子的,那些是属于你个人的物事,将来说不定还要指望它们来和你的亲生父母相认呢。
我说:不用的。不论是我还是镯子,既然被你们捡到了,就从此属于你们了。如果那天早晨遇到的不是妈妈,而是一般贪心人,说不定捡了镯子扔下我也有可能呢。
但唐教授坚持说:我们收养你,是出于人道,如果拿你的东西,倒像是收养你是为了贪金子了。
唐教授的态度很坚决,有种凛然的味道。于是我便不敢再提了,但到底还是在私下里将镯子一骨脑儿给了哥哥,让他变卖了去换些现款。
哥哥十分感激,但也知道事关重大,最终取了个折衷办法,取了10只镯子向朋友抵押了20万救急,言明三年内加息偿赎,三年后若不能赎回,镯子便归对方。
父亲后来还是知道了,特意叫了唐禹来问:你那朋友人品可靠吗?
哥哥连忙解释那朋友其实是他女朋友的远房亲戚,知道根底的,要父亲和我不必担心。
母亲便嘀咕:你那女朋友,可比你精明十倍,她要真是想玩你,只怕你被卖了还帮着数钱呢。
倒是我,对于能否赎回镯子其实并不关心,因为这件事终于给了我一个报恩的机会,使我心里多少有一些安慰,觉得白吃白住唐家那么多年,现在才总算回报了一点点。
走在城墙上,我抚着秦钺的名字轻声说:“我还了他们了。”
有风细细吹过,我的泪流下来,转眼又被风吹干了。
再回北京时,黛儿携了新交的男友阿伦来接站。
不过是一个星期未见,两个人倒像久别重逢似的,一见面便拥抱在一起,再分开时,黛儿的眼睛竟有些红红的。
那一刻我衷心感动,自此与黛儿更加亲厚。
寒冷的冬夜,两个人拥着被子奢谈爱情。
我问黛儿,究竟想找一个怎样的如意郎君才肯从此系舟呢?
黛儿答得干脆:“总要十倍于我才行。”
“什么十倍?”
“各方面。势力强过我十倍,或者比我聪明十倍,再或者家境富我十倍,都行。”
“爱你十倍于你爱他,如何?”
“那算什么优点?”黛儿用一只手指敲敲腮帮,吐出一个完美的烟圈,“那只能说明我比他优秀十倍而已。”
黛儿抽烟的姿势很美,是一种手指的舞蹈。
她的手指修长,略带一点婴儿肥,伸直时骨节处有小小的肉坑,十分诱人。
刻意地,她只吸一种烟,牌子叫做“520”,意即“我爱你”。从台湾走私进来,市面上很不容易见到。但是她的那些男朋友们总有办法帮她淘来。
烟蒂处有一颗小小的镂空的红心。黛儿说,那便是她。
一盒烟有二十支,她便有二十颗心。
“……政府公告:吸烟有害健康。”我一字一句,给她念烟盒上的字。
什么叫“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又什么叫“佛陀面孔、蛇蝎心肠”?香烟盒的广而告之像不像情场高手一边劝人不必信我,一边大力抛媚眼儿?更何况取个什么“我爱你”的怪名字,分明巧言令色,请君入瓮。
然黛儿自有妙论:“烟草又叫‘忘忧草’、‘还魂草’、‘相思草’,原本与爱情分割不开。”
她用火柴点烟,那种磷头扁平如女儿撅起的小嘴的洋火柴。也是由她众多裙下之臣自大宾馆西餐厅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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