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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柳迟听这童子回出来的话,竟象是已知道他被困在此似的。不由得心中纳罕。此时天色已将发亮了,朦胧晓色,看得出这童子就立在跟前。即忙说道:“你能救我,真感激不尽。我己被困两昼夜不能动弹了。”这童子即蹲下来,替柳迟解脱了身上的绳网。柳迟因为被捆太久,浑身都麻木得没有知觉了。绳网虽已解开,然四肢仍是不能动弹伸缩。正想运用工夫,使周身血液流畅。这童子已动手在柳迟身上按摩揉擦,柳迟觉得童子手到之处,和熨斗擦过一般,一殷热气,直透骨髓。一霎时间,就遍体融和,异常舒畅了。并不须童子帮扶,即坐了起来,拱手向童子称谢道:“我初到此间,情形不熟,误落陷阱之中。被几个土人捆缚起来,掼在这里。若不是足下前来相救,在这旷野无人之处,怕不就此丧了性命。我心里实在感激足下救命的大德。请问足下尊姓大名?我不揣冒昧,想与足下结为兄弟,往后慢慢的报答足下恩惠。”童子也拱手说道:
“我是奉师傅的命,特地到这里来救你的。你不要感谢我,只应感谢我的师傅。我姓周,名季容。
我师傅就在离此地不远。派我来救你的时候,教我请你同到他老人家那里去。就去么?”柳迟道:
“承尊师救了我的性命,就是他老人家不教我去,我也应当前去叩谢。但不知尊师法讳,怎么称唿?刚才听足下和那一位朋友淡话,方知道这里是苗峒。尊师是我们汉人么?”
周季容道:“我师傅姓方,讳绍德。因为收我二师兄做徒弟,才到这苗洞里来。二师兄叫做蓝辛石,是苗族里面的读书人,进了一个学,苗人本来都称他为苗秀才。自从拜在我师傅门下后,因欢喜显些本领给苗人看,苗人都改口称他为蓝法师,师傅和刚才在这里谈话的大师兄,都是宝庆人。大师兄犯了色戒,不久便要自杀,托我将来替他收尸。我想我大师兄的本领,高到绝顶,平日又恪守戒律,这回虽偶然欠了把持工夫,师傅谅不至十分责罚也,何必就要自杀呢?我猜想大师兄生性是个极要强的人,大约是因自己犯了色戒,知道师傅的戒律最严,犯了是决无轻恕的。
恐怕师傅重罚他,无面目见人,又不敢到师傅跟前求情,所以故意对我那们说。知道我现在日夜伺候师傅左右,看我能代替他向师傅求一求情么。殊不知这种事,我怎敢向师傅开口,即算我冒昧去说,师傅不但不见得听,说不定还要骂我呢。”柳迟道:“只要是一句话能救得一人性命,便是不相识的人也应尽力量去救,何况是同门师兄咧。不过这求情的话,出之足下之口,确不甚妥当。因为尊师传戒,务令受戒的敬谨遵守,毫不通融。足下年事尚轻,若见犯色戒的且可容情,或将以戒律为不足轻重。足下适才所虑的,实有见地。我承师尊救了性命,此去叩谢的时候,若能相机进言,必为足下大师兄尽力。”周季容听了,即作揖道谢。
此时红日已经上升,周季容在前,柳迟在后,面日向东方走去。才走过了两个山峰,柳迟忽听得一种很凶勐怕人的吼声,觉得发声的所在并不甚远。心里猜想是勐兽相斗,斗输了负痛哀号的声音。柳迟虽是在乡村中长大的人,然长沙乡下,人烟稠密,勐兽极少,这类吼声,并不曾听过。停步问周季容道:“听得么,这是甚么东西叫?”周季容伸手向前面一指,说道:“咦,那山洼里不是吊着一只上钓的老虫吗?那孽畜不小,只怕足有二三百斤呢。”柳迟卒听这话,还不懂得是怎么一回事,跟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看,因阳光照眼看不分明。手搭凉棚看去,才见对面一个山洼之中,仿佛一根绝大的钓鱼竿,竖在地下,一只水牛般壮的斑斓勐虎,一条后腿被绳索缚住,鱼上钩也似的,倒悬在钓竿之上。钓竿太软,勐虎太重,只悬得钓竿弯垂下来,和引满待发的弓一样。那虎在半空中乱弹乱吼,绳索钓竿都被弹得来回晃动。柳迟看了诧异道:“这是甚么人,能将一只这们大的勐虎,生拿活捉这样的悬在竹竿上呢?”
