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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的天气,秋老虎余威不减,几只寒蝉嘶哑无力的鸣声似近还远。
襄荷小憩了两刻钟后便醒了过来,揉揉还有些困倦的眼,四处一看,房间里倒是有从家里带来的水盆,但水却是没有的。
好在她记得院子里有个水井,因此翻身下床,端了盆便去打水。
水井在一个角落的树荫下,似是为了不妨碍园中的景致,地点比较偏僻,襄荷走过去,正见两个婆子在水井边洗衣,那衣服花花绿绿,显然不是婆子自己的。
两个婆子一边洗衣一边闲磕牙,见一个小丫头端着盆走过来,便远远地招呼着:“小丫头你是哪家的啊?”
又是这句。
襄荷暗自好笑,但还是笑盈盈答道:“我是兰家的。”
“哦,兰家啊……”其中一个婆子似乎了然地点了点头,但点头之后皱眉思索了半天却无果,上下打量襄荷穿着,便又点点头道,“没听过这姓氏,看来是不是什么显赫人家。”
襄荷点头:“的确不是。”
婆子似乎很为自己的眼光得到验证而高兴,见襄荷踮着脚去摇井轱辘,便放下了手里的衣物,甩甩水上前:“我来我来,你小人家家的摇不动,仔细掉井里!”
襄荷笑着道谢,后退一步让出了位置。
水桶“嘭“地一声落入井中,婆子一边摇轱辘一边道:“你家小姐带了几个丫头?怎么让你这么小的人来打水?”
襄荷摇摇头:“婆婆,我没小姐,我是一个人。”
婆子听了却满脸怜悯:“这么小的丫头,连话都说不清楚啊,咋会没小姐呢……唉,也不知是哪家这么艰难,连个伶俐的大丫头都没有,这么小的人咋照顾好你家小姐哟……”
说着井轱辘摇了上来,木桶中满满一桶清水,婆子将水倒进襄荷端来的盆子里。
襄荷有些好笑,但心里却暖融融的,正要解释,远处便有人唤那婆子:
“王家的,怎么还没洗好?快些快些,小姐起身了!”
王婆子忙唉声应答,放下水桶嘱咐另一个婆子帮自己看着没洗好的衣物,忙不迭地跑去了。
“这老货!”留下的另一个婆子看着王婆子留下的一盆衣物笑骂道。
“婆婆,方才那位婆婆是哪家的?”襄荷端了盆问道。
“自然是周家的,你看看这上好的云锦,这可是御赐的好料子,满襄城有几家能享用得起哟……”,婆子指着王婆子盆中的衣衫啧啧道。
“周家?哪个周家?”,襄荷追问。
“还能哪个周家,自然是襄城周家,周山长家。”
原来是那个周家啊。
襄荷恍然。
就是那个叫周清芷的小姑娘家吧,也是周清枫的家。
襄荷冲婆子道了谢,端着水盆回了屋里。
洗洗手脸,换了发下来的院服,又抱着堆笔墨纸砚便出了门。
方一推开房门,就听的隔壁闹哄哄地,她扭头一看,正看见那个叫周清芷的小姑娘在一群丫鬟仆妇的簇拥下出了门,走在最后的,正是刚才井边的王婆子。
午休前那场打闹她并未看到最后。见两个小姑娘打得热闹,圆脸小姑娘似乎也忘了自己的存在,她便径自回房休息了,也不知两人最后怎么落幕的。
因知道了她的身份,她便立在门口,仔细打量了下周清芷,却只觉得她长得既不像同母的周清晗,也不像异母的周清柯和周清枫。
正将目光收回,却猝然对上周清芷蓦然看过来的眸子。
黑漆漆的,星子一般。
这样一看还有些像周清晗。襄荷心里忽地这样想道。
“你就是那个考入农院的女学生?”,周清芷道,声音脆生生的。
丫鬟仆妇们都好奇地望过来,王婆子走在末尾,听了这话也看过来,一见襄荷,不由愣愣地张大了嘴。
襄荷微微一笑,点头:“是的。”
周清芷鼻头一皱,嘀咕道:“也没什么稀奇的嘛,一个鼻子一张嘴的……母亲怎么就……”后面的声音低地只有身边人可闻。
什么?襄荷疑惑。
但那周清芷却已经迈步走了,顿时身后的一群人也呼啦啦地跟上,待到走到小院的月洞门处,之前那个银盘脸的小姑娘从另一处走来,两人手挽着手,口称“姐姐妹妹”地去了。
襄荷摇摇头,循着记忆向农院走去。
鹤望书院坐拥整个山峰,整个书院学子山长和仆役加一起也不过数千人,因此分散开来倒显得地广人稀,因此即便是开学日,襄荷一路走来也没遇到什么人,不过也不排除是农院和女院都地处偏僻,两院之间的路更是少有人至的缘故。
走到陈青禾指过的小楼前,才见到稀稀落落几个穿着同样土黄色院服的农院学子。
见到襄荷一身院服施施然走过来,那几个学子都不由停住了脚步。
八卦的流传速度是飞快的,襄荷去女院收拾东西外加小憩的这么一会儿功夫,她在签到处的“英勇”事迹便像长了翅膀似的飞遍了书院的各个角落。
其他学院或许还有消息不同的人在,但在农院内,却已没有一人不知道“兰襄荷”这个名字了。
最后一枚沉香令,幼龄女身入学院,各院山长亲自监考,甫一入院便当众驳斥其他各院学子……随便哪一个都能供几日谈资,而这些却都发生在一人身上。
对于如今的农院学子,几乎每个都能将这些事情讲得头头是道,但真正见过襄荷的人却还只是少数。
如今这停下脚步的几个显然便是那“少数”。
襄荷似乎没察觉到他们的异样,经过时只微笑示意,脚步不停地向着授课的屋子走去。
农院人少,自然也静,襄荷走在廊下,几乎能听到自己软底的修鞋与砖石铺砌的地面相触的声音。
授课的房间房门虚掩,远处只听得内里有嘈嘈切切的低语声,襄荷走上前,拉开门,那低语声便霍地海浪一般潮涌而来,与此同时,无数道目光落在她身上。
襄荷神色自若,扫视室内,捡一个空位坐下了。
摆放纸笔,松烟研墨,待将书案上摆放地整整齐齐后,襄荷便挺直了背脊正襟危坐。
其余三十余个学子窥探她神色,有欲上前攀谈的,此刻见她这副模样,大多也都望而却步了。
好在,山长很快便来了。
“何为农?”
