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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两个孩子哄下睡着,郑梦境已是一身的汗。待洗漱完,便见朱翊钧枕着一手,靠在榻上,手里捧着一卷书。
郑梦境窃笑着,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趁朱翊钧看得聚精会神之际,将书一把抽了。
“顽皮!”朱翊钧正欲起身将郑梦境压在身下,不曾想阿雪过来“相救”。它跳在朱翊钧的肚子上,任怎么抖都不下去,脚下踩着软软的肚皮肉,眯着眼很是享受的样子。不多时,两只前爪一松一紧地开始踩|奶,喉咙里也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朱翊钧目瞪口呆地指着雪白一团的狸奴,哭笑不得,“这是把朕当阿狸了?”
郑梦境趴在朱翊钧的腿上,同阿雪一起戳朱翊钧的肚皮肉。
软~乎~乎~的。
朱翊钧痒得要命,为了维持住帝皇的庄重,死命地憋住笑,“别、别别,别弄了。快把阿雪抱开!”
郑梦境哈哈大笑,不再为难朱翊钧,将阿雪抱在怀里恣意抚弄。
“小东西!”朱翊钧笑骂道。他的目光随着阿雪的爪子,渐渐上移,不输阿雪皮毛的雪白胸脯在薄纱的遮掩下分外旖旎。
他不由坐起身来,好整以暇地欣赏着眼前的美人逗猫图,嘴里喃喃道:“若能画下来便好了。”
郑梦境白了他一眼,“得了吧,要叫慈圣太后娘娘瞧见,还不得把奴家叫过去说上一通,然后再禁足。回头外朝言官再上一道《酒色财气四箴疏》,奴家还要不要名声了。”
“《酒色财气四箴疏》?”朱翊钧狐疑地看着郑梦境,“小梦从哪儿见到的?朕怎么从来没听过?”
能被史书所记载的奏疏并不多,朱翊钧自幼饱读诸子圣典,各朝史籍,若是真被记下,他相信自己当是会有些印象。可郑梦境说的这道奏疏,却半点都记不起来。
郑梦境一骇。完了,最近随着两个皇儿的出生顺遂,自己太过放松了,一时竟得意忘了形。
《酒色财气四箴疏》乃是万历十七年,时任大理寺评事雒于仁所写的上疏。奏疏中把朱翊钧骂得狗血淋头,直指他是酒鬼、色鬼、财迷、小气鬼,就差没指着鼻子说“圣上无恶不作,乃当朝第一大恶人”。当时就把朱翊钧气得够呛,要不是岁末所上,当下就发作了。最后是申时行的劝说,才让雒于仁免于一死。
朱翊钧心里也知道,言官搏名。拼得一死,于青史之上留得美名,死亦荣焉,巴不得被廷杖。申时行既给了台阶,他就下了。
可之后多年,被迫以病致仕的雒于仁都未曾再被启用,官途就此中止。
面对朱翊钧的疑惑,郑梦境登时有些不知所措。她绞尽脑汁地想着该如何回答,要是几年后雒于仁果真上了这么道奏疏,朱翊钧再一想起来……
郑梦境飞快地眨着眼睛,长睫扑闪扑闪的,心里飞快地想着主意。
“喵。”阿雪直起身子,用爪子拍了拍郑梦境,“喵——”它眯着眼睛,用鼻子轻轻碰了碰郑梦境的鼻尖,一脸陶醉的样子。
朱翊钧不高兴了,倾身上前将阿雪硬生生地从郑梦境怀里拽出来,扔在被上,“自己玩去。”他顺手取了一颗都人做的布球,扔向阿雪。
布球在被上滚了滚,果真引起阿雪的注意。它瞪大了眼睛,两只耳朵往后贴着,小屁股一扭一扭的,随后往前一扑,将布球叼在嘴里,顺势打了个滚,白肚皮朝天,整个身子都弯成一轮月。
郑梦境点了点它的小鼻子,“眼睛都眯得看不见了。”
阿雪丢了布球,两只前爪抓住郑梦境的指头,放进嘴里轻轻咬了咬,见郑梦境并不反抗,便放松了牙齿,换成了粗糙的舌头。眯着眼睛,舔几下,睁眼瞧瞧,再眯上眼,舔舔。
朱翊钧见状满腹的不高兴,将郑梦境的手指从猫口夺了出来。
不给你舔,母的也不行!