周季容笑道:“哪里是人捉拿了悬起来的啊。这一带山岭,平日少有人迹,山中种种野兽都有,时常跑到平阳之处伤人。苗人都好武,欢喜骑马射猎,箭簇上都敷有极厉害的毒药。只是勐虎,金钱豹那一类的凶恶野兽,不容易猎得,因藏匿在深山的时候居多。而出来伤人的,又多是这种恶兽。所以就仿效我汉人的法子,在勐兽必经之地,掘成陷阱。阱中并有钩绳捆网,阱上盖些浮土。勐兽身躯沉重,踏在浮土上,登时塌陷下去,阱底有许多钩绳,陷下阱去的勐兽,不动不至被捆缚。只一动,便触着钩绳,即刻被捆缚了四脚。勐兽落下了路阱,安有不动的呢?但是只捆缚了四脚,一则恐怕捆不结实,二则恐怕齿牙厉害的,能将钩绳咬断逃走。更有一种捆网。
悬在陷阱的两旁,和钩蝇相连的,不用人力,只要牵动了钩绳,捆网自然能向勐兽包围拢来。勐兽越在阱中打滚,那网便越网得牢实。”(文*没*人-没-书-屋-W-Γ-S-H-U)
柳迟所到此处,笑道:“哈哈,不用说了,那是我亲身经历过的。我还只道是有人将我的手脚捆住呢,原来是触动了钩绳。怪道我初掉落下去的时候,手脚并没有被捆,因上面的浮土,纷纷洒下,把我两只眼睛迷得不能睁了,我举手打算揉擦几下,想不到就在这一举手时当儿,好像挠钩钩住了胳膊似的。一霎眼间,手脚就捆得不能活动了。那网也就跟着包囊上来,简直是苍蝇落在蜘蛛网里面,蒙头蒙胸的将我捆得连气也不能吐。若是那几个大汉不来,我这两昼夜,必就在那里受罪。”
周季容也笑道:“在里面受罪倒不甚要紧,就只怕有虎豹跟着掉下来,你被钩绳捆网缚住了不能动,恰巧给他饱吃一顿。你这两昼夜,幸亏是躺在那陷阱不远的所在,若在别处,怕不已成了虎豹口中的粮食吗。”柳迟道:“陷阱原是掘了等虎豹来堕落的,怎么倒幸亏躺在离陷阱不远的所在,才没被虎狼吃掉呢?”周季容道:“这道理很容易明白。这山里掘了个陷阱,只要曾陷过一只野兽,至少也有一个月,野兽都不敢跑到这陷阱周围数十步以内来。相隔的时候久了,禽兽毕竟不及人能长久记忆着,积久就忘怀了。你掉下去的那陷阱,大约在一月之内,曾陷过一只勐虎,所以那附近两昼夜没有野兽经过。因为陷阱在一年之内,最多不过能陷十来只野兽。
而一山之中,多掘也没有用处,于是就有这竖钓竿的法子。这法子是苗峒里猎户想出来的,也和陷阱一样,无论如何凶勐的异兽,都能活捉生擒。”
二人旋说旋走,说至此,已走到了钓虎的山洼。周季容便指给柳迟看道:“你瞧这钓勐虎的法子,想的巧妙么?”柳迟抬头看那只斑斓勐虎,吼也不吼了,动也不动了,只一对眼睛圆鼓鼓的突了出来,忿怒异常的神气瞪着二人,两边口角里的涎,直滚下来,地下淌一大块白沫,两前爪揸开来,和十只钢钩相仿,像是用力想抓爬甚么,一条五六尺长短,赛过竹节钢鞭的尾巴,不住的右绕到左,左袅到右,也像是要勾搭甚么,无奈四面虚空,有时偶然勾着了上面系后脚的掘索,却因绳索太细,又有无数五六寸长一个的竹筒,接连套在绳索外面,圆转不定,再也勾搭不牢。周季容指着绳索,说道:“这老虫是后脚在上,倒悬起来,这绳索外面的竹筒,便似乎没多大的用处。若是前脚误踏在铁钳里面,钓起来头朝上时,这竹筒的用处就大极了。如没有这些竹筒,这孽畜的爪齿,何等锋利,不问多牢实的绳索,也经不起几抓几咬。有了这又圆转又光滑的竹筒,那锋利的爪牙,就无所施了。”
柳迟看那虎的后脚弯上,原来有一把很粗壮的虎口钳钳住,绳索就系在铁钳这端的一个环上。
