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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兰的高热是在三天后退去的。她醒来的时候,一缕明媚的秋阳恍如淡淡的金色膏腴从镂空的长窗中斜斜照进,阳光隔着淡烟流水般的喜鹊登梅绣纹轻罗幔缓缓流淌,空气中沉郁的紫檀气味若即若离。
她怔怔地坐在床上,看着窗外的花竹葱茏,阳光温暖,也不过就是一道被凝固了的荒凉寡淡的影子,宫苑蒙尘玉人落灰。延禧宫,真的是空置了太久太久……
叶心端了药进来,见她醒了,喜得热泪盈眶:“小主终于醒了。”
海兰微张着干裂的唇:“这几日辛苦你了,有谁来看过我么?”
叶心稍稍为难,还是说:“纯嫔娘娘和秀答应还有婉答应来看过您。不过秀答应和婉答应只在窗外望了望,只有纯嫔娘娘带着大阿哥送了点东西来,还在您床头坐了会儿。”
海兰微微一笑:“这宫里,也只有纯嫔有心了。只不过,她也是个可怜见儿的罢了。”她想一想,挣扎着坐起身来,抚了抚睡得凌乱的鬓发:“叶心,你去准备些回礼,我要亲自去向纯嫔娘娘致谢。再让绿痕进来替我梳妆,我病了这几天,一定很难看。”
叶心高兴地“哎”了一声答应,也有些意外:“小主平日最不在意打扮,今日怎么也讲究起来了呢。”
海兰似是回答,似是自叹:“一病如新生啊。”
她挽着纯嫔的手在阿哥所一起看着三阿哥的时候,精神已经好了许多。连纯嫔亦赞:“换了颜色衣裳,好好地打扮起来,也真是个美人儿呢,看着也精神了许多。”
海兰笑道:“是啊,老是恹恹的,从春到夏,如今入秋了,真觉得半点精神气儿也没有了。”
三阿哥在乳母怀里抱着一个大佛手玩得十分起劲,笑得咯咯的。
纯嫔轻轻嘘了一声,向乳母道:“轻点儿笑,别让隔壁听见了刺心。”
海兰便问:“二阿哥还是老样子么?”
纯嫔苦笑道:“可不是?反反复复的,皇后娘娘的眼泪都快哭出一大缸了。早知道这样子,还不如像本宫的三阿哥一样笨笨的好,虽然不讨他皇阿玛喜欢些,可到底平平安安,壮壮实实。”
海兰低低道:“这话怎么说?”
纯嫔打发了乳母去一旁哄三阿哥抓布老虎玩儿,低声道:“本宫也是听大阿哥说了才知道的。原来自从二阿哥进了尚书房读书,皇后娘娘望子成龙,日夜查问功课,逼得十分紧,为的就是要在皇上面前拔尖出彩。本宫不知道从前如懿是怎么教孩子的,便告诉大阿哥说,千万不要争强好胜和二阿哥比,什么都是输给他才好的。否则呢,可不是自己吃亏了。”
海兰颔首道:“大阿哥听话,会明白娘娘的一片苦心的。”
纯嫔与海兰立在窗下,看着二阿哥房中的太医进进出出,忙作一团。几个宫女站在廊下翻晒着二阿哥的福寿枕被。纯嫔摇头道:“只是可怜了孩子,病着这么受罪。听说二阿哥的风寒转成了肺热,好几次一个不当心就差点缓不过气来了。”
海兰回头看了看玩得正高兴的三阿哥,道:“其实若没有二阿哥,皇上的眼睛里到底也有三阿哥些。纯嫔娘娘,嫔妾一直有个疑惑。当年三阿哥养在您身边时一直聪明伶俐,颇得皇上喜欢。怎么入宫后离了您进了阿哥所,就笨笨的不讨皇上的喜欢了呢。嫔妾随您来了几次,别的不说,嬷嬷们连认东西都不教,难怪三阿哥一味贪玩儿。又整天抱在手里不教好好走路,如今也三岁多了吧,三阿哥走路还是不稳当。”她的声音极低,像一枚绵绵的针,缓缓刺入:“这些嬷嬷乳母们的心是不是向着三阿哥和您,您都清楚么?”
纯嫔的面色渐渐灰败下去:“这念头本宫往常也不过一转,想想宫里的人总是仔细些也罢了。难道妹妹也这样想么?”
海兰低低道:“倒不敢想别的,只是同样是乳母,同样是皇后吩咐下来的,怎么待二阿哥就这么精细严格,待三阿哥就这么宠溺放任?如今小还罢了,若是长大,三阿哥可不止不受皇上器重了。一旦厌弃起来,先帝雍正爷不就把他的三阿哥弘时,咱们皇上的亲哥哥的名字从玉牒上删了,逐出宗谱了么?”
