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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正因为“素烧黄雀”与曹家以及由曹仁父所衍出的魏家有如此盘错深固的渊源,是以万得福一见这荷叶里包的菜色,便知这诡秘其踪的小丫头口口声声所说的“三爷”果真是魏三爷不假。而这小丫头—万得福神思一荡—忖道:该不会就是两年前匆匆一晤的那个姑娘罢?不意才转念到此,那小丫头又道:“万老头,你不吃岂不糟蹋了三爷的一番心意吗?简直太不乖、太不乖了。”
万得福低头看那包素烧黄雀,置于掌中尚能觉其微温,想来刚出炉为时未几。更兼之包在外面的一层腐衣看来还相当酥脆—那么,显见厨炊之地离此不算太远。但是这一片杂木林北去三五十丈即是碧潭南岸;西去不及一里处即是吊桥南口,为游人如织的观光景点;东边、南边只见山岚遮覆,云霭四合之下,想来更不外是翠嶂苍峦、层岩叠峰,哪里做得这样精工巧艺的膳食?除非—万得福勐可一悟—除非连这杂木林和漫山岚气也俱在一遁甲阵中了。
千不该、万不该,偏偏此际万得福不该错转了一个念头:一旦察觉自己身在遁甲阵中,他忽然动了忿忿不平的一昧肝火—想这遁甲阵原就是利用极其平常之物,按阴阳五行生克之理,排下两仪四象八卦之局。举凡石块、木片、果实、谷物等,只须是天地间自然生成的东西,一旦星罗棋布、辰列宿张,便可在一定的时刻点上生出奇突怪异的情状。道行高的布阵者中非徒能够唿风唤雨、催马走牛、移花接木、倒海排山;还可以应入阵者所欲所需,使其眼耳鼻舌身得着一定的色声香味触。由是幻中生变、变中藏幻,可转演成无数虚拟之相。
遥想当年抗战开打,国府遣陈光甫赴美游说,请来两千五百万美金的援款,却签下三十二万公吨桐油的合同。却有那天地会首洪达展为了塌老漕帮的台,献策让万老爷子每年筹措六万公吨棉籽油上缴。想那棉籽油若与桐油混用,勉可较独用桐油以燃灯来得稳定。然而美方如何需要自中国输入劣质燃油呢?设使美方所需之桐油乃是用作干性涂料,则棉籽油又如何能通过美方验收人员的检查以便顺利完差呢?此计最恶毒的部分是,一旦万老爷子交出棉籽油交运,而遭验检退回,无论是台上的陈光甫或者幕后的洪达展,谁都不会认这笔账的。万老爷子百般无奈,坐困愁城,只道天亡漕帮,才让他堕入这万劫不复的修罗场。
彼时为民国二十八年二月中旬,自一年三个月之前淞沪会战焦土而退之后,杭州立刻失陷,整个东战场—包括南京、九江、安庆乃至武汉皆相继弃守,万老爷子则早已转进长沙,将祖宗家自牌位、刁斗、令旗、仪仗乃至数百年累积的账册、书信、饬令等上千箱尺牍文件全数移置到长沙市郊一所老庵堂贮放,香堂亦迁徙于此。可是逃得了兵灾,逃不了君命—“老头子”已然在以油还款的大方针上点了头,又在借助于漕帮实业的细节文案上批了可,剩下的实务都落在万老爷子身上。
是时正在旧历年前数日,万老爷子偕万得福抱着尚在摇摆学步的万熙,一同到庵堂后面的老庵清光棍墓园闲步解闷。忽见林下一人背倚枯木而立,双手环胸,嘴角叼着烟卷儿,脑门往上一片牛山濯濯,现成是个秃子。可这人看来年纪并不大,约在三十二三。便是那双层斜撇成个“八”字,根根眉毛皆似鬃鬣,自额骨处朝前戟射而出。最可怪的是他那鼻子,打从眉心便隆了起来,直梁下通,几有两寸八分,下端垂着颗泛红的悬胆。通盘看上去,此人奇且古,兼而有两分怪相、三分清气。既然清奇古怪占了个全,万老爷子自然不会轻易放过,当下拱拱手,道:见过这位壮士。”
不料那人嘿嘿一笑,吟了起来:“闻道隆中卧/还须三顾恩/平阳欺虎落/拱手是何人?”不吟还则罢了,这一吟却吟出了尴尬来。前两句—不消说,寻常得很—用的是刘玄德三顾茅庐,延请诸葛孔明出山入世的典故。可第三句却明明白白套上一句“虎落平阳被犬欺”的俗语。加之第四句再这么“拱手是何人”的一问,以吟声听来,“人”字悠长婉转,尤其有嘲诮之意—这不明摆着笑骂拱手为礼的万老爷子是狗不是人么?
碍着手上抱了个小万熙,万得福虽然怒不可遏,却不能倏然出手教训。可他回眸一瞥,不由得吓了个结实—但见那万老爷子一语不发,长揖及地,且双膝不打弯颤;这是老漕帮中平辈相待的最高礼仪。寻常时若非同辈中人彼此有了天大的误会或极深的格,无人肯用此礼。万老爷子非但施了礼,还应声答道:“某不才,在家姓万,出门头顶潘字。坐身在漕,立脚在庵……不过是井中看天地,冲撞了高人云驾,还请恕罪则个。”
这番话既表明了身份又谦尽了仪节。一方面不卑不屈显示其并未试图以帮主之尊欺压常人,二方面更不乏请教来意何如的用心。以理度之,已是十二万分的客套了。孰料那八字眉的秃子居然又清吟起来:“斜眉窥海上/万里尽烽烟/岂料逢君日/孤灯伴月前”。
万得福本不是斯文中人,勉强听出这二十个字来,已经算是绞尽脑浆,仍不觉得有什么独到之处。然而万老爷子那厢却忽然一个撑身不住,向旁边的一株树干上欹倒,接着喘了口气,道:“阁下的确是高人!否则断断乎不会知道上个月我祖宗家老庵堂为日寇火焚殆尽之事—你,不必考校于我了,有什么高明之见,但请赐教了罢!”