阿雪舔了个空,睁开眼,愣在那儿,鸳鸯眼圆睁,好似受了大惊般。瞥见朱翊钧的不善面色,它伸长了前爪,“啪嗒啪嗒”舔起爪子来。
不舔就不舔,谁稀罕!我舔自己。
郑梦境看在眼里,当即捧腹大笑,在榻上滚作一团,险些压着了阿雪。朱翊钧趁势压上去,挠着她的痒痒,顺带把阿雪给挤到塌下去。
《酒色财气四箴疏》?早不知道忘哪儿去了。
湖北蕲州
这是陈矩第三次敲开李家的门了。
第一次,领路太监因李时珍婉拒圣旨而出言不逊,二人被赶出李家。
第二次,李时珍不在家,其子李建元告诉陈矩,父亲前往城北的龙峰山寻找蕲蛇,不知何时归来。
陈矩也没说什么,直接租了李家附近的一所宅子,直接等着。
这日,李时珍终于外出多日后归来。花白的头发有些蓬蓬的,人晒得黝黑,却极有精神,身上穿的短打遍是干涸的泥巴,双腿的裤脚卷起,斗笠挂在背后,草鞋的鞋底几乎被磨穿,手里拎着一个竹篓子。
陈矩站在窗后看得分明,沉吟了一下,还是推开门,前去李家打搅。
李时珍的心情很不错,他将坐在院中,打开竹篓,细细观察篓中的蕲蛇。片刻后,取了墨笔和粗纸,字迹潦草地快速写下东西。
笔方停,粗黄的纸上便投下一片阴影。
李时珍抬起头,眯着眼睛认清来者。
“陈公公。”李时珍朝他笑笑,态度谈不上坏。他行走民间为医多年,见过不少内监拿着皇令当令箭,处处为害百姓。自己无官无权,管不了,但心里到底不忿。
陈矩几番上门,给识人不少的李时珍留下不错的印象。但他知道对方多次打搅的缘由是什么,态度可以好,但口却不能松。
“李公。”陈矩拱手,也不顾院中黄土灰尘,就在李时珍身旁坐下,“看来李公出门一趟,颇有斩获。”
李时珍捋着胡子,呵呵笑道:“不求甚解,非行医之道。”他望着满院晒着的药材,“行医数十载,疑难杂症举不胜举,许多尚无法医治。我到底上了年纪,终有一日故去。只望能替子孙留下点东西,盼着后来人能解百姓之苦。”
陈矩听出李时珍话中之意,心中略有猜测,越发仔细起来,“李公德高,咱家佩服。”
李时珍摆摆手,将竹篓仔细收好,摆在墙根下,“陈公公几番上门,我都不曾好好招待,今日不妨留下吃个便饭。”
“善。”陈矩眼尖地看到李时珍手中纸张一角露出的字来,轻声念道,“本草……”
李时珍见陈矩留心到,大方地拿给他看,“我欲著书,取名为本草纲目。”
陈矩皱眉,“李公本意大善,只书商重利,此书怕是难以刊发。”
李时珍长叹,他何尝不知道呢。“罢,不提这些,陈公公随我一同进屋吧。”
李家今日的午膳吃得尤为畅快。李时珍与陈矩二人性格相合,一人走南闯北,见识非凡,一人有心奉承,真心钦佩。兴浓时,李时珍叫儿子拿出存了多年的药酒,与陈矩饮。
膳罢,陈矩归家。
药酒有些冲头,连陈矩这个千杯不醉之人都有些上头。但他神智还是清醒的。想起临出京前,张宏对他说的话,不禁暗下决心,定要请得李时珍进京。
张宏近来觉得自己年岁渐长,该是要退了。后继之人倒叫他有些犯难。以他的脾性,断容不得奸佞小人身居高位,留在圣上身旁。多年观察下来,只有史宾和陈矩二人可堪大任。史宾与翊坤宫关系不错,张宏原是更偏向他,可到底在司礼监的年份不长,岁数也小,恐压不住人。
最后,选定的乃是陈矩。
此次让他出京请李时珍出山,也是有意让人在朱翊钧跟前露脸。
烦乱思绪搅得一时睡不着,陈矩索性起来去院中的贵妃榻上躺着。
晴空碧朗,白云飘浮而过,繁茂的枝叶挡去大部分的阳光,在树叶间隙洒下细碎的光芒。
微风习习,吹散了陈矩身上的几分酒意。
本草纲目。
陈矩沉吟几分,最终决定写书一封,叫人快马送回京城。若可行,自己说服李时珍的把握就大多了。
京城与湖北两地迢迢,书信往来甚久,过了月余,陈矩才收到张宏的回信。信上只有一个字。
可。
陈矩信心大增,推开门就上李家去。
这一个月里,他和李家上下打成一片。原本最反对父亲上京的李建元,最后竟也成了陈矩的说客。只李时珍还犹豫不定。
“李公若愿进京替殿下诊治,咱家可帮李公刊行《本草纲目》。”陈矩目光灼灼,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
李时珍狐疑地看着他,“陈公公何出此言?”
