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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晚饭,邵勇心不在焉地陪邵大妈唠闲嗑儿。他努力支撑着,不让自己负面情绪流露出来,不时耍耍贫嘴,逗老妈开心。
服侍母亲睡下。邵勇回到自己房间。躺在炕上,邵勇翻来覆去,折腾半宿,却睡意全无。他放不下陆晓青,虽然打见到陆晓青那天,他就预感到陆晓青跟自己同在南大洋,却不在同一个世界。分手是迟早的事,但他没想到时间会来得这么快。他想像陆晓青离开南大洋,背着书包上大学的样子。她是那么富于朝气,年轻、漂亮,在大学校园的林荫路上,她跳着,笑着,与身边的同学玩闹着,浑身迸发着青春气息。艺术是一种气质。在陆晓青身上闪烁着别样的光辉。
邵勇没踏过大学的校门。那曾经是他的梦想,可在父亲病逝,自己退学以后,他把这个梦深深埋在了心底。即使翟老师的到来,再次唤醒了曾经沉睡的梦想,可残酷的现实,又把他带回到苦逼的南大洋。贫穷,破败,光棍满街,毫无生气。一场洪水,几乎让整个大队,一夜之间,又回到了解放前——要吃没吃,要烧没烧,要钱没钱……不解决温饱问题,连生存都会变得无比艰难。
如今,他的梦想,干瘪得如同野地上的稗壳,再也装不下一丝无妄的欲念。可晓丹的游说,再次指向陆晓青给他的出口——重新捧起书本,挑灯夜读,走入考场……可考试之后呢?母亲已经老了,没有能力供自己读大学;姐姐、姐夫的工资不多,保障生活之外,还要赡养老人,抚育孩子。不去考大学,不是他没有志气,甘于平庸,甘于碌碌无为;不去考大学,不是他没有勇气和胆量,怕考不上,丢人现眼;他是没这个条件,没这个命!
临近天亮,邵勇囫囵迷糊了一会儿,听外屋灶房里传来响动,就一骨碌从被窝里爬起身,顶着昏沉沉的脑袋穿戴。屋子里没生炉子,冷得像个冰窖。他能想像大学毕业以后,可以留在城里工作,机关、工厂或者学校,远离南大洋,远离这苦难的生活,可南大洋的乡亲们呢!一辈辈,一代代,被土地捆绑,面朝黄土背朝天,在苦痛中挣扎,在无望中希望……谁来问他们的需要?
邵大妈早早起来,轻手轻脚,生怕弄出声响,惊醒了邵勇。可谁承想,他刚刷锅淘米,还是把邵勇弄醒了。邵大妈看着儿子红肿的眼睛,心里长长一叹。儿子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世界上哪个当娘的不盼着自己儿子好?可是……想到伤心处,邵大妈的眼泪从鼻孔里淌下来。怕邵勇看见,她蹲下身子,抓了把柴火。顺势塞进灶膛里,随手抹了把眼睛。尽管动作隐蔽,可还是没逃过邵勇的眼睛,邵勇蹲下身,手抚妈妈膝盖,关心地询问:
“妈,你眼睛咋了?”
“这不让烟炝着了吗?”邵大妈遮掩道。
柴不湿,灶里烟不大。邵勇明知妈在扯谎,可他没有深究。只是默默地帮妈烧火。早饭,娘俩个吃得相当沉闷。怕碰着敏感神经,谁也不多说话。吃过饭,邵勇去上工。邵大妈看儿子不如往常精神,不问也猜得出八九分,可儿子大了,当妈的不能事事都搅和,只能在背后操心。
邵勇到副业队,一头扎进工作。他想靠工作,靠劳动,靠透支体力,来麻木自己,让肉体的疲惫掩盖心灵的痛苦。他脱了外套,挥着铁锹,把肥和土搅拌均匀,再装满手推车,推到暖窖各处铺平。三四个人相互配合的活儿,他一个人闷头苦干。从始至终,沉默寡言。只有他自己清楚,他心里的铁疙瘩,能装满一土车,而且,比车上的土还要沉,还要重。
邵勇脸上带云。平时好俚气的文明、连双和家有,今儿个都挺有眼力见,一个个闭上嘴巴,互相递着眼色。其他年轻人,向着队长看,跟着队长干,谁也不说话,劳动场面异常沉闷,活儿干得特别累。实在憋闷得慌,文明捅了一下连双,小声说:
“情绪不对啊!要不你喊两嗓子,调节下气氛。”
连双扫视一圈,踢了文明屁股一脚,怪怨道:
“早上是不是又吃剩饭啦!净出馊主意。”他动了动下巴,示意文明看邵勇毫无表情的一张脸,“今天老大不高兴,别打灯笼上茅房——找屎(死)!”
