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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开进上海站时,已经是三天后的黄昏了,原本只是一天半的车程,硬是耗到了现在。原因是半路上火车被迫停了下来,起先还以为只是停一会儿,没想到竟然迟迟没了动静。
挨着鱼莹坐的一个妇女凑近了小声问,“妹子,出啥事儿了,车咋还不走呢?”听口音像是东北人。
鱼莹摇了摇头,伸长了脖子四处看了看,“我也不知道。”
先前给柳长生一把抓住脖子的中年男人似乎有些文化,这时候不冷不热的插嘴道,“这条路最近不太平,有军队在附近打仗呢。你们女人家家的懂什么?出来不过是跟着添乱。”一副瞧不起人的嘴脸。
鱼莹瞪了他一眼,毫不客气地回道,“有人问你话吗?谁许你跟着说的。”
中年男人给她的样子吓了一跳,急忙闭上嘴,趁着鱼莹不注意,又小声嘟囔了两句‘好男不和女斗’之类的话。东北妇人原本给他呛得低下了头,听了鱼莹的话,顿时觉得解气,也不知道怎么,仿佛壮了底气似的嚷嚷起来,“没错,我和大妹子说话,有你啥事?你瞧不起我,我还看不上你呢,瞧你那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的,一看就不像啥好人。”
中年男人索性闭起眼,不搭腔了。
车厢里挤挤攘攘的,大家交头接耳议论起来,不一会儿从前面传来消息,果然附近打起了仗,火车接到了指示,不敢通过,只能停在这里等。鱼莹见那个中年男人说得不错,虽闭着眼,但嘴角却扬着一抹傲到不行的笑容,就踢了他一脚,问道,“为什么打起来了?”
中年男人气哼哼地张开眼,“踢我干什么?”
鱼莹已经摸透了他的脾气,知道是个欺软怕硬的,恶狠狠地把眼睛一眯,威胁道,“问你话就说,再啰嗦半个字,可别怪我不客气。”
中年男人给她的模样震慑住了,硬生生打了个寒战,小声说道,“怎么打起来的我可不知道,如今天天都在打仗,听说东北那边都打翻了天,不过这种军队不拦去上海的火车,等他们打累了,自然就让咱们过了,耐心等等就好。”
东北妇人急忙点头,“这大兄弟的话不错,我就是从东北逃过来的,俺家那边现在天天都能听到枪声,炮火就像在房后炸开了似的,吓死个人。”她刚才还说人家不像好人,转瞬就亲热的叫起了大兄弟。中年男人翻了个白眼,果断把眼睛闭上了。
后半夜时果然听到了几声枪响,接着轰隆隆几声,东北妇人立刻就惊醒了,抓着鱼莹的胳膊说,“大妹子,听见了没有?这就是大炮,威力可大呢,地面都能砸出个坑。”
中年男人也醒了,听了她话,忍不住轻蔑地笑了笑,“那是外国人研究出来的,专门打仗的时候用,杀伤力特别强。”
鱼莹倒没觉得多怕,那声音像是过年时放的鞭炮,只不过离耳朵近了些。寂静的深夜突然传出巨大的声响,车厢里原本昏昏欲睡的人也都惊醒了,都不敢大声说话,憋着气紧紧贴在一起,呼吸都变得紧张起来。过了一会儿没听到别的声音,才逐渐松了口气。
东北妇人看了鱼莹两眼,“大妹子,你咋不睡呢?这样下去,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啊。”
鱼莹微微一笑,“我不困。”
东北妇人尤其不解,还想再问,对面的中年男人已经开了口,“你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自然猜不透人家的想法。明白告诉你,人家放到哪里都不会饿死,要是你……我看都活不了一个时辰。”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也没睁开,依旧是那副瞧不起所有人的死样子。东北妇人狠狠瞪了他一眼,赌气似的不说话了。
鱼莹倒是觉得他有趣,笑着多看了他两眼。
大家既然醒了,就都睡不着了,聚在一起开始研究,也有些常年坐火车颇有经验的,一副神秘兮兮的模样,“我和你们说,虽然往上海去的火车是不能拦的,但两军打仗,子弹可不长眼睛,回头轰炸机从天上飞过去,随便扔几个炸弹,要是炸坏了铁轨,那就走不了,再在这里待下去,不是饿死,就要给炸死。”
“那怎么办?难道就在这里等死?”
