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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那么一刻,苏轻开始憎恨自己那明显超出一般水平视力,苏承德距离他三米左右,这个距离足够他能看清苏承德脸上每一个细微表情,嘴角和眼角一闪即逝、仿佛想要拼命掩盖什么动作,以及那些被牵动起来细小、繁复皱纹。
他看到苏承德因为苍老而下垂眉眼,看到上面雕刻出岁月痕迹,看着他身上穿着卡其色外衣,脖子上没有系好格子围巾,以及下面露出来一点衬衣和马甲边角。
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
他们两人对视了足足有五分钟,期间苏承德几次三番地张了张嘴,却始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夕阳光似乎刺痛了他眼睛,苏承德就忽然死死地闭了一下眼,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打了一下似,微微往后退了一步。
苏轻直起身,说了一声“爸”,却只是嘴唇动,没能发出声音来。
这个年迈、成功商人终于还是成功地抑制住了自己情绪,他慢慢地摆摆手,然后默不作声地转过身去,把车停好锁好,顿了顿,对苏轻招招手:“进来说话。”
苏轻那三寸不烂之舌好像哑巴了,有什么东西堵胸口,堵得他几乎喘不上气来。
他跟着苏承德走进屋里,小保姆迎出来,看见苏轻忍不住愣了一下,目光他那张向来桃花泛滥脸上扫了一圈,就连说话声气都低了几分:“叔,你回来了。”
苏承德若无其事地用手一指苏轻:“这是我儿子,今天留下吃饭,你出去多买点菜。”
小吴答应一声,经过苏轻时候忍不住微微低下头,麻利地换鞋出去了,偌大一个房子里,就剩下了父子两个。
苏轻打量着这里,发现屋里陈设和很多年前没有两样,从那年因为他胡闹,父子两个闹翻,他搬出去以后到现,前前后后算起来,有将近七年时间了——恍如隔世,真是恍如隔世。
“你去哪了?”小吴走了,苏承德才低声问,他刚刚把外衣脱下来,搭沙发背上,手却没有从沙发背上移开,手指紧紧地抓着沙发,抓得太紧,以至于那只手像是颤抖起来了一样。
这问题太不容易回答,苏轻呆了一呆,竟然一时间不知从何说起。
苏承德忽然上前一步,抬起手狠狠地给了苏轻一巴掌,这一下几乎把他打得扭过头去,苏轻猝不及防,脑子里“轰”一声,苏承德这一巴掌下了黑手,五个手指印立刻他偏白皮肤上浮了起来,苏轻耳朵里是轰鸣,他闭上眼,缓缓地伸手托住被打半边脸,后知后觉地感到火辣辣……真疼。
“几年了?你是去哪了啊?”这一声苏承德吼了出来,苏轻几乎从他话音里听出了一点哽咽哭音,“啊?你到底是去哪了啊?”
“爸……”他几不可闻地嗫嚅着。
“你别叫我爸!我没你这个儿子!”苏承德眼睛睁得大大,眼圈红得像是烧着了烙铁,他忽然暴跳如雷地咆哮起来,“你自己算算,多少年了?多少年了你连个电话也不打,人影鬼影都不见一个?哪怕你留个地址呢?哪怕你不愿意找我,就跟你那群狐朋狗友留个地址呢,啊?你怎么不可怜可怜我这老头子,好歹让我知道你是死了还是活着呢?”
苏轻闭上眼睛,忘了哪听过,为什么古人要说“老泪横流”呢——因为人皱纹是横着长。流下来地浑浊眼泪,就被卡那些深刻皱纹里,好像连滚动力气都没有,看一眼,就仿佛是有人他心上狠狠地捅上一刀子。
他感觉脸上冰冷一片,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一遍一遍地重复:“我回来了,爸……我回来了。”
“爸……我错了。”
近乎歇斯底里苏承德听到这句话以后忽然就安静了下来,他愣了片刻,情不自禁地抬起头,百感交集地望着天花板上吊灯,他发现那很多年来——他盛怒时候,后悔时候,疯了似满世界寻找这个孩子时候,所期盼、说不出口,其实全部加起来,也不过只有这三个字而已,被苏轻抢先说了出来,叫他终于等到了。
于是鼻子酸得一塌糊涂,这许多年社会上争抢、玩命铁汉子就这样掏心挖肺一样地多愁善感起来,他简直分不清自己是想大哭一场还是想大笑一通。
然而苏承德终于还是什么也没做——他老了,没有这个力气了。
僵直地站那里很久,他才慢慢地抬起手,搂住苏轻肩膀,这个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比他还高了,可是苏轻依然像是他还很小时候那样,顺从地缩进他怀里。
这个是他整个童年时代崇拜对象,整个少年时代憎恨目标,以及整个青年时代想见到、却再难见到男人。
他曾经是英雄、是怪兽、是独裁者,而到了现,苏轻发现,他原来就只是个普普通通老头子,普普通通父亲……而已。
就算上刑场,也总要给人吃顿断头饭,单方面挂断了胡不归联络器,苏轻就知道自己这一天晚上是自由,他心里很踏实,比任何人都要踏实,因为他现发现这个世界上其实没有什么可怕,用胡不归一句话说——天塌不下来,真塌下来我扛着。
指望别人去扛人,总是不踏实,所以才会害怕和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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