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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保从白云观回来,径直去了乾清宫。小皇上朱翊钧在孙海、客用两个贴身太监的陪侍下,正在东暖阁练书法。李太后则坐在花厅里,同尚仪局女官容儿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冯保先去拜会李太后,行了礼,李太后给他赐座,问道:
“冯公公,听说你今儿个去了白云观?”
“是的,今日是燕九节,奴才去白云观主祭。”冯保毕恭毕敬回答。
“祭谁呀?”
“丘处机。”
“啊,咱知道,丘处机是个大神仙,该祭,该祭!”李太后瞅着冯保汗涔涔的样子,说着就笑起来,“常言道人心不足蛇吞象,如今你冯公公享尽人间富贵,又想往神仙堆里插一腿,这才叫吃在碗里瞅在锅里。”
几句风趣话,逗得容儿失口笑了出来。冯保似笑非笑,他在揣摩李太后的话意儿是否有嘲讽的意味。李太后接着问道:
“白云观还像往常一样热闹吗?”
“依奴才看,较之往日,更添了几分热闹劲儿呢。万岁爷登基,风调雨顺,小民们哪个不是自里向外冒喜气儿。”
冯保几句拍马屁的话,李太后听了熨帖,便道:“入宫前,咱跟着爹也曾去白云观赶过燕九节,各种杂耍小吃应有尽有,疯玩一天也不觉着累。”
“奴才今日在白云观里头,还见着国舅爷了。”冯保趁机禀道。
“你是说李高?”李太后问。
“是的,他扮成个道人模样,穿着件黑色大氅,手中拿着根‘替天行道’的幡竿儿。”
李太后听了双眉一蹙,说道:“这李高终究是一个不成器,他跟你说了些什么?”
“他说了两件事,一是为武清伯晋封的事,后头又说武清伯看中了一块吉壤。”
冯保接着就把李高与他谈话的内容一五一十地禀报。李太后听过,沉思了半晌。她记得去年秋上,父亲与弟弟两人还为晋封的事专门进宫找她谈了一次,并说礼部左侍郎王希烈愿意办成这件事。对于这样伸手要官讨封,李太后心生反感,当时就把他们申斥了几句。过了几天,王希烈自杀,父亲与弟弟自知理亏,也就不再纠缠此事了。如今跨过了年头儿,李高又转弯抹角求冯保带话儿重提旧事,李太后感到不妥善处置,父亲与弟弟还会无穷无尽地纠缠下去,但究竟如何办,她心中也没有底,于是问道:
“这件事,不知道张先生是怎么想的?”
“奴才不知道,”冯保觑了一眼李太后,试探着问,“要么,奴才去问问张先生?”
“不要问了,冯公公你先查一查,像这类晋封的事,国朝有何规定,老国丈封侯有无先例。如果没有,有无特例可行,前朝又有何故事可循,总之,你要查细一点。”说到这里,李太后又转到第二个话题上,“关于武清伯选吉壤的事,倒是要快办,他也是六十开外的人了,选吉壤选了七八年,总是定夺不下。这次选了一块,不知算不算得吉壤,一生一死,都是人生大事,万不可糊涂。”
“奴才已同李高讲过,要让钦天监派人去复勘。”
“这些事如何办理,你是行家,要快办。”
“是,奴才这就去办。”
冯保说着,装出一副要走的样子,却是不挪步,他心里头一直惦记着工部不肯移文的事,想在李太后跟前告朱衡一个刁状,又一时转不上话题。看他磨磨蹭蹭的样子,李太后问:
“你还有何事?”
“奴才去看看皇上。”
冯保答非所问正欲退下,李太后又把他喊住,说道:“咱们一道儿去东暖阁,看看皇上的字儿,又进步了多少。”
冯保与容儿,便陪着李太后挪步到了东暖阁。还没进门,就听得蹲在紫檀架上的那只被小皇上赐名为大丫环的白鹦鹉,伸着脖子喊道:
“太后,太后。”
正在临摹王右军《兰亭序》的朱翊钧,一听白鹦鹉的叫唤,赶忙搁笔。李太后一行已是挑帘儿走了进来,孙海与客用赶紧跪了下去。
“母后。”
朱翊钧走前两步垂手躬立,柔声喊道。李太后疼爱地拍拍他的肩,又把他拉回到书案跟前,看了几张刚刚临摹的书法,问冯保:
“冯公公,皇上的字,合不合法度?”
