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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穷岁尽,京城的除夕与哪一年都并无不同。
无论大雪怎样纷飞,今冬的马球赛依然火爆,皇家马球队此前已经连赢两场,街头巷尾时下最火爆的话题,是陛下的马球队能否在除夕夜连下三城。
裘宝旸认为这事压根就不存在悬念,大过年的,谁好意思削了陛下面子?
而且自从他那个所谓偶像梁王赵思德于五年前遁入空门,御赐法名虑贤,他宝二爷就再也不看马球了。
绿贤……好衰的名字。贤君已逝,贤王亦剃作了光头,新皇陛下可真是吐得一手好槽啊。
老天也真他娘的不公,虑贤法师这样的装货偏生得以好端端坐在圆觉寺里吃斋念佛,而他裘宝旸心底深处真真正正仰慕的人,却长眠在那个遥远的雪山之谷,永不得见。尽管那个地方近年……的确变了一些样子。
他抹抹眼睛,不愿让怀中的孩子看见。
大宝从他身上猛跳起来,兴奋不已:“秦将军进球了!秦叔叔亲自披挂自是不同,他率的镇北队要赢了!”
裘宝旸如今不看马球,不过纪大宝是个马球迷。
大宝常年住在西北,他最迷的就是镇北的那几个主攻手,老气横秋,唤声比场上任何人都高:“曲小将军再次拿球了,冯小将军快去侧锋接应啊,快快快!”
纪大宝是他大伯给取的小名,纪伯恩不能开口,但能够往纸上写:待陶归日,当揆兆以赐正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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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世上的人,恐怕也只有纪伯恩和唐糖,依然坚信三爷还会回来的。
当年那旧昆仑城的西花园内埋有明瑜公主早年布下的连锁杀人机关,那机关凶狠得骇人,整座西园一并陷落。
那本当是一场早有预谋的夺命事件。赵途玖因了明瑜指引的路得永生之日,却终究将于错愕之间……命丧于明瑜当年巧设的机关之下。
少有人能够明白明瑜心中那团熊熊燃烧的恨意,唐糖亦不能,那个女人的深埋的仇恨夺走了赵途玖,也夺走了她最亲爱的人。
后到救援军队下废墟搜寻三天,捞出一大批残碎尸骸,法医七拼八凑,捣鼓出两具来,经确认是二位贤君的。
黄雀螳螂,同归于尽,赵思危渔利尽收,亦在他自身预料。
而当日情势危急,席尚书有位门生也是秃鹫追随者,看在恩师之面,将浑身是伤的席勐急急驮负出险境。赵思危亦看在席守坚的面子,着人奋救数日,勉强保住了他的性命,拖着半条命回京城苟延残喘了两年,前年自裁,还是挂了。
至于其他……
秦骁虎与那支兵的长官私交甚笃,再三重托之下继续奋战,居然只搜掘出几片三爷道袍上的残破衣角,血渍的色泽早已干结晦暗。
斯人已去,可是人呢?
唐糖咬着牙说死要见尸,疯一般就要扎在那个鬼地方住下,捋了袖子就要亲自动手去捞。
秦骁虎苦口婆心:“小包子,底下皆是碎石块和木板的尖利断口,这般重力碾压的情形下,你看看席勐就知道了……那二位能捞到几片,已算是运气。多半是粉身碎……人不会凭空消失的啊包子。”
赵思危与纪二哥却没有那么好的性子,唐糖人小势单,被齐王同着纪二联手强押上路。
起初她还闹了半日绝食,疯一般惦记着回去救人,连赵思危都没了辙,反是纪二哥简单粗暴,冷嘶一声:“他若能回来,我管你死活?”