说也奇怪,那人一听这话,反而收敛了倨傲之色,连忙挺身上前,一把扶住万老爷子,道:“果然是老爷子尊驾到了,请受赵太初一拜。”说着“噗通”一声,双膝跪倒,正待叩首顶礼,却被万老爷子只手搀扶起来,同时问道:“方才你那诗的四句之中,每句末二字皆有独到之意。倘若以‘卷帘格’的解谜之术看它,从第四句末二字、第三句末二字……这么依次卷回,正是‘前月、日君、烟烽、上海’八字,君军同音、烽封同音,说的岂非‘前月日军烟封上海’之事?上海失陷虽是一年多之前的事,可本帮祖宗家门却当真是上个月才遭日寇焚毁的。阁下明察秋毫如此,万某佩服不已、佩服不已。”
但是,秃子赵太初却退身一步道:“前一首诗我确是有意开您老的玩笑,可这第二首,根本不是我作的—您老别太认真—那是敝业师苦石老道长教我的。他老人家已经归真入寂十八年了呢!”
万老爷子闻言更是一惊,道:“难道苦石道长早在十八年前便能预见你我今日之会?”
赵太初一皱八字眉,道:“他老人家的确说过:‘倘或有人给你骂成个狗,还不恼怒,你就将此诗吟给他听;他若解得,你便敬他如兄,助他如己,叫他老爷子。’”
看来万老爷子亦不禁为之骇然,即道:“倘或如此,果然天不亡我!苦石道长必然早已安排下你我兄弟之会。”
“敝业师还说:‘你这老爷子兄弟有个燃眉之急、枯灯之病,怕非得饶上你半生的火候才能解厄消灾,你好自为之罢!’”
“我这灾厄正在一个‘油尽灯枯’的油字上!”万老爷子这才将受命备办棉籽油混充桐油运美还债的过节说了一遍,谁知这赵太初听罢一眨眼、一耸眉,摸了摸鼻头悬胆,道:照说你这批油是该走水路交运不是?”
“上海已经失陷,水路眼看是走不成的。”万老爷子黯然道。
万得福心下对这秃子仍不服气,抢道:“连油该如何寻觅都还没处设法,你却说什么交运不交运的!真是‘秃子洗脸’—没边没际的话!”
“这位兄台此言差矣!”赵太初摸了摸自己的光脑壳儿,对万得福的讥诮似乎浑然不以为意,接道,“正因为你们一心只想着走水路,这运油的事才无头无绪。须知水能容油,油却不能容水。宋儒早有铭言:君子如水,小人似油。你看那一锅沸油之中,倘或滴入这么几滴清水,油便哔哔剥剥吵嚷不休,犹似众小人冷言冷语,欺那君子恢弘方正。换作一锅沸水,任你倾入多少油脂,那水也只默然容纳的便是。”说到这里,赵太初语意深长地看了万得福一眼,仿如这言下之意也暗示自己是君子人、暗讽万得福作小人语。之后又一回神,对万老爷子笑了笑,道:“既然要交运的物资是油,就得避水而思之—这,是极其幽渺深邃的一个关口,能从此关设想,我包你交得了差、还未必要费偌大的事真去张罗那么些油呢。”
这般立论,可谓玄之又玄,连万老爷子听来都是一头雾水。但是万老爷子毕竟是一方领袖,阅世甚深,暂且不去同他争执,只道:“苦石道长道术高明、技业淹通,早在前清同光年间已声震江湖、名满天下。尊驾能在道长云帷之下受业,一定有非凡的本事。无奈万某身上背的是一份国家实业的包袱,不是什么风生水起、石转江流的奇术所能应付的。”
“噢?”赵太初龇牙一笑,道,“那么请看,这林间平旷之地上究竟放着些什么物事?”
万老爷子和万得福随他手势望去,赫然大吃一惊:就在那一方空地中央,累累叠叠放置着一堆高可三丈、宽约六丈、深几九丈的铁桶。粗看之下,仅其中一个正面便是三百多桶,万得福正待细数,扑鼻却嗅到这空气之中传来一阵浓似一阵的辛辣之味。耳际则听那赵太初接着说道:“别数了,这一排是三百二十四桶,前后五十四排,一万七千四百九十六桶。每桶以公斤算,合两百五十公斤罢,总数便是多少……”这时,赵太初伸开右手拇、食、中三指,凭空如拨算盘,迅捷十分,不过一眨眼间便应念道,“这就是四千三百七十四公吨—老爷子您要的不是、不是—桐油么?如果嫌它不够,您再往西北方看看。”
万老爷子才一回头,赵太初的语声又好似当头霹雳一般的贯到:“还有这西南方!再看这东北方!还有这东南方!喏喏,别忘了正西一面、正北一面、正南一面、正东一面。”每念到一个方位,彼处便一模一样堆置着如许之数的铁桶—倘若果如赵太初所言:这些都是桐油的话,则连同林子中央这九起囤积的油量几乎就是四万公吨之数,差差可以上缴交差了。可万得福仍心有未甘,只道这秃子道术邪门,于是放声便喊:你这奇门遁甲、五鬼搬运之阵,却去骗那三岁儿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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