“哎哟,岂止合法度,万岁爷照这么练下去,书法肯定要独步千古呢,”冯保一张面团儿似的脸上,堆满了媚笑,“太后,你看万岁爷临摹的这个永字,点勾撇捺,都恰到好处,精气神无一不佳,纵是王羲之再世,也不过如此。”
冯保这些评论,李太后似懂非懂。但她眼角眉梢都挂满笑意,牵着小皇上的手坐到绣榻上,说道:“立春已过,再过几天就是雨水节,天气一天天暖和,今年春上的经筵也该开了。冯公公,你和张先生要赶紧会商,把日期早定下来。”
“奴才遵命。”冯保应道。
李太后瞥了一下几案,问:“今儿个有本子递进来吗?”
“有,”朱翊钧指着几案上的红木匣说,“有三道本子,儿等着与母后一起览阅。”
“都是些什么本子?”李太后问冯保。
大凡给皇上的奏本,都由通政司交给司礼监,再由司礼监转呈皇上。今日上本的内容,冯保自白云观回来就打听到了,这时候从容答道:
“今日共有三道本子,一份是漕运总督王篆就漕军编制及漕船建造事上奏,一份是户部申请增修通州粮仓,这都是例行公事,处置有定例。”
“既是例行公事,也不用念了,先送内阁拟票。”李太后吩咐,接着问,“第三份呢?”
“是工部尚书朱衡具名上奏。”
“啊,他所言甚事?”
“为杭州织造局申请用银一事。”
“他怎么说?”
“户部不肯分担应由该衙支出的那一半。”
“是四十万两吗?”
“正是。”
李太妃一下子沉默了。关于今年杭州织造局为皇上制作冠冕服饰鞋袜一事,冯保去年底就向她请示过。当时虽然她也觉得冯保的预算造得太大,但虑着小皇上自登基以来,也从未认真做过几套衣服,因此还是答允了。没想到此事又在工部尚书朱衡那里卡了壳。她虽没有见过朱衡,但对他的声名却知道得清楚。去年冬上发生的一件事情,更让她对这位老尚书没有好感。却说她当了太后以后,心里头一直记念着当年从漷县逃难到北京,途中曾在涿州娘娘庙投宿一晚的事。那时一家四口盘缠已尽,又累又饿,亏得庙中老尼收留赐给茶饭,第二天上路时,老尼还送了几十个铜板。她显贵之后,曾派人去涿州娘娘庙进香,使者回来说,那位老尼已经故去,庙也残破不堪,她听了就发愿捐资重修。在冯保的建议下,小皇上谕旨工部派员前往涿州踏勘,制定重修方案,朱衡接旨后立即上奏,言既是太后“捐资”重建,此事就不该工部负责。由于朱衡的作梗,这事儿就搁下了,到现在都未解决,李太后心里一直怫然不乐。思前想后,她的下巴突然往上一挑,愠色问道:
“这个朱衡,怎么老是作对?”
冯保趁机撺掇:“依奴才看,朱衡这是自恃三朝元老,全不把万岁爷放在眼里。”
“哼,”李太后秀眉一竖,露出泼辣劲儿,“倚老卖老,再老也是个臣子,皇上做事,难道还要看臣子的脸色?冯公公,这朱衡有啥能耐?”
“他是个治河专家。”
“啊,难怪,”李太后顿了顿,又伸手抚了抚小皇上一身半新不旧的龙袍,说道,“可怜钧儿,虽然当了皇帝,穿的衣服都是旧的。让工部拨四十万两银子,朱衡都不肯,皇皇天朝,当个皇帝还这么背气!”
一直陪侍在侧一言不发的容儿,这时忽然搭讪着说:“启禀太后,有句话不知奴婢当不当说。”
“说吧。”李太后点头。
容儿微微耸了耸小巧匀称的鼻翼,不紧不慢地说道:“奴婢偶观闲书,有记载说唐安乐公主织了一条裙子,花钱一亿缗,这价值听了让人咋舌。传说这条裙子上织满了花卉鸟兽,都只有粟米一般大小,大图案套着小图案,怎么瞧着都栩栩如生。而且这裙子从正面看是一种颜色,从旁边看,在日头底下、月光底下都呈现不同的颜色。每逢朝会,安乐公主穿出来,真个儿是倾城倾色。比之安乐公主,万岁爷花八十万两银子制作龙袍,又算得了什么!”