唐糖呆坐在那儿,觉得连泪都落尽了。
回京之后,纪二哥犹不安心,索性将她锁起来关了一阵子。他知道唐糖手段了得,门与窗皆上了数道锁,更派了人日夜值守。
唐糖倒是再没了声,后来她肚子渐大,纪鹤龄又真的大病了一场,她从来不与纪二交谈,望着他的眼神像是能从他胸膛里穿过去,纪二也是暗自惶恐,还唤了裘宝旸过府来探,看她与来客居然还能有许多话题,待宝二爷出来商议,少有的客气:弟妹现在这个样子,可算是太平了?
裘宝旸已从别处听闻了一些当日情形,知道若非为了救这混账,纪陶何用……再说当初的当初,什么狗屁公主故意埋在坟墓的麒麟肉线索,没有你纪二助妖为孽,那老秃鹫仅凭一己之力,他有能耐破解?
他方才听唐糖默默劝解,唐糖这厮不曾出家,口里冒出来的话倒颇似思凡法师,她说这世间之事,或许自一开始早便互为因果,注定了的,故而谁也怨不得谁。
裘宝旸听罢,依旧对这个纪二哥没法生出半点好气来,这会儿狠狠剜了他一眼,放了句狠话:“你但凡讲半点良心,就不要再锁着唐糖,她不是犯人……别告诉我她当守什么道什么道,那不归你纪二管,这世上该干什么却不干的人多了去,就好比那该死之人,不也没去死么……”
他说罢拂袖告辞而归,回家的路上想想纪二此前的神情,实在觉得并不解气。因为这个一脸丧气的纪二,看起来好像真巴不能早早死了才好。
起初并无人敢告诉老爷子一切,但他从鬼门关里活过来,却老泪纵横抓着孙儿媳妇诉:“我梦见你三哥哥来同我道别,这孩子总在笑,唇角的酒靥倒比小时候还深些。我真是心疼他,他的青衫上如何都是血?穿得也太过单薄。”
纪陶最后穿的那身道袍的确是青蓝色的,然而他这一回……一次都没来过她的梦里。
曹四渠配制解药起了疗效,纪大哥气色日益见好,唐糖临产,还记得亲自去给纪伯恩染发,染着染着还是落了泪:“大哥,您说爷爷是不是糊涂了?他怎么可以糊涂了呢。”
纪伯恩只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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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进了!宝二伯快看呐,秦将军又入一球!赢定了!得亏宝二伯听了我的话下了镇北军的注,这下赢了钱,又当如何答谢大宝?”
裘宝旸左颊生疼,因为左侧皇家包厢的那两道灼人目光,已然是第一百三十二次射过来了。
那两道厉光这一回并不着急收回去,裘宝旸袖子掩面颇觉尴尬:“大宝呃……此事我们回去商议,回去商议。”
纪大宝嗤一声:“宝二伯不会是想攒着银子给思凡法师买礼物罢?”
“你如何知……没有!没有的事。”
那一年赵思凡也剃了度,就出家在北浮庵。
“娘亲这回给你捎的蜜蜡念珠子还不够你送思凡法师的么?伯伯好生抠门哦。”
赵思危那双厉目更尖利了,娘诶,这个尼姑妹妹,皇上仿佛还是看重的。
可是裘宝旸冤枉啊,连唐糖远在西边他一年都要去两回的,思凡就在京城,庵里头他就每年正月陪老娘去进一回香,当真是无心泡女法师啊,话不能乱说的大宝。
“你这孩子,同你老子一个德行,从小就爱往死里挤兑伯伯,呜……”
裘宝旸实是因思念伤怀,大宝却误会了,眼中汪了泪:“你为何要说爹爹坏话?我不过要买几色颜料,都说京城烟墨居的颜色最好,我想给我做的小竹鸢上画个桃儿。”
“画桃作甚?”
