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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念琛一直有吃中草药的习惯,所以身上总有股淡淡的药草的香气,因为打小心脏就不好,所以自念琛懂事时仿佛就是药不离口地这么煎着熬着。因为长期服用西药的副作用太大,所以医生才建议用性情温和的中药慢慢调养着。
以前是外婆用陶瓷罐子在煤炭炉子上小心翼翼地煎着,家里碗橱的横格子抽屉里总是摆满了各种各样的中草药,铜绿的揿钮一掀开,黄芪,党参,远志,太子参,白茯苓,白术,炙甘草,每当外婆将蜡黄的油纸包的草药‘呼哧呼哧’地倒进罐子里的时候,趴在一边玩着弹珠的小念琛都能滚瓜烂熟地背出来。
但当时的顾念琛毕竟还太小,小孩子总喜欢一切甜的东西,甜的泡泡糖,甜的喔喔糖,却唯独喝不惯中药的苦,可那时的念琛却已经开始懂事了。每当他不肯喝药或是哭闹着推开搪瓷碗的时候,看到外婆眼里盈盈的泪水的时候,虽然会皱一皱清秀的眉头,却还是抿着嘴“咕咚咕咚”地灌下去。
他曾经问过外婆为什么要喝这样苦的药,他讨厌别的小朋友每次见到他都像躲着瘟神一样地嘲笑他是“没人要的药罐子”,那种恨,仿佛是带着一种卑微的自怜,他不敢去问整天都是忙忙碌碌的父母,却唯独觉得外婆是在所有的孩子中最宠他的。
在昏黄的煤油灯的光晕里,外婆的脸仿佛也笼着一层淡淡的金边,外婆有长久未愈的青光眼,眼睛里总是洇着一汪怎么洗也洗不干净的泪水。
她将小小的念琛抱在膝盖上,用粗糙的下颌徐徐地摩挲着小外孙粉嫩的头发上,慈祥却有一些哽咽嘶哑地说道,“只有我们念琛乖乖地喝了药,就能快快地长大,到时候就能替眼花耳聋的外婆赶走很多很多的怪兽,我们念琛啊,要快快长大哟……”
在外婆的一声声念叨着,念琛一天天地长大,虽然顾念琛觉得如今强健的身子骨早已不是当年的那个病怏怏的被人嘲弄的病孩子,然而骨子里却早已习惯了有那种淡淡的药草的香气。
佳薇说是兰花的香气,本来还以为学长在家里养了怎样的一株名贵的兰花呢?想着俏雅的房间里终究是单调朴素地过了头,总不免动了歪念头想从楼下顺个几盆花儿树儿的上来。顾念琛怎么会不了解佳薇的那点鬼心思,他是喜欢养花,却是因为屋子里的花的香气倒不如药香气好闻,索性都送了旁人。
佳薇一边‘呼哧呼哧’地喝着麻辣烫,一边不胜唏嘘地批评着顾念琛简直就是个不知柴米油盐酱醋茶贵的败家子。不过批评归批评,该敲竹杠的时候佳薇那可是狮子大开口的节奏。
那天在楼道下跟完颜许健折腾了那大半晌的功夫,着实是冻得不轻,连嘴唇都冻得是乌紫乌紫的,因为干的缘故,唇脊上起了一层白皮,跟秋霜打过的一串葡萄似地,乌溜溜的,裹着一层薄薄的霜花。
顾念琛看着有点不忍心,这丫头虽然没心没肺的,但是总也照顾不好自己。上一次她大姨妈来的时候如果不是顾念琛在旁边,佳薇估计连晕倒了都不会有人知道。佳薇本来身子骨就弱,那天下午一面试回来,从暖暖的空调房里刚出来被冷风冷雪那么嘘溜溜地一灌,竟然稀里糊涂地发起了高烧。佳薇不愿意去大医院排队挂号等医生,所以歇息了一天的念琛就陪着佳薇在附近的小诊所里吊了几瓶点滴。
佳薇一躺在床上几乎就是分分钟能够睡熟的节奏,可是这一次却被针扎地心惊胆颤的。因为佳薇的血管子细,所以护士戳了好几针才找到了一根可以输液的血管。佳薇疼得是龇牙咧嘴的,她打小就怕打针,自然害怕,仿佛过了很久,佳薇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学长紧紧握着她另一只手的手背上被她那尖细的指甲深深地掐出了一道红印子。
后来顾念琛微微笑着对佳薇说道,“还从没见过哪个女孩子像你这样害怕打针的呢,你是头一个,哈哈……”一开始还是正经地笑说起来,到后来就有些幸灾乐祸起来,“我总记得上小学的那会子,班主任一通知有防疫站的医生来给每个同学打预防针的时候,就会忐忑不安地连午觉也不敢睡了,后来才知道,打针也不过是如被蚂蚁咬了一口似地,渐渐地,也就忘了疼了。”
佳薇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给他,可别提上小学打预防针的那丢脸丢到家的事了,整个班级里,也就薛佳薇同学是鬼哭狼嚎地跟杀猪似地,医生的针头还没扎进去,佳薇就开始“哇啦哇啦”地哭了起来,那雪白雪白的白衣天使也许是被佳薇的哭声给吵烦了,最后竟然是把她的胳膊给戳得青一块紫一块。就算是到现在还有小学的同学一见到佳薇就谈起当年老同学那惊人的壮举,还好顾念琛没跟她念同一所小学,否则还不被他给整天挂在嘴边上笑话死。