陈矩笑道:“我月前修书入京,已得陛下首肯。待李公整改完后,便由翰林院与李公一同纂修《本草纲目》,而后由宫中内府刊行。李公,意下如何?”
极大的诱惑,从天而降,就摆在李时珍的面前。
日思夜想的美梦触手可及。
李时珍大喘了一口气,摆摆手,喃喃道:“容我想想,容我想想……”
陈矩又道:“即便李公对殿下之疾束手无策,书还是照样刊发的。”再加一把火,“李公,医者父母心,中宫为着殿下的病日日以泪洗面,李公于心何忍。”
李时珍一咬牙,“待我收拾好书稿,即日启程。”
陈矩大喜,朝李时珍行一大礼,“多谢李公!”
李时珍摇摇头,将人搀起来,“担不起此礼,担不起。”他整了整仪容,肃然道,“有劳陈公公为某费心。”
“李公行医,心系百姓。咱家不过举手之劳,当不得。”
二人商议了出发日期,李时珍就着手整理行囊,将所有书稿小心翼翼地装在香樟木箱中。
李建元在窗边看了会儿,推开门进来,“爹,你真的要去京城?”
李时珍点点头,既然已经答应了陈矩,那这趟是必去无疑。
先前父亲咬死不点头的时候,李建元一直当着说客。但如今见父亲真的即将踏上行程,李建元又有些希望父亲可以留下来。他对自己没有自信,无法管好父亲留下的医馆。
再者,李建元细思后,觉得父亲北上入宫,难免会卷入纷争之中。
李时珍一边收拾,一边道:“为父总是入宫做过太医的人,你无须过多担心。”他直起身子,走到李建元的身边,语重心长地道,“你自幼随我学医,至今已有数十载,要对自己有信心,凡事依凭本心而为便好。”
李建元眼眶微红,“父亲。”
“此次上京,如能顺利刊行《本草纲目》,我的心愿便了了。”为了自己的心愿,李时珍愿意做出一些妥协。
“儿会努力,不辱父亲之名。”
李时珍摸了摸李建元的头,“为父想听旁人说,此乃李建元之父,而非李东璧之子。”
望儿日后成就在为父之上。
李建元重重地点头。
王喜姐自知李时珍北上入京后,便日日数着日子,盼着他早些入宫。
郑梦境没在踏入坤宁宫,多说无益,反而会招致王喜姐的疑心。
一儿一女已足够她忙的了。
朱常溆对郑梦境慢慢开始亲了起来,抱着也不会闹腾,还愿意接受生母的哺乳。
郑梦境抱着喝完奶的朱常溆,亲了一口,“多喝一点才是,这样才能长得高高。”她将儿子交给乳母,系好衣带,问道,“带金,李东璧何日入宫可有消息了?”