容儿是李太后跟前最为得宠的女官,她未曾开口说话前,冯保心里头直打鼓,他怕容儿打横炮搅黄了局,却是没想到容儿讲出这么一个绝妙的例子。
容儿是李太后跟前最为得宠的女官,她未曾开口说话前,冯保心里头直打鼓,他怕容儿打横炮搅黄了局,却是没想到容儿讲出这么一个绝妙的例子。他顿时觉得这容儿比什么时候都妩媚可爱,不由得赞叹道:
“看不出容尚仪还是个饱读诗书的女才子,这安乐公主的裙子,记载在哪本书上?”
“忘了,”容儿半是认真半是撒娇地说,“但我的确看到过,因事儿特别,看过一次也就记住了。”
李太后问道:“这一亿缗是个啥数目,比起八十万两银子,是多是少?”
“多老鼻子了,”冯保扳着指头瞎谝一通,“亿底下是千万,过了千万是百万,过了百万才是十万。缗是铜钱,现在十五吊钱值一两银子,这一亿缗往低处说也值几百万两银子。”
李太后抿着嘴唇想了想,摇摇头说:
“这是个极端的例子,而且也不是发生在本朝,虽可比较,但不足为凭。朱衡的本子如何处置,看来还得问过张先生。”
“太后,您怎么什么事儿都得问张先生呀?”话刚出口,容儿就感到失言,吓得一伸舌头,赶紧用手捂住了嘴。
幸好李太后没有责怪她,只是柔声说道:“张先生是先帝亲自选定的顾命大臣,又是皇上的老师、内阁的首辅,不问他问谁呀?”
善于察言观色的冯保,早就看出李太后对张居正存有一份异样的眷顾之情,便说道:
“要不,让张先生找朱衡谈一谈,张先生满肚子主意,只要他想做的事,就没有做不成的。”
“张先生是有主见的人,”李太后赞同冯保的意见,转向小皇上说,“钧儿,你应召见张先生,当面听听他的意见。”
“母后也一起参加召见吗?”朱翊钧恳切地问。
“当然。”
李太后极轻地回了一句,说完,丰腴白皙的面颊上忽然飞起了两片薄薄的红晕。冯保看在眼里,心里头麻酥酥的,问道:
“启禀太后,奴才是不是现在就去传旨?”
“慢,”李太后轻轻地摆了摆手,说,“等把本子送到内阁,看张先生如何拟票,然后再作定夺。”
“朱衡那边怎么办?”
李太后深深叹一口气,说道:“这倔老头子,看来还得对他薄加惩戒。”
天色黑尽,冯保才乘轿回到家中。客厅里先已坐了三个人,一个是孙隆,一个是内官监掌印吴和,一个是尚衣监掌印胡本杨。这三人都是冯保出任司礼监掌印后提拔起来的,都是他的心腹。如今大内中官上至掌印太监下至内使小火者,拢共有一万两千余人。人役嚣杂衙门众多,常设机构有二十四监局。内府衙门竟是比政府衙门还要多。这二十四监局分别是司礼监、内官监、神宫监、尚宝监、尚衣监、尚膳监、值殿监、内承运库、司钥库、巾帽局、针工局、织染局、司苑局、司牧局、外承运库、甲字库、乙字库、丙字库、丁字库、戊字库、广源库、皮作局、兵仗局、宝源局、钟鼓司等。在这些监局之外,还有外派如杭州、苏州、松江等地织造局,南京鲥鱼厂,应天顺天两府及各处皇陵守备太监,派驻九边替皇上督军的中使以及东厂掌爷等,都是些要紧的肥缺。这一应监局的级别,有高有低。当初洪武皇帝定制,各监设掌印一人,称为令,正六品衔。令之下设监丞二人,从六品。丞之下设典簿一人,九品衔。各局、库级别要低得多,掌局称为大使,正九品,底下还有两名副使,从九品。但自正德之后,特别是刘瑾专权的那几年,内府监局的级别大为提升,各监令挂四品衔,监丞从四品。就连一个掌库大使也挂了六品衔。凡内使有品级者,称为中官,四品以上的中官,方能称太监。余下杂役,统称为火者。凡内使小火者挂乌木牌,头戴平巾,不得穿圆领襕衫。只有正六品以上中官方可穿补服,有牙牌官帽。四品太监穿斗牛补服,若再晋升则穿膝襕飞鱼服,再往上升方可腰系玉带穿小蟒朝天的极品补服。