小诊所里比菜市场似地闹哄哄的大医院安静多了,睡在佳薇隔壁床的是一对没有子女的老夫妻,妻子生病了,丈夫就一直陪在身边照顾着。丈夫之前在一家纺织厂里做车间操作工,后来退休了领了不到一年的退休金,纺织厂就破产倒闭了。靠着政府的那点微薄的补助金和低保金,老俩口虽然不至于沦落到要上街乞讨的地步,日子却也过得紧巴巴的。后来妻子被医院诊断出是晚期胰腺癌,已经错过了最佳手术的时间。虽然丈夫始终不曾告诉过妻子的病情,但她如何能不知道?只是相扶相爱了一辈子,妻子最大的遗憾却是没有给丈夫添过一儿半女。
佳薇也不知道,为何那天晚上那个满面苍白的婆婆会和她絮絮叨叨地说过这许多话,上了年纪的人总是有说不完的话,仿佛逢人就有说不尽的一辈子的苦与乐似地。佳薇斜靠在软绵绵的枕头上忽然就盹着了,迷迷糊糊中仿佛有人在轻轻地拨动着她的手腕,佳薇蓦地惊醒过来,原来是顾念琛替她装了一个热烘烘的玻璃瓶子的水焐子,药水很凉,佳薇的血管也掉得有些青肿了。顾念琛记得小时候家里买不起塑胶皮的水焐子的时候,就会从村头的乡镇小诊所里多要些空了的药水瓶子回来,灌满水,烫那冻了生疮的乌紫的手。
因为佳薇打点滴可能会要三五个小时才能吊完瓶子里的药水,所以她一开始以为顾念琛早就溜回去睡觉了,谁知他是烟瘾犯了,跑到长街斜对面的那个小卖部去买烟去了。他习惯抽红梅,躲在一棵避风的大树下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他是有心事的,家里的叔叔婶婶又在和父母争着上一辈子人留下来的那一点点的家私。
因为小叔家生的两个孩子都是女儿,所以念琛爷爷在世的时候,就说这身后的家产当然就是都给顾家唯一的香火念琛的。本来爷爷的手里是有十来亩地的承包经营权,一开始政府没有实施农业税补贴的时候,小叔小婶还不说什么,顶多就是在背后嘀咕两声说是老爷子实在偏心,不把孙女当人看,后来农业税的补贴一下来,贼头贼脑的夫妻俩个就开始红了眼睛似地在家里吵起来。那时候老爷子还在,小叔小婶还不敢兴风作浪起来,后来老爷子一去世两兄弟简直就跟仇家似地吵翻了。老爷子年轻的时候当过红军,去过西藏援助,也参加过抗美援朝,所以老来有政府一个月一千多块钱的补助,小叔偏偏和父亲吵着说老爷子这笔钱一定是给大哥一家子私吞了,但父亲却说老爷子这两年生病抓药住院的这两个钱早就掏空了,最后两家人拼命厮打在一起,彼此的脸都被抓破了。
一开始顾妈妈是不想让在外面上班的儿子知道这些烦心事,才一直瞒到了现在,可是顾爸爸上次喝酒喝得醉醺醺的,才忽然一通电话打过来向儿子倒了这许多的苦水。顾念琛想着向公司多请了两天假回家看一看,但是顾妈妈顾惜着儿子,想着念琛一回来弟媳妇更是揪着老爷子心头上的宝贝死活是不放手。
说到底还是钱惹的祸,这世道就连打断了骨头还连着肉的亲戚间也是这般的勾心斗角恨不得斗个你死我活的。此时此刻的顾念琛靠在一棵大树上抽着烟,那一点点的猩红的火星子在指间猝然绽放,最后悄然滑落。因为处于a市的西郊地段,所以街上的行人车辆并不是很多。长街两侧的路灯次第点亮,那橙黄色的光晕虚虚地笼在树冠子上,微微泛着一点胭脂的红。偶尔有出租车拐过来以为他要打车,顾念琛只是微微地摆摆手,最后嘘溜溜地吹了一声口哨,将火红的烟蒂在脚板子底下“嗤啦”一声踩地粉碎,蜷曲的烟丝,豁喇喇地泼溅了一地,黄地有点让人反胃。
顾念琛重新踱回小诊所长廊的时候,佳薇已经靠在白棉布的枕头上睡着了。玻璃瓶里的药水已经快要吊完了,他揿了揿床头的电铃,过了一会儿就有小护士来替她换了一瓶。顾念琛看着空的玻璃瓶子,就想着要给佳薇焐一焐那冻得冰凉的手。也许是针头挑动地一点点地刺疼,佳薇忽然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高烧退了一点,佳薇还是觉得晕晕的,在一旁端着药水瓶和温度计的小护士忽然微微笑着说道,“姑娘真是幸福,有这么体贴的男朋友陪着。”
佳薇摸着手心里如软缎般光滑的药瓶子,有点讪讪然地尴尬起来,欲要澄清些什么,却看到顾念琛替她掖了掖被头,低沉悦耳地说道,“觉得好点了没?”
学长突然正经地温柔起来,佳薇还真是有点受不了,仿佛是受宠若惊一般地点点头,忽然有点委屈地说道,“学长,我以为你走了呢?”
顾念琛忽然坏笑了一下,将冻得跟青石似地双手在佳薇的被窝里渥了渥,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外面真是冷啊,撒泡尿都能结成冰凌凌子,幸好学长长得结实,否则不得结个冰棍回来。”
佳薇顿时一脸黑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