另外还有七八十同样的铁钳,都张开口悬在旁边,每一个钳上的绳索竹筒也同样。那竖着做钓竿的竹子,下半截足有饭桶粗细。周季容走近竹竿跟前,伸两手将竹竿围着,说道:“你在旁处曾见过这们粗壮的竹子没有?”柳迟摇头,答道:“—半这们粗细的也不曾见过。这竹你两手抱不过来,若不是我亲服看见,有人对我说有合抱不住的竹子,我真不相信呢。”
周季容点头道:“没有这们粗壮的竹子,无论甚么树木,都不能做这种钓竿,你看上面那些绳索和铁钳,就是钓鱼的钩。放钓的时横,须有七八个壮健汉子,先择定勐兽必经之处,掘一个四五尺探浅的窟窿,将钩竿竖起来,插进窟窿里面,用砖石将周围筑紧。钓竿尖上,那些绳索铁钳,在不曾竖起之前,都已扎缚妥当。竖起后,就得用七八个壮健汉子。牵住竹尖的另外一根长绳索,尽力向下拉。竹性最柔,任凭怎么拉,是不会拉断的。拉到竹尖离地不远了,才用木桩将长绳拴住,打一个活结。那些虎417口铁柑,分布在青草里面。野兽走这地方经过,只要有一个脚爪,误踏在铁钳口里,那铁钳很灵巧,必登时合拢来,紧紧的钳住,不能摆脱。野兽的脚,忽然被铁钳钳住了,自免不了勐力向前,想将铁钳挣脱。那知道拴在木桩上的长绳,是打的活结,一拉扯便解发了。你想,用七八个壮健汉子,才拉弯下来的竹竿,全靠这点长绳系住,长绳的结头一解,竹竿势必往上一弹,竹竿越粗,上弹的力量也越大,三四百斤重的野兽,都能弹得飞起来。
这只老虫,也就不算小了。你瞧悬在半空中,不是和悬灯笼一样,一点儿不费事吗?任凭如何凶勐的野兽,一上了钓,就如上了死路。吼也是白吼,动也是白动。装钓的人家听了,连睬也不睬,只看是甚么野兽,便知道须吊多少时日,才能吊的他精疲力竭,放下来才不伤人。到了可以放下的时候,妇人和小孩于都能制他的死命。我们汉人中的猎户,不能仿效这方法,就因找不出这们粗壮的竹子做钓竿。若各地一般的出产这种大竹。那么野兽就遭殃了。”
柳迟听了这话,陡然想起自己未落陷阱阱前,所望见那石岩口边,仿佛有小孩走动的情形来。
回思那时自己所立的地位朝向,觉得正在这坚钓竿的方面,只为是迎着日光走来,那石岩不曾触眼,心里便没想起来。当下即问周季容道:“这附近一带的山里,全无人居住吗?”周季容点头道:“这一带都是石山,不能播种。谁住在这里面干甚么?”柳迟道:“装这钓的人,也不住在这山里吗?便有野兽上了钓,相隔的很远,又如何能知道呢?”周季容道:“这种钓可以装在几十里路以外。专以畋猎为业的苗人,一家有装设百数十竿的,每日分班轮流到装设的地方,探着几回。哪有野兽上了钓还不知道的道理?”柳迟听了,自沉吟道:“这就奇了,我分明望见那石岩口边,有几个身体矮小的人走动,好像是住在那石岩里的一般。我因想上前看个明白,抬起头只顾向前走,以致掉下陷阱中去了。既是这一带全没人居住,那几个人必就是到这山里来,探看陷阱和这钓有没有猎着野兽的了。”
周季容问了问当日所望见的情形,笑道:“哦,我知道了。你那时所望见的,只仿怫是人,确实不是人,是一种野猴子。这一带山中,野猴子最多。大的立起来,足有三尺多高,三五成群,常住在最深的石岩里面。在我师傅未到苗峒收我二师兄做徒弟以前,这种野猴子,简直凶顽得无人不怕。靠山近些儿的所在,无论播种的甚么粮食,若不日夜有人监守着,等到嫩芽出土,十九得被野猴子挖去吃了。守到出了芽,方可听其生长开花结实。然在结实将成熟的时候,又得有人日夜把守,不然,就有无数的野猴子前来搬运。这种猴子,比一切野兽都生得灵巧,只略略的畏惧虎豹,除虎豹之外,甚么野兽也不能奈何他。就是虎豹,也不过仗着声威,使他们不敢尝试。