纯嫔向来胆小怕事,但听得儿子的事,哪里能不上心。她一辈子的恩宠也不过如是,唯一的指望全在这个儿子身上,这些话听在耳朵里,几乎是锥心一般,不觉暗暗握紧了双拳,望向一群乳母们的目光,带了芒刺般的怀疑,阴沉难辨。
纯嫔与海兰离开时,皇帝正好带了李玉从二阿哥房中出来。这一年秋来得早,庭院里黄叶落索,寂寥委地。碧澄澄的天空上偶尔有秋雁飞过,亦带了一丝悲鸣。阿哥所死气沉沉的氛围里,一袭紫罗飞花翩莺秀样秋衫的海兰挽着纯嫔盈盈步下台阶,海兰的紫罗色绣蝴蝶兰衣衫下素白色水纹绫波裥裙盈然如秋水,远远望去,便如一树一树浅紫粉白的桐花,清逸悠然。
“是你们俩?”皇帝眼前微微一亮,目光在海兰身上一转,“你难得穿得这样艳。”
海兰含着淡如轻云的笑:“让皇上见笑了。穿得艳点来阿哥所,希望阿哥们看了高兴。”
皇帝笑着虚扶她一把:“你有心了。平日素素的,偶尔鲜艳一点,让人眼前一亮。无论谁看见,都会喜欢的。”
纯嫔亦笑:“可不是,三阿哥可喜欢海贵人了。”
皇帝拍一拍额头,朗然笑道:“朕都忘了,你已经是贵人了。一个人住在延禧宫,可还惯么?”
海兰道:“也惯,也不惯。”
皇帝失笑:“怎么这样说话?”
海兰淡淡一笑:“从前有如懿姐姐就个伴儿,现在一个人,所以不惯。但一个人对着影子久了,也惯了。”
皇帝笑意渐渐淡薄下去,眼里似浮起一层薄影影的霜华,“哦”了一声,道:“朕乏了,你们也乏了,都跪安吧。”
皇帝径自离去,纯嫔嗔怪地看她一眼:“你忘了如懿是皇上下旨发落进冷宫的么?好容易皇上跟你说一回话,你怎么倒提起她惹皇上不高兴呢?”
海兰不以为意道:“皇上半年都没提起如懿姐姐了,既然皇上自己都忘了,嫔妾提一句又怎么了呢?”
纯嫔颇有哀其不争之态:“你呀,再这样下去,那点子恩宠便连本宫也不如了。本宫好歹还有个孩子,你却……”
海兰正色道:“正因为娘娘有孩子,万事都要以孩子为重。”她略略苦笑,那笑意薄薄,似散落在地的凋零的花:“嫔妾这样的人,却是不打紧的。”
纯嫔望了望二阿哥房,听着三阿哥无忧无虑的笑声,神色更加凝重了。
海兰送过了纯嫔,便回到殿中和叶心修剪几枝早起刚送来的芦苇。那芦苇有着蓬松的花絮,远远看去,像浮在半空中的一堆轻雪。海兰道:“我吩咐你去内务府拿的杭绸料子拿了么?”
叶心为难道:“杭绸的料子难得,内务府扣着不放,说是给几位主位娘娘都还不够呢。”
海兰心下不豫,便道:“那也罢了,那些人一贯这样势利的。”
叶心开解道:“也说不准。奴婢去内务府时,听绣房的几位姑姑说,过几日便是重阳节了,皇上特意嘱咐了要给太后缝制一床万寿如意被,听说连上面钉了珍珠的万寿金丝图案床幅是先送去西藏请喇嘛大师开光诵经过的,再从西藏运了过来赶着要在重阳节前绣好图样送给太后的。她们都忙着这事呢,一时顾不上也是有的。”
海兰眉心一动,拨弄着手中轻如柳絮的芦苇:“皇上很着紧这件事么?”
叶心道:“当然了。听说皇上每隔两日便要去绣房亲自看一看,督促进度。”
海兰的笑意慢慢浮起在唇角,似一朵乍然怒放的蔷薇,在暗夜里闪出明艳的丽色。
这一日皇帝往内务府去查看给皇太后的寿辰贺礼,端的是一一精美,皇帝倒也满意,赞许道:“秦立,你做事还算用心。”
内务府总管太监秦立亲自陪在一旁,点头哈腰道:“送给皇太后的万寿如意被已经缝制好大半了,只是上头那凤凰的羽毛怎么配色都不亮,绣娘们都在犯难呢。”
皇帝随口道:“若要艳丽鲜亮,或者多配点颜色,或者捻了金丝,有什么难的?”
秦立一脸犯难:“都绣了给太后看了,太后说俗气,又斥了回来。奴才们啊,想得脑仁都快干了,还是没办法呀。”
皇帝叱道:“糊涂!这点分内的小事都办不好,难怪皇太后生气。给朕去瞧瞧,什么凤凰羽毛便这样难了。”
正说着,一行人已经转到了绣房长窗下。秦立正要通报,皇帝隔着疏朗镂空的长窗,见得绣娘们都围着一个女子,不觉有些好奇,挥了挥手示意不许出声,便站在窗外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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