刘带金回道:“昨日听闻李东璧已到直隶,想来再过几日便能见着了。”
郑梦境呼出一口气,将父兄寄来的书信打开。看完上面的内容,不由笑出声。
不曾想,父亲和兄长竟还有商贾之才。
只是这事儿自己还得安抚下三郎。
朱翊钧近来沉迷于自鸣钟和西琴,甚至命工部按照利玛窦的图纸在宫中建一处专门用来放置大自鸣钟的地方。利玛窦为了博得帝心,仿造赞歌的形式,谱写了8首曲子,并填上简短的歌词,谓之《西琴八曲》。西琴已成了宫中宴席必不可少的乐器。
郑梦境将信合上,收在梳妆台的抽屉里,锁上。
父兄领的是皇商之职,得来的银两应是已交由内监放进私帑之中。看信中所写,当是十分丰厚了。
夜间,朱翊钧哼着《牧童游山》,抱着儿子哄。
朱常溆起先还听着,后来挡不住睡意,张大了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朱翊钧将即将睡着的儿子放进摇篮,“睡吧。”
郑梦境上前服侍他更衣,“陛下,奴家父兄的财物都收进私帑了吧?”
“嗯。”朱翊钧伸直了双手,让郑梦境替自己脱下常服,“看不出郑承宪和郑国泰二人颇有些能耐,收获不小。”
郑梦境一笑,“陛下想不想……让私帑再丰厚些?”
朱翊钧挑眉,“哦?说来听听。”谁会嫌钱多呢。
“奴家父兄听闻利玛窦进贡了自鸣钟,颇有些心动。现二人前往肇庆,与泰西商贾打探了自鸣钟的价钱,觉得倒是可以运往京城售卖。”
如郑梦境所想,朱翊钧有些不高兴,“难道旁的生意就不好做了?非得要自鸣钟?”
朱翊钧自己都还没玩腻呢,要是等京中买得起的富户都有自鸣钟,那他还用什么来显摆。更何况自鸣钟乃是贡品,岂可流入民间。
“陛下,”郑梦境将手里的外袍交给刘带金,“陛下以为,自鸣钟还能新鲜多久?他们不下手,总有机灵人会下手。”
她一撇嘴,“旁人可不会拿赚来的银钱分与陛下。有了银钱,陛下想做什么不行?想要什么不能?”
私帑不丰,始终都是朱翊钧心中的痛。想要建个别苑,私库没钱,伸手问国库要吧。刚开口,就被言官的唾沫星子给淹了。
虽然想想还是有些舍不得,朱翊钧还是点头答应了,“就依了你父兄吧。”到底还是不开心,“但自鸣钟得来的银钱,得于朕七成才行。”
郑梦境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戳了一下朱翊钧的额头,“财迷!”
朱翊钧半点都不生气,把人抱在怀里,亲了几下,“朕的私库丰裕,给小梦的赏赐也就更多了。”
“得了吧。”郑梦境撇嘴,“奴家才不稀得赏赐呢。库里堆着的东西陛下见奴家用过不曾?大都转手便赏于别人。”
朱翊钧笑道:“你倒是个散财童子。罢,朕替你收着,以后给姝儿和溆儿婚嫁之用。”
郑梦境媚眼一飞,“看来奴家还得多生几个皇儿才行,争取搬空陛下的私帑。”
“生十个八个朕才高兴。”朱翊钧把人掰过来,抵着她的额头,“多子乃是福气。”
郑梦境一把抓住自己腰间不断往下的手,“陛下快些歇了,明日还有经筵呢。”
朱翊钧苦着脸,“朕不想听,小时候都叫先生教过了。”
郑梦境板着脸,“陛下,溆儿可还在呢。难道陛下要叫他日后大了有样学样,不习经书吗?”
朱翊钧连连摆手,“没没,是朕错了。权作方才不曾提过。”
郑梦境满意地点点头,“早些歇了。”
朱翊钧满肚子腹诽,只觉得郑梦境越来越像当年的李太后。莫非女子做了母亲之后都会这样?
但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朱翊钧在心里喜滋滋地想着。朕就喜欢这么叫小梦管着。
把睡熟了的郑梦境往怀里带了带,轻轻地偷个香,安心地睡下。
翌日郑梦境醒来的时候,身侧已经凉了。她在被中打了个滚,懒懒地掀开被子。
刘带金听见里头的动静,便让宫人们去准备洗漱之物。她进去内殿,将床帐挂起,服侍郑梦境穿鞋。
洗漱后,郑梦境抱着朱常溆,身边带着朱轩姝,坐着肩舆上仁寿宫去。
陈太后正于仁寿宫的正殿同前朝的太妃们聊天,听守门的小太监进来报说郑德妃来了,脸上不由笑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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