虎豹走这山里经过的时候,稍为敛迹些。有一时半刻的工夫,在树上的不敢下来,在岩里的不敢出来。虎豹一走过山头,即时就回复原状了。从来也不见虎豹咬死了猴子,倒是猴子在无意中,卒然遇了虎豹,没有树可上,没有岩可钻,被虎豹逼得发急的时候,有将虎豹的肾囊抓破。虎豹立刻丧命的。
“苗峒里的猎户,照例不打猴子。并不是不打,是为打不着,反惹出许多麻烦来。这家猎户,只要在打猎的时候,偶不留神,误向猴子发了一毒箭,不问射中与否,都可说是撞了祸。这种猴子出来行走,单独一只的时候绝少,至少也有一雌一雄。打猎的毒箭射去,十九被他将箭接去,从此告知他的同类,专一与猎户为难。即算过猎户的射法高妙,一箭能射死一只猴于,然这一只同行的必驮起死猴逃跑。猎户在这当儿,若不赶紧逃出深山,只一刻儿,就有大群报仇的猴子来了,猎户每因此进了性命。”
柳迟听了这些话,觉得是闻所未闻的,甚是有趣。连忙笑着问道:“猴子如何能专一和猎户为难呢?他能成群结党,难道猎户还不能成群结党吗?猎户有种种方法,种种器械,不信倒弄这些猴子不过。”
周季容笑道:“你不曾在这苗峒里盘桓过,哪里知道这类猴子的厉害。猎户打猎的种种方法和器械,不但在这些猴子跟前施用不着,不得罪这些猴子还好,种种器械虽猎不着猴子,然尚可以猎旁的野兽,若得罪了他们时,永远不再在这山里打猎就罢了,如仍须在这山里打猎,便不能不进贡些粮食水果,向这些猴子求和。在调和不曾妥协以前,像这样钓竿就不敢装设,装起来不待半日,竿尖上的绳索铁钳,包管一条也不见了,光剩下一根竹竿,朝天竖着。你前日掉下去的那样陷阱,里面的钩绳捆网,甚是值钱的东西。多少只猴子,拉断一副钩绳,撕破一副捆网,一点不费气力。猎户就吃了好几两银子的亏。
“猴子在山中镇日没甚事做,又是生性最喜把一切东西弄坏的,你说419猎户靠打猎谋生的人,如何敢和他们做对头。猎户尚且不敢得罪猴子,寻常的苗人更可想了。猴子时常把人家存积的粮食搬运作践,一般人只敢邀集许多壮丁,虚张声势的将猴子吓跑,没人敢真个动手打他。这们一来,猴子的胆量越弄越大,苗人害怕的程度,也越弄越高。还幸亏猴子不和虎豹一般的吃人,不然,苗人早已被猴子灭了种了。
“自从我师傅为收我二师兄做徒弟,到苗峒里来住着,眼见这些猴子猖獗得不成话。帮着打猎的杀了十多只。都是趁猴子在撕捆网拉钩绳的时候,下手杀的。原来猴子的胆量,比一切野兽都小,人纵容他,他便敢无恶不作,只一用严厉的手段对付,杀几个榜样给他们同类的看,他们就吓得战战兢兢,动也不敢多动了。你前日所望见的,便是这种猴子。以前是满山乱跑乱跳,毫无忌惮,于今被我师傅杀得吓破了胆,都躲在很深的石岩里住着,轻易不大跑出来。这一带的山,没一山没有,只我师傅能驱使他们,片刻之间,能把岩洞中所有猴子,一只不留的都唿唤到跟前来。”
柳迟喜道:“驱神役鬼的道法,我曾见过。倒是象尊师这般能驱使猴子的,不仅不曾见过,连听也没听人说过。我这番得瞻礼尊师,正是因祸得福,可谓是三生有幸了。我们在这里已经耽搁很久了,尊师必然盼望。请引我快点儿走罢。”周季容笑道:“我因贪着说话,几乎把引你去见师傅的事忘了。”于是二人离了钓虎的所在,又越过了几个山头。周季容在前面走着,忽伸手向左边山上一指,口里哎呀了一声,说道:“你瞧,那不是我二师兄来了吗?只怕是师傅久等我两人不去,放心不下,特地打发他迎上来探看的。”不知柳迟见了周季容的二师兄以后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