文明瞅准了,趁连双不注意,回踹了一脚,轻声骂:
“就你屁嗑多!老这么憋着,俺怕憋出毛病!”
文明心疼表哥是真的,连双关心师兄不掺假。平时一言不和,就动手动脚的兄弟俩,今天也犯了难。他们不知道用啥办法,能解开邵勇心里的扣,让他开眼前的纷纷扰扰,重新快活起来。
“那你说咋办?”连双眯起眼睛小声问。
“没想好呢!想好告诉你!”文明闷声不响,埋头干起活来。
解铃还须系铃人。兄弟俩到现在还不知道,这盐从哪咸,这醋从哪酸?因此,一时拿不定主意,如何能把话说到邵勇心坎上。他们看出来了,现在,不疼不痒的话,打动不了邵勇。一个不小心,还可能碰了邵勇痛脚,呛了邵勇肺管子。他们明白,时间是一味良药。他们都有类似的经历。当时痛得不能呼吸,可经过了以后,也不过就是一片落叶随风舞,一瓣落花随水流。烦恼,其实都是自找。天上哪天没有云彩?你没看见,只是没在你头上。
三天后,邵勇收到了翟倩兮写来的信。拆开信封,只有一张纸。邵勇快速浏览了一遍,大意跟陆晓青和金晓丹讲的一样,告诉他国家恢复高考了,劝他抓紧时间复习,不要错过千载难逢的机会。倩兮告诉邵勇,她已经报了本省的一所院校,希望能在大学里和邵勇见面。
邵勇有一肚子话,想跟倩兮说。他想告诉倩兮,当他听到国家恢复高考,一个农村孩子,可以通过高考,改变自己命运的时候,是多么的激动与喜悦。凭自己的能力,只要认真准备,他相信自己能够考上一所学校。跳出农门,迈进城市的门槛。不管将来怎样,他都可以离开南大洋,告别贫困与穷苦,远离父辈们的生活,不再延续他们的命运……
可是,自己面对的问题又是那么具体,具体到每一颗盐,每一尺布,每一粒米。古代文人不愿意提钱,把铜钱叫孔方兄。钱是个好东西。有钱,男子汉;没钱,汉子难。自己考大学,不是没一点把握,这些翟老师可给他开了小灶。虽然过早退学,可他在翟老师的帮助下,不仅修完了初中课程,而且,学习了高中的部分课程。可自己即便考上了大学,沉重的学费负担,压在母亲身上,她于心不忍。这一走,母亲不仅得不到照顾,还要拼命挣钱供自己上学。这对母亲来说,可以概括成四个字:有心无力!
邵勇心中百转千回,暗暗诅咒着可憎的命运!为什么要给自己机会?为什么不让自己安安心心地和老辈人一样,做个踏踏实实的农民?为什么明明让自己看到了希望,又把希望无情地撕碎?高考,对别来讲是改变人生的机会,可到了自己面前,却变成一个可笑的误会!自己从没抱怨过命运,可命运为何要把自己捉弄?
命运啊!难道不把自己折磨得遍体鳞伤,就绝不肯善罢甘休吗?怕影响倩兮的复习,邵勇什么都不能说。又怕倩兮惦记自己,他在信纸上只写了一行字:请放心!预祝成功!刘柳公社邮局门前,投递出信笺的邵勇,深深呼出一口气,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向公社大院。
十二月份,陆晓青、金晓丹和翟倩兮,一同走进了大学考场。这是新中国历史上从未有过的一场高考。考生身份五花八门。他们之中有干部、有工人、有农民、有在校学生、有社会青年;年龄悬殊,小的十七八岁,大的三十多岁。有的涉世未深,有的情窦初开,有的却已成家立业,甚至拖家带口,然而,它却是对过去十年的代偿,迸发出无比巨大的社会张力。
不久,传来消息。在舅舅帮助下,春杏进入鞍阳百货商店上班,成为百货商店的售货员,转了身份,吃上了公家饭。刘柳公社发展庭院经济现场会,也将抢在年前召开。南大洋村被公社崔主任选树为先进典型。邵勇作为农业学大寨的新型农民,要在大会上介绍经验。邵勇的搭档金晓阳,担任了南大洋发展庭院经济现场会解说。解说词出自邵勇之手,金晓阳拿到以后,也不得不佩服邵勇的文笔,暗叹:都怪你小子命不好!有这水平,应该去考大学啊!
正像当初翟老师说过的那样:世界发展自有规律,社会终将向着人们期望的样子改变。面对旋转起来的世界,邵勇的路该怎样走呢?
(第一卷完)