“娘亲说,这个叫做暗号,她同爹爹从小就用。大宝让竹鸢飞去谷里头寻爹爹,爹爹见了上头画了桃儿,知道这是我们在寻他,循着暗号便回来了。”
裘宝旸泪满衣襟:“大宝……”
大宝不理他:“我妹妹也不过只想要给二玉做个窝罢了……又不会很贵的。谁稀得要你的东西,爹爹回来自会给我和妹妹买。”
二玉是二呆与阿玉的二闺女,跟着唐糖他们在西边过日子。二玉的模样很传她娘的神,有极优美的体态,脑门上却生了卷卷的灰毛,性子也像他爹,好吃懒做,是个一等一的憨货。
裘宝旸听得泪奔不止,一把将大宝搂在怀里哄:“买买买,伯伯真不是这个意思……”
球赛临近尾声,秦骁虎又入球一颗,胜局已定,欢呼声赚了个盆满钵满,领了马球队胯在马上绕场致意。
纪大宝挣开裘宝旸,扑进场内,熟门熟路攀去秦骁虎的马上,扯着他的大胡子撒欢:“四舅舅今日好生威风!”
秦骁虎揉着他的小脸,心说是大宝你威风,你一到场,就有的人舍得给你这个面子。
“四舅舅能不能带大宝骑了七公子上烟墨居?”
秦骁虎何其宠他:“当然可以,买完了东西,我们正好转去柳条巷口,接你娘亲同妹妹。”
“好哦!”
裘宝旸巴巴望着大宝跟着秦骁虎俨然一对父子,骑了那七公子走了,他依旧不会骑马,跑着追了一路:“柳条巷不远,秦将军等我啊。”
听得奉旨近前打探消息的来福一个咯噔,柳条巷?唐糖领了女儿去那花街做什么?
“陛下,天色不早,我们是回宫呢,还是回宫呢?”
赵思危答:“回宫罢,你替我往那柳条巷……给她送条空旨。”
来福大惊:“这如何使得!”
“没什么使不得的,那东西她拿了无甚大用,倒可帮她一个小忙。哼,纪伯恩不缺人爱,朕却还是孤家寡人。”
来福的口气仿佛嗔怨:“她五年不理人,现在……”
“她是一根筋的人,她要是懒得理朕,五十年也不可能有什么分别。”
“奴才是说……都五年了,好容易有件事能让她登门求您一求,您偏不端着,还巴巴地给她送上门?”
“等她登了门朕说什么,这五年来朕做了些什么她会不知么?别的还有什么可讲,讲讲朕这五年又戴了几顶绿帽子?你是嫌朕丢的人还不够多是罢?”
来福吓得腿抖:“哪来的几顶!”
“呵呵呵,来福你总算承认了,几顶没有,一顶还是有的。”
“奴才绝无欺瞒之……”
“得了得了,送去罢。”
来福犹不舍得罢休:“当真不见?当初也不是您的错……”
“你烦不烦?朕是个老寡人,她是个小寡妇,按说占便宜的事情朕还是欢喜的……那你说朕若去同她求婚,她肯不肯嫁给朕当老婆?”
来福使劲挠头:“这怎么……呃……您……”
“不肯你还烦个鬼,去!”
“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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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爷爷日渐康健,两个小家伙八个月大的时候,唐糖给府上留了封信,悄无声息带着孩子去了西边。
这一次她蓄谋日久,不露声色,连西去带孩子的两位老嬷嬷都是早两个月独个溜出府谈妥雇好的,此前竟是谁都没能瞧出丁点破绽来。
待纪方读到那封信的时候,唐糖的车马恐怕早就渡了鹿洲。
纪二颇为不忿,看架势是不把人弄回来不算完,纪鹤龄却是厉色喝止:“你就看在你弟弟的份上行行好罢。唐糖是两个孩子的娘,她与三儿夫妻情深,如今不过是想要尽些心意罢了,你打算用什么立场拦她?”
“她有什么分寸……那是老三的孩子。”
纪鹤龄冷笑一声:“说起分寸,三儿的媳妇比你总是要强些。”
老爷子未曾挑明了说,不过当日那件伤心事,纪二哥当然是自责日久,着实无言以答,听罢默默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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