“我看不如要求下车,咱们从战地绕过去。这里离上海已经不远了,咱们脚程快的话,后天中午就到了。”
研究得越来越起兴,响应的人也越来越多,没多久凑成一了一个队伍,达成了共识,嚷嚷着要下车,把火车皮拍得砰砰响。火车上的巡警起先还不同意,后来给拍得实在烦心,竟然真打开了车门,一脸冷笑的站在门口看着。一车厢的人立刻往外挤。
东北妇人推了推鱼莹,“大妹子,咱们也跟着走吧,没听他们说吗?留在这里要死人的,咱们一大群人走也好相互照顾点。要是能早点到城里,就真是太好了。”
鱼莹笑了笑,摇头道,“我不跟他们走,我在这里等着。”
东北妇人似乎觉得她脑袋有问题,也不再劝,扛着巨大的包袱跟着人流走了。等她走远,对坐上那个中年男人才缓缓睁开眼,“无知的村妇,我看你这辈子都走不到上海了。”
火车上的人很快就下去了一大半,本来挤得脚都插不进去,此刻竟然稀零的只剩几个人。中年男人伸了伸腿,看了鱼莹一眼,眼神虽然依旧不冷不热的,但口气却已经变了,“你这小姑娘年纪也不大,遇着事沉着冷静,又能不为外人所干扰,真是了不起。”他颇有些文化,最瞧不起无知的人,如今看鱼莹做事很有主见,不禁对她改观了一些。
“要是白天,说不定我就跟着他们走了。现在夜色太深了,视野不好,他们一大群人往战地走,打仗的两方军队可不知道他们是谁,到时候黑灯瞎火的开了枪……”她只说到这里就不往下说了,靠在车窗边上,漆黑的眼睛看着下了车人流在黑夜中越走越远,最终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挑挑唇,轻声笑了。
没过多久,报纸上果然报道了一桩惨案,几百个平民百姓穿越战地时,遭到了双方军队的攻击,竟无一人生还。报纸上严厉谴责了双方军队,事后两方军队派出发言人郑重对此事道歉,然后就没了然后,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鱼莹听人说起此事的时候,已经是很久之后了。她听了之后笑了笑,继续做起手里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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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莹原本担心火车上人多,龙蛇混杂,不敢闭眼。没想到半夜里走了大半,也就把眼睛闭上了养养神。原本只打算浅眠片刻,没想到实在累极了,没多久就睡着了。浑浑噩噩地做了好几个恶梦,一会儿是鱼宁一脸鞭痕的在身后追;一会儿是田婶满身血污地追问她为什么利用自己……睡梦中身子猛然一晃,鱼莹一惊,急忙醒了过来。
窗外天已大亮,火车竟然重新行驶起来。
中年男人看了看她,笑着问,“做恶梦了?”
鱼莹摇了摇头,打量了一下四周,“按照这个速度,咱们什么时候能进城?”
“进城?”中年男人皱了皱眉,“你是说到上海站的时间吗?”掏出一块怀表看了看,“按照这个速度,今晚之前肯定是能到的。”
鱼莹哦了一声,随口道了句谢。
估计说的不怎么真诚,中年男人也没当做一回事,两个人又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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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车开到上海站时,果然天近傍晚,天边夕阳灿烂夺目。
鱼莹看着车窗外缓慢出现的城市风景,直到此时,才稍稍松了一口气。终于,终于……还是到了。
中年男人站起来从行李架上拿下了自己的行李,“上海到了。”
鱼莹深深看了他一眼,颇有些感慨地说道,“是啊,总算到了。”
中年男人笑着看了她两眼,“上海是一个很奇怪的地方,纸醉金迷,灯红酒绿,像是一个张开了的蚌,而你是随着水流无意间闯进来的一颗晶莹沙硕,美则美矣,但也只是外表功夫罢了。上海会慢慢的用时间滋润你,有朝一日,你或许会成为一颗璀璨的珍珠也说不定呢。”他说完这番话,笑意更深,也不等鱼莹回话,转身就走了。
鱼莹听得似懂非懂,不敢再待,拿着行李下了火车。先是警觉地看了看周围,也没见拿着画像的人来回排查,她还担心暗处有什么埋伏,谨慎的等了半天,实在没什么异样,才大着胆子随着人流往外走。
走出老远,依旧没察觉到什么危险,这才慢慢放宽了心。她还在心里安慰自己,大概日子错开了太多,刘老爷派来的人手没找到她,应该早就撤走了吧?
她又哪里知道,她脚下这片神奇的土地如今是华东最璀璨的明珠。即便整个中华大地都处在水深火热之中,列强纷争,战火不断,但只有这里像是被隔绝开了似的,不受外界一点影响,始终歌舞升平,美轮美奂。
而生活在这里的名流,富商,军阀,地位尊贵者数不数胜数。
刘老爷在小小的县城里还勉强算得上富甲一方,摆在上海滩里,就宛如沙海中不起眼的一粒尘,根本是上不了台面的。
多年之后,鱼莹以另外一个名字叱咤上海滩,成为十里洋场新一代的传奇,照片被印在女刊的封面上,街头巷尾一遍遍传颂她故事的时候,她才会在午夜梦回时恍然想起昔年刚刚踏上这片土地上紧张的自己是多么可笑。当时她只带着不想沦为别人玩物,想给自己挣一个出头天的想法,孤身来到了上海,从此开始了漫长的拼搏之路。
更何况现在的她,根本不知道在她离开后,县城早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县城口的告示上写得明明白白,监狱里逃出来的杀人犯柳长生又犯了一件案子。县长的拜把子老哥刘老爷瞪着眼珠死在了上一任小妾的床上,凶器竟然是小妾的几根发丝……没人知道柳长生是什么时候来的,更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的。刘老爷的小妾在警察局哭得几乎要背过气去,只说自己冤枉,出去上一趟茅房的功夫,再回来刘老爷就已经没气儿了。
一时间人心惶惶,县长和警察局长家的大门关了好几天,周围里三层外三层的绕了一个团的兵力,还哪有时间和心思再去追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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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莹跟着人流出了站台,眼前刺目的灯光毫无顾忌的射了过来。她有些不习惯,急忙用手挡住了眼睛,过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拿开了手,人也顿时愣住了。
热闹繁华,灯红酒绿的夜上海就这么出现在她的面前。黄浦江的水流仿佛就在耳边缓缓淌过,甚至能听到江岸边情人约会时柔软的情话,江面一艘花船上,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半抱着琵琶,唱得一曲昆艳,满船人的掌声都响了起来。错综复杂的街道上络绎不绝的人群和汽车的鸣笛交织成特殊却格外热闹的曲调,妖娆的女子穿着合身的旗袍一脸媚笑地坐进车子,偶尔把双指间的香烟凑到玫瑰般娇艳的红唇上吸一口,随后就一脸享受地吐出白蒙蒙的烟圈来,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竟像是被定格了的画,美得挣魂夺魄,让人移不开眼。
这就是她的目的地,也是她未来将要生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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