矮小,瘦弱,两鬓斑斑,干枯的皮肤如树皮,这便是农院院长卜若地给大多数人的第一印象。
此刻,他穿着与学子们略有不同的土黄色院服,立在这一共三十七名农院新生之中,没有任何寒暄也没有任何铺垫,一进来便径直问出这三个字:
何为农?
下座学子面面相觑。
这个问题问地太宽泛,好回答也不好回答,关键是:山长想听到什么样的回答?
一干学子正自犹豫,却已经有人站了起来。
“《说文》有曰:农,耕也,种也,因耕必作于晨,故从晨;又有《汉书食货志》曰:辟土植谷曰农。是以学生以为,耕种即为农,而耕种生粟黍,民以粟黍为食,是以农为民本,而民为天下之本,是以汉时景帝云‘夫农,天下之大本也’……”
站起来的人是沈知节。
他面上没有畏惧和拘束,背脊挺直,面色沉稳,引经据典,信手拈来,仿佛他便是此间的主人,众人都需听他演说。
而当看到卜若地面露微笑时,其余因一时犹豫而被沈知节抢占先机的人不由懊悔起来:早知道就早站起来了。
沈知节所说那些,在座之中又有几人不知,只是谁都没想到竟然这么简单!而随着沈知节越说越兴奋,众人都不由纷纷希望他快些停下,快停下,好歹留些让他们说啊!
但是很可惜,沈知节并没有接收到他们的怨念,他只觉得自己此刻十分畅快,十年苦读仿佛都只为这一刻,那些日日夜夜背诵的典籍喷薄而出,不放过一字一句。他之前对农家并不熟悉,但自从做出接受调剂的决定后,他便开始恶补农家典籍,可那些农桑之事繁琐又无用,难道他还真的去学种田种树么?因此翻看一遍后,他便将其抛开了,只将心力放在其学说上。好在,相比其他大家,农家学说可以说单薄得可怜,农家供奉的圣人许行根本无著作传世,其言行只见于《孟子》一书,而《孟子》,呵呵,那可是他这个曾经的儒生最为熟悉的典籍之一啊。其余不论《说文》也好,史载也罢,还是其余记载农家学说的典籍也好,他平日也有涉猎,因此要在这时刻救场也完全够用。
但是,他又岂会只满足于够用的程度?
众学子们眼见着沈知节滔滔不绝地旁征博引,恨不得将所有传世典籍上的沾着“农”字边儿的都给背出来的样子,不由一阵无力:他都说完了我们说什么啊……
沈知节直说到口干才停下,他望着卜若地。
卜若地面上仍然带着笑,夸赞道:“不错,典籍甚是娴熟,看来平日颇为用功。”
沈知节微微皱眉,虽然也是夸奖,但与他想要的可差远了。
不过,这样也足够了。
他微微一笑。
因为不论如何,这堂课上没人能盖过他的风头了。
即便是她也不行。
他暗暗朝那矮矮小小的身影投去一瞥,嘴角噙着笑容。
不就是在众人面前掉掉书袋么?他寒窗苦读十余年,又岂会比不过一个刚启蒙的黄毛丫头?
她能做的,他也能,且能做的比她更好!今日签到处的事,她不过是说了几句人人皆知的俗话,就出了偌大的风头,如果换成他呢?
他不由幻想起来。
不,不,不能换成他。
换成他的话固然会收到更大的赞誉,却也会遭受更多的怨恨。
因为他是男人,他要搏前程,要通人情世故,要与同窗交好,而不是像她那样,一个丫头而已,不用求官身,不用倚赖同窗旧友,她的一辈子最大的追求不过是嫁个好男人,所以她不怕,所以她才能不管不顾,做事只凭自己痛快。
且因为她只是一个小丫头,那些被她指着鼻子骂失言失德的人还不能明面上有什么表示,因为她是个女人啊,跟个女人,还是个将将七岁的“女人”较真,只会被人认为心思狭隘没风度。
所以她不怕,所以她选择出这个风头!
真是狡猾啊……
沈知节又暗暗看了她一眼,但随即便又轻蔑地一笑。
即便如此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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