混到这个份儿上,威权相当于外廷的二品部院大臣,在紫禁城内可以骑马。不过,骑马的路线有严格规定,并不是什么地方都可以招摇的。够骑马资格的太监,不过一二十个。再往上就是可以在紫禁城内乘坐肩舆的,眼下能享受这份特权的,惟冯保一人。总之,宫内衙门众多,其等级之森严,比之外廷政府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各监局分工极细,只要用心钻营,每个衙门都有油水可捞。外廷政府铨选官员由吏部负责,内廷则由内官监掌其事。再往上就是冯保一人拍板定夺。司礼监掌印历来就有“内相”之称。再加上冯保善于弄权,又深得李太后宠信,因此一万两千名内使,无论贵贱尊卑,谁见了他都像老鼠见了猫。
今天到他府上的这三位,都是比较得宠的。特别是内官监掌印吴和,最得冯保信任。冯保当秉笔太监与掌印太监孟冲争权夺利时,这吴和还是神宫监的一个典簿。他如同赌徒下注,看准了冯保日后能够腾达,于是拿身家性命做赌注,一宝押在冯保身上。那段时间他成了冯保的包打听,每天支着耳朵到处听动静侦伺孟冲的行动,一有风吹草动立即向冯保禀报。说实话,他这种明目张胆的做法在当时冒了很大的风险,一旦冯保失势,他就会死无葬身之地。偏偏该他走运,冯保斗垮了孟冲并取而代之,投桃报李,冯保把内廷中最为重要的肥缺内官监掌印赏给了他。如此平步青云,无异于天上掉金子。吴和感激涕零,干脆认冯保做义父,冯保也乐意接纳这个干儿子。
冯保一走进客厅,三位太监都赶忙站起来垂手侍立。冯保抬抬手说:“你们先坐着,老夫进去换换衣服。”冯保这一进去差不多又是半个时辰,他换了衣服后,又去餐厅用了晚膳,然后才打着饱嗝回到客厅。三位太监是交了酉时才接到通知让来冯保府上,谁也不敢怠慢,顾不上吃东西就赶了过来。如今过了两个时辰,一个个都饥肠辘辘,饿得前心贴后背,但谁也不敢吱声要点吃食儿。冯保慢悠悠走到南墙下正中铺了貂皮褥子的太师椅上坐下,漫不经心地问道:
“你们来得很久了?”
“是的。”吴和畏谨答道。
“都吃过了?”
“吃……吃过了。”
吴和掩饰着吞了一口唾沫,看看孙隆和胡本杨二人,也都在那里干舔着嘴唇。
说了几句客套话,冯保言归正传:“今天找你们三位来,还是为杭州织造局的工价银一事。工部拒不移文,你们看看有何办法,迫使朱衡这倔老头子就范。”
孙隆估摸着找他们来十之八九是为这件事,故在客厅闲坐时就与那两个议论过了。由于虑着是自家分内之事,故孙隆首先说话:
“禀老公公,奴才去工部同这朱衡打过几次交道,这糟老头子油盐不进,要想扳倒他,除非请皇上发下谕旨。”
“这是你的主意?”
“是小的三人一起商量的。”
“这也叫主意?猴顶灯!”冯保一拍椅子把手,没好气申斥道,“皇上若肯发旨,还要你们来商量个啥?朱衡这老屎橛子,早已把本子递到皇上那儿去了。”
“皇上怎么说?”吴和紧张地问。
“皇上什么也没说。”冯保并不想把东暖阁中李太后的谈话说给手下人听,只是言道,“这朱衡也占了个理儿,说这八十万两工价银事先没有同工部磋商,坏了办事的章程,故可以顶着不办,胡本杨!”
“奴才在。”胡本杨赶紧屁股离了凳儿,站起身哈着腰回答。
“你说说,尚衣监里还存了多少件龙袍。”
“奴才去年底才清点过库房,有不少呢。”
“不少是多少,说具体数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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